基督教青年会的会徽是一个三角圈。它有两种意义:在神学方面,指着三位一体;在个人修养方面,代表德、智、体三育。一个人如在身、心、灵三方面都能发展到相当程度,这个人就可以称做“完人”了。
这是青年会创立时所规定的;但是近年来,从事的人觉得至少还有一方面应该加入的,就是个人与个人的相互关系。身、心、灵的修养始终是个人的,在灵的方面,未尝不讲求“神我相与”的道理;但是“人我相与”应当怎样,便完全没有提到。所以,他们于德、智、体三育之外,又添上一个“群育”。
蔡孑民先生曾经提倡过以“美育”代宗教。上月中央四次会议时褚民谊先生提议根本改组党部,把他分做德育、智育、体育、群育、美育五大部,使党员可以得到多方面的发展,不但成一个合格的党员和国民,并且成一个完全的人才。如此,除了青年会历来提倡的四育之外,又添上一个“美育”,成为五育了。
吴稚晖先生以为今日的中国人,在讲求各种发展之先,第一要有饭吃,要有能力吃饭;……这种发展吃饭能力的教育,即是职业教育,我们不妨称他为“富育”,以与其他各育的称呼相配称。这里的富字自然不作“为富不仁”的富字讲,却作“既富而后教之”的富字讲,便是求生计上有相当的余裕。所以,除了上文的五育之外,我们应当把“富育”也加进去。
综合起来,似乎完人的教育至少有六大方面:德、智、体、群、美、富。这六个方面,照上文的叙述方法,似乎由我个人东拉西凑而成的。其实不然。我记得欧美社会学者论文明人类的社会旨趣,归纳的结果,也就不过这几方面。例如美国社会学前辈司摩尔(Small)便把一切社会旨趣归纳成:关于健康的,关于财富的,关于道德和宗教的,关于美的欣赏的,关于知识的探求的,关于政治和人我交际的六大类。这不恰恰合着我在上文所提出的六大方面么?文明的社会里既有这种种旨趣,教育的指望也就要各个人对于这种种旨趣,有充量的取和充量的与,即充量的贡献,和充量的享受。
话虽这样说,我们还没有见过从事教育的人采取这种多边形的教授方式的,事实上恐怕也无从采取。第一,这种种方面,实际上不能绝对划分。例如,德育和智育二者,如若我们把“智”育纯粹当作知识的获得,还可以,如若把“价值观念的养成”也包括在内,那就和“德”育分不清了。……第二,人类生来的禀赋不同;所谓不同者,不但指各个人间的禀赋不一样,也指每个人得自遗传的各种品性,根柢上有强弱之差;所以,不特各个人间不能有同途的发展,即一个人的各品性间也不能有等度的成绩。我们见人家恭维青年人,常说“三育并进”一类的话,我们明知道是不确的。第三,种种社会旨趣,在同一时期与环境内,并不有同等的价值。中古时代欧洲的宗教社会重“德”,文艺复兴时代的意大利重“智”重“美”,今日的美国很推崇“富”。凡有一方面受特殊的推崇,其余的方面都要被抹杀,或被利用来作推崇那一方面的工具;例如重富的美国社会和不得不重富的中国社会里,宗教界中人(德),教育界中人(智),艺术界中人(美)……所以日以孜孜的,无非为钱,为吃饭。各种社会旨趣的价值既有轩轾,那末个人的品性即使有平衡发展的可能性,也就不能平衡了。
完人教育是很好的一个目标,但是事实上是办不到的。然而为社会的演进计,我们不能不向着这个目标走去,不过我们须要改换进行的方法。我们第一应当废除以前“方面”的观念,取消“德育”“群育”“美育”一类中听不中用的口号。第二,我们要提倡一种——无以名之,姑名之曰——价值意识的教育。我们古代的智字,不止指知识的获得,也指价值意识的培养。西文中的wisdom也是这个意思。近人把“德育”和“智育”完全分开之后,于是“智”字的本意转晦。价值意识之发达,用之于理智,便知是非真伪的区分;用以待人,便识善恶荣辱的辨别;用以接物,便识利害取舍的途径;甚至艺术家所称“赏鉴的能力”,即美丑的辨别力,西文所谓taste,也无非是价值意识的一部分。从价值意识一端下手,则凡天分不是下愚的人,都可以得到相当的造诣:因为,是非真伪的辨别力不限于科学家和逻辑家,善恶荣辱的辨别力不限于群性特殊发达或善于交际的人,利害取舍的辨别力不限于持筹握算的商业巨子,美丑精粗的辨别力不限于诗人、画师或雕塑的专家。质言之,价值意识发达一分,辨别力便强一分,其人行为上便多一分裁制,多一分自主的能力。诚能如此,则去完人的鹄的,虽不中,也不远了。
(选自《潘光旦教育文存》,人民教育出版社,2002年6月第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