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一件事情能够成为整个社会瞩目的焦点,并非仅仅在于这件事情本身的分量,更重要的是在于社会的氛围。这半年多来,陈凯歌和他的《无极》以及由此引起的争论,就属于这样的情况。而最近的一个消息是,《联合国官员考察遭无极破坏景区 恢复需3到5年》。可以说,一部电影引起引起如此广泛的关注和争论,是少见的。
文学评论家王晓渔先生有言:陈凯歌遭遇“人民战争”。还有人提出这样一个问题,陈凯歌究竟惹了谁?这些话都很值得玩味。确实,破坏环境确实是一个容易引起天怒人怨的事情,但《无极》剧组破坏环境的消息只是在争论的后期才被披露出来,显然不是引起整个事件的根本原因。而一部电影,即使拍得太差,不去看就是了,也不至于引来如此的口诛笔伐。还有人解释说,人们心理渴望大师,当这些被制造的大师不胜其任时,就会痛恨至极。但这样的解释显然高估了社会中对大师的渴望。问题在什么地方?与其说是在陈凯歌和《无极》,不如说是在陈凯歌和《无极》与社会的错位。
其实,即便是在网络上对陈凯歌恶评如潮的时候,很多人也承认,陈其实是一个理想主义色彩很强的人,有人称陈理想主义到迂腐的地步,甚至有人将其作为一代人,一代与这个社会渐渐不合拍的人的代表。
对于文学评论,笔者虽然是个外行,但也注意到专业人士提供的这一细节:欧版和大陆版片头的差别。在柏林首映的欧版片头有一段旁白,描述了故事发生的背景:“当世界还很年轻的时候,在海天和雪国之间有一个国家。在那里,人和神居住在一起。在那个国度,国王沉迷于欢娱,有名无实;华美的盔甲伪装了虚荣,贵族们时刻梦想背叛;将军们虽然奋勇杀敌,却并非为光荣而战。甚至一个纯真的小女孩,也会丧失天性。人世间,鱼龙混杂,连人们彼此间的承诺在神的耳中,也不过是一个谎言”。相应的,在大陆版中,这段既是背景介绍,又是主题阐述的文字,是以滚动字幕的形式出现的,而且内容也明显不同:“我们这个世界还年轻的时候,人和神生活在一起。那时,在海天和雪国之间有一个自由的国家。在那里,一个受人爱戴的长胜将军,名叫光明;一个妒嫉他的公爵名叫无欢。他们之间的恩怨没有尽头。”
就是这样的一个差别,将本来就是一头雾水的观众引入了一种更加玄虚的境界。于是,就形成了观众对《无极》的最初印象,看不懂。或者说,不知道陈凯歌为什么要用几个亿的大制作来给大家讲这么一个莫名其妙的故事。甚至连对电影拍摄中的金钱浪费一贯持宽容态度的美国影评人,也刻薄地指责:用三个亿拍出这样的电影简直是浪费。
但不管人们如何指责,我确信一点,在陈凯歌的内心里,决不会认为他讲述的故事是荒诞不经的,他要表达的主题是模糊混乱的。我们可以看一下陈凯歌自己对《无极》主题的诠释:“其实,这部片子的主要人物都非常有代表性。每一个主要人物都对应着现代社会中一个不同群体。这些人物在开始的时候都是被名缰利锁,捆绑着的。他们不知道他们真正在生活中想得到什么,但是逐渐的他们有一个觉悟的过程。他们也意识到,他们在做一些不符合正当价值原则的事”。“我觉得这个电影在这方面的意思是非常清楚的。影片中的将军追求功名,王妃倾城在富贵华丽和没有爱的生活之间做了一个错误的选择。中国现在有多少年轻的女孩子卖身傍大款,事后她们或许能意识到她们选择了一个没有爱的生活,做了一生中后果最严重的选择”。因此,他希望能通过《无极》能提醒观众,每个人要慎对自己的选择。甚至我们可以进一步来分析,陈凯歌之所以要把故事的时空背景虚化掉,与其说是为了追求玄虚,不如说想诠释一种超越时空的更具一般意义的理念。
至于陈凯歌的这种价值是否为人们认同和接受,是另外一回事。但我们至少可以说,这种理想主义与将成为宫廷艺术家作为自己目标的人相比,高下还是不难分辨的。然而,首先的问题是,陈凯歌这个故事讲错了地方。在这个地方,贫富差距不断扩大的现实,成为社会焦灼的核心;上层和下层的对立,成为喜怒哀乐最敏感的神经;即使是作为大制作影片主要消费对象的白领,也在为成为“房奴”而身心疲惫。本来,陈凯歌那个复杂的故事是需要人们认真地拆解的,所传达的理念也是需要用心去揣摩的,问题是人们没有这种从容的心境。因此,《无极》从一开始就面临着一系列自身难以解脱的困境:在一种沉重的背景中讲述着一个至少貌似轻飘的故事(或者反过来说也行,在一个轻飘的背景中讲述一个沉重的故事),更要命的是,一种贵族式的理念偏要在大众化的市场中获得承认和收益。
于是,社会中的反应用一种精英最不能忍受的方式表达出来。先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胡戈弄出来个《一个馒头引发的血案》的恶搞片。接着是洪晃的一声:我前夫和馒头打起来了。这时候,陈凯歌的恼怒就很可以理解了。严肃是精英意识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陈凯歌自己就不苟言笑。精英可以忍受批评或抨击,但最不能忍受的就是不严肃的恶搞。这时如果有人想和他辩论他的理念,我想他也许是乐于接招的,但面对恶搞,他却忍无可忍。他自有他的道理,倾注了自己心血的理念是可以如此被恶搞的吗?看不懂就可以成为恶搞的理由吗?于是,陈凯歌为了他的贵族式理念做出了霸道式的反应,一句“人不能无耻到这种地步”后来几乎成为经典,并且执意要将恶搞的胡戈送上法庭。
王晓渔先生所谓的人民战争就如此而起。
客观地说,这当中多少有些误会。误会在陈凯歌不知道恶搞已经成为一种文化。《馒头》事件发生后,一位香港艺人就不以为然地说:“香港很多戏被改编成搞笑版本已经司空见惯,没什么大不了的。有了知名度才有人愿意改,不卖座的电影还没人搭理呢,应该高兴才对呀。网络是一个让任何人发表意见的地方,在网上改编电影,很过瘾,很好玩,很有娱乐性。我们应该认真对待这批年轻人,鼓励他们创作出更多更好的作品,当年《无间道》和《江湖》在香港火爆之时,就曾出现过许多搞笑版本。香港导演也没人为此打官司。” 最近的一个例子是,某部正在拍摄的电影的制片方,主动找到胡戈,把这部电影交给他随便恶搞,甚至还承担恶搞的费用。当然,误会的发生往往也不是无缘无故的。这其中的缘故就在于陈凯歌的精英意识。当我有一次力图为陈凯歌做点辩护的时候,一位朋友反驳说,他最受不了的就是陈的自恋。可以说,深入骨髓的自恋和有时自己都不见得意识到的霸道,使陈凯歌做出了举止失措的反应。
这样,本来是娱乐圈的一件小事,就演变成网络上的一场战争。许多BBS上贴子铺天盖地,据说有上万名网友签名支持胡戈,甚至呼吁为其捐款。于是言语中透露出谦卑、胆怯和无奈的胡戈一夜成名,而陈凯歌也似乎一夜之间成为人民公敌。其实,这时的陈凯歌已经开始代人受过。我原来在一篇文章中曾经说过,在上层越来越专横和霸道的同时,下层对精英也越来越反感、抵触。网上对精英的抨击比比皆是,有时甚至是不分青红皂白。每次精英中的某个人出了丑闻,都会引发一次小小的狂欢。也许这是这个事件的基本背景。有人说,工人农民农民工都是不上网的,网民只是社会中的一个特殊群体。这话当然是对的,但同时也要看到,他们的社会关系和社会网络联结着各行各业三教九流。其中,也许有的人自己的家庭就刚刚经历强制拆迁或征地的变故,有的父辈可能因国企改制而失业下岗,而本人或为沉重的“按揭”或为未来的就业而焦虑的,可能更不在少数。于是,一个作为符号的陈凯歌就成为发泄的对象。
行文至此,有两件事情不能不提及一下。一件是,一位叫作邹涛的深圳市民发起了一场“三年不买房”的运动。我们可以肯定地说,这样的“运动”是不会有任何实质性的结果的。不知怎么,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就不禁联想到胡戈的“恶搞”。另一件是,据某报报道,有13个藏民,主动来到拍摄《无极》的地方,无偿为天池做清除垃圾和恢复草甸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