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寅恪:柳如是别传·第三章(三)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29185 次 更新时间:2015-12-24 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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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如是别传·第三章  

此期为崇祯八年春季并首夏一部分之时间,卧子与河东君在此期间内,其情感密挚达于极点,当已同居矣。顾云美河东君传所谓“适云间孝廉为妾”者,即指此时期而言。其实河东君于此期内与卧子之关系,与其谓之为“妾”,不如目之为“外妇”更较得其真相也。

此期陈杨两人之作品颇多,仅能择其最要者论述之,至于诗余一类,则编辑者以词之调名同异为次序,非全与时间之先后有关系,故就诗雏以考证年月行事,自极困难,犹不如集中诗文之排列略有时代早晚之可推寻也。今不得已,唯择取陈忠裕全集诗余一类中春闺诸词及其他有关河东君者,并戊寅草中诗余之与卧子或春季有关者,综合论述之,要以关涉春令者为多,不论是否陈杨两人前此和辕文之作,并其他不属于此期所赋者,亦絮于此期。所以如此者,因其大多数皆与春季有关,而此期之时间大部份又属于春季之故也。据前论“早梅”诗时已引郑氏表载崇祯七年甲戌正月六日立春,十二月十七日又立春,卧子诗“垂垂不动早春间”句之“春”乃指崇祯七年十二月十七日立春而言,由此例推计,第贰期内所论述之卧子诸诗,其“春”字之界说有指崇祯七年十二月十七日立春者,亦有指八年春季者,盖跨越七年末及八年春季颇长之时间。今陈忠裕全集诸诗乃分体编辑之书,详确划分年月殊为不易。职是之故,茲论述卧子此期诸诗未必悉作于崇祯八年,实亦杂有崇祯七年末所赋者,读者分别观之,不可拘泥也。

陈忠裕全集捌平露堂集“早春行”五古云:

杨柳烟未生,寒枝几回摘。春心闭深院,随风到南陌。不令晨妆竟,偏采名花掷。香衾卷犹暖,轻衣试还惜。朝朝芳景变,暮暮红颜易。感此当及时,何复尚相思。韵光去已急,道路日应迟。愿为阶下草,莫负艳阳期。

寅恪案:此题后为“清明雨中晏坐,忆去岁在河间”一题。初视之,“早春行”似为崇祯八年春季所作,其实卧子集既为分已之书,此两题作成时间非连续衔接者,未可执此遂谓“早春行”乃崇祯八年春季所作。前论“过舒章园亭”诗已及之,其他类似者可以此例推之也。

“早春行”篇中写春闺早起之情景甚妙。观“感此当及时,何复尚相思”及“愿为阶下草,莫负艳阳期”等句,则此时卧子与河东君之关系可以想见矣。

陈忠裕全集壹壹平露堂集有“早春初晴”、“阳春歌”(原注:“和舒章”)、“樱桃篇”及“春日风雨浃旬”等绮怀之什,除“早春行”疑为崇祯七年冬季立春之前所作者外,其余当是崇祯八年春间为河东君而作者。茲不能悉载,但录“早春初晴”及“春日风雨浃旬”两题。所以选择此两题之故,因“早春初晴”一题可与前录五古“早春行”比较,“春日风雨浃旬”题可与后录卧子所作诗余中“春闺风雨”诸阕参证也。

“早春初睛”云:

今朝春态剧可怜,轻云窈窕来风前。绣阁梅花坠绿玉,牙床枕角开红绵。宿雨犹含兰叶紫,已多陌上繁华子。可能齐出凤楼人,同时走马莺声里。茂陵才人独焚香,鲑笺丽锦成文章。空有蛾眉闭深院,不若盈盈娇路旁。

“春日风雨浃旬”云:

城南十日雨,阶下生青苔。梅花泾如雾,东风吹不开。落红满江曲,蒿蓝春水绿。黄莺醒尚啼,白鹭飞还浴。幽雨沉沉丽景残,浮云入坐罗衣寒。翠竹迷离日欲暮,孤亭黯霭恁栏干。芳草风流寒食路,无限青骢杨柳树。遥望海棠红满枝,可怜难向前溪渡。

陈忠裕全集壹肆平露堂集“春日酬舒章言怀之作”五律二首之一云:

积雨迷时令,不知春已深。君怀当绮艳,吾意怯登临。自短风云气,犹怜花草心。何堪看淑景,辛苦独鸣琴。

同书同卷“今年梅花为积雨所困。过悫人馆中,见其娟然哀丽。戏言欲以石甃其下,如曲水之制,酌其香雨。斯亦事之可怀者,赋此以记之”五律云:

夜夜思春至,当时已弃捐。无从留艳质,有计酌寒泉。锦石榰文砌,温池想翠钿。华清愁绝地,行雨出神仙。

寅恪案:卧子赋此二题言外自有人在,其为河东君而作固不待言。所可注意者,即崇祯八年春间多雨一事。陈忠裕全集年谱崇祯八年乙亥条附李雯“会业序”略云:“今年春暗公卧子读书南园,春多霖雨。”又取卧子诗证之,如陈忠裕全集捌平露堂集“清明雨中晏坐”及“上巳城南雨中”五古,同书壹壹平露堂集“春日风雨浃旬”七古,同书壹肆平露堂集除上录两题外,尚有“南园即事”二首之一云“葭荻乘新涨”及“花朝溪土上新雨”等五律,同书壹陸平露堂集“乙亥元日”七律云“密雨千门花影凉”,同书壹玖平露堂集“桐花”七绝云“轻阴微雨画帘开”等,可为例证。考崇祯八年清明在二月十八日(此月为小尽),清明前后约共一月,其间几无日不有风雨,卧子与河东君之同居适值此际。诗云“风雨如晦,鸡鸣不已”,又云“女曰鸡鸣,士曰未旦”,正陈杨二人此时之谓矣。今检戊寅草中崇祯八年春季河东君之诗,其与此期节物有关者移录于下,以见一斑。其实河东君当时此类作品应不止此少数也。

戊寅草“杨柳”其一云:

不见长条见短枝,止缘幽恨减芳时。年来几度丝千尺,引得丝长易别离。

其二云:

玉阶变镜总春吹,绣影旎迷香影迟。忆得临风大垂手,销魂原是管相思。

“杨花”云:

轻风淡丽绣帘垂,婀娜帘开花亦随。春草先笼红芍药,雕栏多分白棠梨。黄鹂梦化原无晓,杜宇声消不上枝。杨柳杨花皆事恨,相思无奈雨丝丝。

“西河柳花”云:

艳阳枝下踏珠斜,别按新声杨柳花。总有明妆谁得伴,恁多红粉不须夸。江都细雨应难湿,南国香风好是赊。不道相逢有离恨,春光何用向人遮。

“春江花月夜”云:

小砑红笺茜金屑,玉管兔毫团紫血。阁上花神艳连缬,那似壁月句妖绝。结绮双双描凤凰,望仙两两画鸳鸯。无愁天子限长江,花底死活酒底王。胭脂臂捉丽华窘,更衣殿秘绛灯引。龙绡贴肉汗风忍,麟帯切红红欲堕(坠)。变钗盘雪尾梢翠,梦中麝白桃花回。半面天烟乳玉飞,碧心跳脱红丝匼。惊破金猊香着月,殿头卤簿绣发女。

寅恪案:上录四题中三题皆与柳有关。柳固为诗人春季题咏之物,但亦是河东君自寄其身世之感所在,故后来竟以柳为寓姓,殊非偶然也。崇祯八年春季多雨,可于“杨花”七律“杨柳杨花皆可恨,相思无奈雨丝丝”之语见之。九宫大成南北词宫谱壹南词仙呂宫引有“西河柳”之调名,并载李伯华开先“林冲”宝剑记“第贰伍出”中此曲,其结语云“落红满地,肯学杨花无定”,河东君赋此诗殆有感于斯语耶?据东山训和集壹程偈庵“次牧翁再赠”室云“弹丝吹竹吟偏好”、牧斋初学集贰拾东山集肆“仲春十日自和合欢诗”四首之四云“流水解翻筵上曲”及“歌罢穿花度好音”等句,可知河东君固能弹丝吹竹解曲善歌者,其赋“西河柳花”之诗亦无足怪矣。今日所见河东君注词,除金明池“咏寒柳”数阕外,其他诸词多有似曲者,此点恐与河东君之长于度曲有关。当时松江地域施子野辈以度曲著称,河东君居此地域,自不免为其风气所熏陶也。又“春江花月夜”一题乃效温飞卿之艳体(参府诗集肆柒“春江花月夜”题,所录诸家之作)而作李长吉之拗词,其中“无愁天子限长江,花底死活酒底王”之句尤新丽可诵也。

又陈忠裕全集壹捌平露堂集“晚春游天平”五言排律云:

自入桃源去,层阿翠不收。珮环空涧响,云雾晓窗流。红药生金屋,青山倚画楼。莺啼开玉帐,柳动拂银钩。解帯温泉夜,凝妆石镜秋。碧潭春濯锦,丹榭雨张油。斜月通萧史,微风醉莫愁。人由花上度,客似梦中游。歌舞何时歇,山川尽日留。桥犹名宛转,向已失溫柔。岂必千年恨,登临见古邱。

寅恪案:卧子赋此诗之年虽难确定,似是崇祯九年丙子暮春所作。细玩诗意,疑为前此曾与河东君共游天平,追念昔游,咏怀古迹。诗特工丽,可称佳什,故移录之,以备卧子排律之一体焉。

陈忠裕全集壹玖平露堂集“春思”七绝二首云:

深春无人花满枝,小栏红药影离离。(“影”字可注意。)为怜玉树风前坐,(“怜”字可注意。)自剪轻罗日暮時。

桃李飞花溪水流,垂帘日日避春愁。不知幽恨因何事,无奈东风满画楼。

又“春日早起”七绝二首云:

独起凭栏对晓风,满溪春水小桥东。始知昨夜红楼梦,身在桃花万树中。

柳叶初齐暗碧池,樱桃花落晓风吹。好乘春露迷红粉,及见娇莺未语时。

卧子在崇祯八年春间所赋七绝颇似才调集中元微之之艳诗,盖此时环境情思殊与元才子“梦游春”之遇合相似故也。所可惜者,今日吾人只能窥见此时河东君与卧子训和诗章之极少数,如上所录戊寅草中诸篇是也。

陈忠裕全集壹玖平露堂集“寒食”七绝三首云:

今年春早试罗衣,二月未尽桃花飞。应有江南寒食路,美人芳草一行归。

垂杨小院倚花开,铃阁沉沉人未来。不及城东年少子,春风齐上斗鸡台。

愁见鸳鸯满碧池,又将幽恨度芳时。去年杨柳滹沱上,此日东风正别离。(自注:“去年寒食在灜莫间。”)

寅恪案:前论崇祯六年春卧子所作“梦中补成新柳诗”与崇祯十三年冬河东君所赋“春日我闻室作呈牧翁”诗有关,又由第贰章引牧斋与姚叔祥过明发堂共论近代词人戏作诗原注中河东君“西湖”七绝一首(此诗本河东君湖上草己卯春西湖八绝句之第壹首)云“垂杨小苑绣帘东,莺阁残枝蝶趁风。最是西陵寒食路,桃花得气美人中”,可知河东君此诗实由卧子崇祯八年“寒食”绝句转变而来。河东君之诗作于崇祯十二年春,距卧子作诗时虽已五年,而犹眷念不忘卧子如此,斯甚可玩味者。牧斋深赏河东君此诗,恐当时亦尚未注意卧子之原作。(寅恪案:宋徵璧撰平露堂集序略云:“陈子成进士归,读礼之暇,刻其诗草名白云者。已又裒乙亥丙子两年所撰著,为平露堂集。”然则平露堂集之刻在卧子丁其继母唐孺人忧时,牧斋与姚士粦论诗在崇祯十三年秋间,以时间论牧斋有得见卧子诗之可能,但钱陈两人诗派不同,牧斋即使得见平露堂集亦必不甚措意也。)后人复称道河东君此诗,自更不能知其所从来。故特写掸出之,视作情史文坛中一重公案可也。

茲综合寅恪所见陈卧子河东君并宋辕文李舒章诸人之词相互有关者,略论述之。

河东君戊寅草中诸词及众香词书集云队中所选河东君词,其调名题与陈忠裕全集贰拾余全相符合者仅有踏莎行“寄书”及浣溪沙“五更”等。茲先移录于下。

陈卧子浣溪沙“五更”云:

半枕轻寒泪暗流,愁时如梦梦时愁。角声初到小红楼。   风动残灯摇绣幕,花笼微月淡帘钩。陡然旧恨上心头。

河东君浣溪沙“五更”云:

金猊春守帘儿暗,一点旧魂飞不起。(寅恪案:“起”疑是“返”之讹写。)几分影梦难飘断。   醒时恼见小红楼,(寅恪案:“小红楼”岂指徐氏別墅之南楼耶?)朦胧更怕青青岸。微风涨满花阶院。

陈卧子踏莎行“寄书”云:

无限心苗,惊笺半截,写成亲衬胸前折。临行简眯泪痕多,重题小字三声咽。   两地魂销,一分难说,也须暗里思清切。归来认取断肠人,开缄应见红文灭。

河东君踏莎行“寄书”云:

花痕月片,愁头恨尾,临书已是无多泪。写成忽被巧风吹,巧风吹碎人儿意。   半帘灯焰,还如梦水,(寅恪案:众香词“水”作“里”,较佳。恐是“里”字仅余下半,因讹写成“水”也。)消魂照个人来矣。开时须索十分思,缘他小梦难寻视。(寅恪案:众香词“视”作“你”。疑“视”及“你”俱是“味”字之讹写。)

寅恪案:上录陈杨两人之词调同题同,词语复约略相同,其为同时训和之作不待详论。所可注意者,后来河东君金明池咏寒柳词“念从前,一点东风,几隔着重帘,眉儿愁苦”之语,或与此时两人所赋浣溪沙“五更”之词有关,亦未可知也。

卧子别有浣溪沙两阕,其题目虽与上引陈杨两词俱作“五更”者不同,但绎其词意当亦与河东君有关,故并移录之,以资旁证。至宋辕文所赋浣溪沙两词,其所言节物虽皆与春雨无涉,然详玩词旨,颇疑或与河东君有关,岂是辕文脱离河东君之后,有所感触,遂托物寄意耶?殊乏确证,未敢多论。唯词特佳妙,附录于此,以待推究。

陈忠裕全集贰拾诗余浣溪沙“闺情”云:

龙蜡金炉试宝奁,蛤须银蒜掛珠帘。莫将心事上眉尖。   斗草文无知独胜,弹棋粉石好重掸。一钩红影月纤纤。(自注:“当归一名文无。”)

前调“杨花”云:

百尺章台撩乱吹,重重帘幕弄春晖。怜他飘泊奈他飞。   淡日滚残花影下,软风吹送玉楼西。天涯心事少人知。

顾贞观成德仝选今词初集下宋微与浣溪沙云:

彻夜清霜透玉台,夕香销尽传山灰。声声飞雁五更催。   满地西风天欲晓,半帘残月梦初回。十年消息上心来。

又“雪”云:

半似三春杨柳花,趁风知道落谁家。黄昏点点湿窗纱。   何幸凤鞋亲得踏,可怜红袖故相遮。人间冷处且留他。

陈忠裕全集贰拾诗余中更别载踏莎行两阕,一题作“春寒”,一题作“春寒闺恨”。“春寒闺恨”一阕复载于顾贞观成德仝选今词初集下及王昶国朝词综壹所选宋徵舆词中,但无“春寒闺恨”之题目。鄙意此词无论其为何人所作,玩味词中意旨当与河东君有关无疑也。又检词综王氏自序作于嘉庆七年十月,陈忠裕全集凡例后附有庄师洛识语云“嘉庆〔八年〕癸亥六月上浣编忠裕公集成,遵〔王〕述庵先生〔昶〕命,发凡起例如右”,则是两书之成先后相距不及一年,俱出于王氏一人之手,何以有此歧异?颇疑陈集实由庄氏等编辑,王氏未必一一详检,不过以年辈资历取得编主之名,故致此疏误也。

此词两书不同之字自以词综为胜,所成问题者,即此“春寒闺恨”一阕究出谁手?岂此词本是辕文原作,误为卧子之词,而卧子“春寒”一阕乃宋氏之作,编者不察,遂成斯误耶?若果揣测不谬,则“春寒闺恨”一题即前引李雯致卧子书中所谓辕文“春令”之一。至卧子和此“春令”究在何时虽不能确知,但不必定在河东君与辕文交好之时,亦可能在崇祯八年春季也。茲录两词于下,更俟详考。

陈忠裕全集贰拾诗余踏莎行“春寒”云:

墙柳黄深,庭兰红吐,东风着意催寒去。回廊寂寂绣帘垂,残梅落尽青苔路。   绮阁焚香,暗阶微步,罗衣料峭啼莺暮。几番冰雪待春来,春来又是愁人处。

今词初集下宋徵壁舆踏莎行(陈集题作“春寒闺恨”)云:

锦屋销香,(寅恪案:“屋”国朝词综同。陈集作“幔”。)翠屛生雾,(寅恪案:“雾”国朝词综同。陈集作“雨”。)妆成漫倚纱窗住。一双青雀至空庭,梅花自落无人处。   回首天涯,归期又误,罗衣不耐东风舞。垂杨枝上月华生,可怜独上银床去。

复次,杨陈宋李词中有同是“南乡子”、“江城子”或“江神子”之调名而词旨近似或微异者,疑皆互有关系之作品。茲录其词,并略论之。

河东君戊寅草南乡子“落花”云:

指断垂垂雨,伤心荡尽春风语。况是樱桃薇院也,堪悲,又有个人儿似你。   莫道无归处,点点香魂清梦里。做杀多情留不得,飞去,愿他少识相思路。

陈忠裕全集贰拾诗余南乡子“春闺”云:

罗袂晓寒侵,寂寂飞花雨外深。草色萋迷郞去路,沉沉,一帯浮云断碧岑。   无限暗伤心,粉冷香销憎锦衾。湿透海棠浑欲睡,阴阴,枝上啼红恐不禁。

前调云:

花发小屛山,冻彻胭脂暮倚栏。添得金炉人意懒,云鬟,为整犀梳玉手寒。   尽日对红颜,画阁深深半掩开。冰雪满天何去也,眉弯,两脸春风莫放残。

前调“春寒”云:

小院雨初残,一半春风绣幕间。强向玉楼花下走,珊珊,飞雪轻狂点翠鬟。   淡月满栏干,添上罗衣扣几番。今夜西楼寒欲透,红颜,黛色平分冻两山。

寅恪案:杨陈两人之词虽调同题异,当是一时所作。至辕文之南乡子无题目,词中有“玉露”、“伤秋”等语,舒章之南乡子题为“冬词”,虽俱是绮怀之体,然皆非春季所作也,故不录宋李两人原词,仅附记于此,以备参考。

河东君戊寅草江城子“忆”云:

梦中本是伤心路。芙蓉泪,樱桃语。满帘花片,都受人心误。遮莫今宵风雨话,要他来,来得么。   安排无限销魂事。砑红笺,表绫被。留他无计,去便随他去。算来还有许多时,人近也,愁回处。

寅恪案:“忆梦”者,梦醒追忆之义。此词自可能为脱离卧子之后所作,但亦可能为将脱离卧子之时所作。陈杨之因缘乃元微之“梦游春”所谓“一梦何足云”(见才调集伍并参拙著读莺莺传)及玉溪生“无题”二首之二“神女生涯原是梦”者(见李义山诗集中),词中“留他无计,去便随他去。算来还有许多时,人近也,愁回处”之语为一篇之警策,其意谓此梦不久将醒,无可奈何,故疑是将离去卧子之时所作也。

考河东君于崇祯八年春季虽与卧子同居,然离去卧子之心亦即萌于此际。盖既与卧子同居之后,因得尽悉其家庭之复杂及经济之情势,必无长此共居之理,遂渐次表示其离去之意。此意决定于是年三月末,实现于是年首夏之初,故此词即河东君表示其离意之旨。

卧子诗余中有少年游青玉案两阕与河东君此词相关,青玉案词尤悽恻动人。宋辕文亦有青玉案一阕,疑是和卧子之作。茲附录陈宋两人青玉案词于河东君此词之后,以供参考。至卧子少年游一阕,则俟后论卧子与河东君李舒章同调之词时述之,今暂不涉及。

陈忠裕全集贰拾诗余青玉案云:

青楼恼乱杨花起。能几日,东风里。回首三春浑欲悔。落红如梦,芳郊似海,只有情无底。   华年一掷随流水。留不住,人千里。此际断肠谁可比。离筵催散,小窗惜别,泪眼栏干倚。

今词初集下宋徵舆青玉案云:

金塘雨涨轻烟滑。正柳陌,东风活。间却吴绫双绣袜。满园芳草,一天花蝶,可奈人消渇。   弹珠泪尽蜂黄脱,两点春山青一抹。好梦偏教莺语夺。落红庭院,夜香帘幕,半枕纱窗月。

陈忠裕全集贰拾诗余江城子“病起春尽”云:

一帘病枕五更钟。晓云空,卷残红。无情春色,去矣几时逢。添我千行清泪也,留不住,苦匆匆。   楚宫吴苑草茸茸。恋芳丛,绕游蜂。料得来年,相见画屛中。人自伤心花自笑,凭燕子,骂东风。

寅恪案:在昔竺西净名居士之病乃为众生而病,华亭才子陈子龙之病则为河东君而病。卧子此类之病今能考知者共有四次。第壹次之病为崇祯六年癸酉冬在北京候会试时,因远忆松江之河东君而病。陈忠裕全集柒属玉堂集“旅病”五古二首之一云:“朔气感中理,玄律思春温。安得登高台,随风归故樊。美人步兰薄,旨酒徒盈樽。”诗中“玄律”指冬季,“故樊”指松江,“美人”指河东君,故知此诗乃卧子癸酉冬季旅京病中怀松江河东君之作也。前论卧子“寒日卧邸中,让木忽缄腊梅花一朵相示”诗已言及之,可不更详。

第贰次之病为崇祯八年乙亥夏初河东君已离去之时。词中“晓云空”之“云”即指阿云也。卧子此词可与其“训舒章问疾之作”诗及李雯“夏日问陈子疾”诗(见陈忠裕全集捌平露堂集并蓼斋集壹贰舒章原作)共参之。

卧子诗云:

房闱压虚寥,愁心愧清晓。黄鸟鸣层阴,朱华长幽沼。锦衾谁能理,抚身一何小。思与帝子期,胡然化人渺。灵药无消息,端然内烦扰。感君投惠音,款睇日未了。佳人荫芳树,怜余羁登眺。会当遣百虑,携手出尘表。

舒章诗云:

孟夏延清和,林光屡昏晓。褰裳独徘徊,风琴荡萝茑。闲居成滞淫,契阔长枯槁。庭芜久矣深,黄鸟鸣未瞭。思君文园卧,数日瑶华少。散发把素书,支床念青鸟。蹉跎蓄兰时,果气歇林表。江上芙蓉新,堂中紫燕小。将无同赏心,南风送怀抱。

第叁次之病为崇祯十一年戊寅七夕,因感牛女故事为河东君而病。

陈忠裕全集壹肆湘真阁稿“戊寅七夕病中”云:

又向佳期卧,金风动素波。碧云凝月落,雕鹊犯星过。巧笑明楼迥,幽晖清簟多。不堪同病夜,苦忆共秋河。

寅恪案:此诗第柒句之“同病”,第捌句之“共忆”,其于河东君眷恋之情溢于言表者若是,斯或与卧子此年冬为河东君序刊戊寅草一事不无关系也。

抑更有可论者,范锴华笑庼杂笔壹“黄梨洲先生批钱诗残本”条云:

余尝见黄梨洲手批虞山诗残本曰:牧翁“丙戌七夕有怀”(此诗见下引金氏钱牧斋年谱中),意中不过怀柳氏,而首二句寄意深远。

寅恪案:牧斋于明南都破后随例北迁,至顺治三年六月虽得允放还原籍,但观其诗中“银漏”之语(见王子安集壹壹乾元殿颂序),似尚留滞北京,趋朝待漏之时,感今伤昔,遥忆河东君,遂作此七绝。首句用史记天官书,次句用汉书天文志,详见钱遵王有学集诗注壹所引,茲不复赘。梨洲甚赏首二句寄意深远,盖不仅切合清兵入关之事,且“天河”“女牛”皆属天文星象,注一类之物而具两重之意。黄氏乃博雅之人,通知天文历算等学,又与钱柳关系密切,故尤能明了牧斋诗旨所在也,其言“意中不过怀柳氏”,殊为允当。至金鹤冲钱牧斋先生年谱丙戌隆武二年条云:“‘七夕有怀’云:‘阁道墙垣总罢休,天街无路限旄头。生憎银汉偏如旧,横放天河隔女牛。’(寅恪案:金氏所引与钱曾有学集注本全同。但涵芬楼影印康熙甲辰本“限旄头”作“接清秋”,“银汉”作“银漏”。金匮山房康熙乙丑本“限旄头”作“望楼头”。牧斋诗当原作“限旄头”,他本不同者,自是从来所被改。至若“银漏”,牧斋本应如此,盖指清乾清宫铜壶滴漏而言。用典虽切,而浅人不觉,因其为七夕诗,遂讹作“银汉”,未必是被改也。)按此诗在隆武帝即位后十日而作,女牛之隔,君臣之异地也。”则推论过远,反失牧斋本意,不如黄氏所言之切合也。

噫!当崇祯八年乙亥七夕,卧子之怀念河东君尚不过世间儿女之情感,历十二年至顺治三年丙戌七夕,牧斋之怀念河东君则兼具家国兴亡之悲恨。同一织女,而牵牛有异,阅时几何,国事家情,俱不堪回首矣。

第肆次之病为崇祯十四年辛巳秋冬间,因此时得知河东君于是年六月已归牧斋而病。

卧子自撰年谱上崇祯十四年辛巳条云:

秋以积劳致病。初则虐耳,后日增剧,服参附百余剂,长至始克栉沐。是岁纳侧室沈氏。

又年谱后附王沄“三世苦节传”云:

陈氏五世一子,旁无期功之属。〔张〕孺人屡举子女不育,为置侧室,亦不宜子。孺人心忧之,乃自越遣人至吴,纳良家子沈氏以归。甲申春,崇祯帝召先生入谏垣,携家还里,至冬始举子。先生时年三十有七,喜而名之曰嶷。

寅恪案:卧子谓其督漕于嘉兴之崇德,以积劳至病,自称其病乃为众生而病。然龚自珍“己亥杂诗”云:“东山妓亦是苍生。”由此言之,河东君亦是众生之一,卧子自称为众生而病,亦可兼括为河东君而病也。更可笑者,王胜时盛夸张孺人自选良家女沈氏为卧子之妾,因得生子,遂使其夫不致绝后一事,其言外殊有深鄙河东君为倡家女不能生子意。岂知沈氏之子嶷传至四代后亦竟绝耶?(见卧子年谱下附庄师洛等案语。)斯亦王氏作传时所不及料者矣。

今词初集下宋徵舆江城子云:

珍珠帘透玉梨风。暮烟浓,锦屏空。胭脂万点,摇漾绿波中。病起看春春已尽,芳草路,碧苔封。   漫寻幽径到吴宫。树青葱,石玲珑。朱颜无数,不与旧时同。料得夜来肠断也,三尺雨,五更钟。

寅恪案:辕文词中“病起看春春已尽”,与卧子词“病起春尽”之题符合。又辕文词末句“五更钟”之语,与卧子词首句“一帘病枕五更钟”之语亦相合。然则宋作乃和陈词明矣。

今词初集上李雯江城子云:

一篙秋水淡芙蓉。晚来风,玳云重。检点幽花,斜缀小窗红。罗袜生寒香细细,怜素影,近梧桐。   棲鸦零乱夕阳中。谈芳丛,诉鸣蛬。半卷变笺,心事上眉峰。玉露金波随意冷,愁灭烛,听归鸿。

寅恪案:舒章词有“秋水”、“鸣蛬”“玉露”及“归鸿”等语,当是秋季所作。舒章别有“题内家杨氏楼”诗,疑亦此时所作。后详论之。但舒章词“玳云重”及“怜素影”中藏河东君之名字,又“叹芳丛”与卧子原作“恋芳丛”之语相关,故舒章此词实赋于崇祯八年秋深,即河东君离松江往盛泽镇之时,虽非卧子“病起春尽”之际,然仍是追和卧子此词也。

又戊寅草中有诉衷情近“添病”一阕。河东君之病当亦与卧子之病有关,所谓同病相怜者也,故附录于此,以博好事者一笑。

其词云:

几番春信,遮得香魂无影。衔来好梦难凭,碎处轻红成阵。任教日暮还添,相思近瞭,莫被花只醒。    雨丝零,又早明帘人静。轻轻分付,多个未曾经,画楼心。东风去也,无奈受他,一宵恩幸,愁甚病儿真。

戊寅草少年游“重游”云:

丝丝碧树何曾卷,又是梨花晚。海燕翻翻,那时娇面,做了断肠缘。    寄我红笺人不见,看他罗幕迁。血衣着地,未息飘扬,也似人心软。

卧子诗余少年游“春情”云:

满庭清露浸花明,携手月中行。玉枕寒深,冰销香浅,无计与多情。    奈他先滴离时泪,禁得梦难成,半晌欢娱,几分憔悴,重叠至三更。

寅恪案:河东君之词有“梨花”、“海燕”等语,自是春季所赋,与卧子词“春情”相合。卧子词后半阕与上引河东君江城子忆梦一词语意更为符应,其题作“春情”非偶然也。

今词初集上李雯少年游云:

绿窗烟黛锁梅梢,落日近横桥。玉笛才闻,碧霞初断,贏得水沉销。    口脂试了樱桃润,余晕入鲛绡。七曲屏风,几重帘幕,人静画楼高。

又“代女郞送客”云:

残霞微抹帯青山,舟过小溪湾。两岸节干,一天雁小,分手觉新寒。    今宵霜月照灯阑,人是暮愁难。半枕行云,送君归去,好梦忆江干。

复次,舒章蓼斋集叁壹诗余革玉楼春题为“代客答女郞”,其词云:

角声初展愁云暮,乱柳萧萧难去住。舴艋舟前流恨波,鸳鸯渚上相思路。    生分红绶无人处,半晌金樽容易度。惜别身随南浦潮,断肠人似潇湘雨。

恐此“客”当是卧子,“女郞”亦为河东君,盖与其少年游“代女郞送客”一词同时所作。卧子河东君皆工于意内言外者,舒章何不惮烦而为两人捉刀?文人闲居好事,故作狡狯,殊事笑也。

寅恪案:周美成赋少年游“感旧”词后,凡诗余中此调多为与李师师有关一类绮怀之作,自无足怪。舒章词此调前一阕疑是和卧子之作,即为河东君而赋者,后一阕题为“代女郞送客”,词中有“芦干”、“雁小”、“新寒”、“霜月”等句,明是秋深景物。河东君戊寅草载崇祯八年秋离松江赴盛泽镇诗两题,第壹题为“晓发舟至武塘”五律二首,其一“还思论异者”句下自注云“时别卧子”,其二云“九秋悲射猎”,第贰题为“秋深入山”七律一首,“深暗大抵仲弓知”句下自注云“陈寔安仲弓,时惟卧子知余归山”。据此可证舒章词后一阕题中之“女郞”即河东君,“客”即卧子,盖河东君此行虽有诗送卧子,但未作词,故舒章戏代为之耳,所谓“半枕行云”之“云”即“阿云”无疑也。


复次,戊寅草有梦江南“怀人”词二十阕,卧子诗余有双调望江南“感旧”一阕。梦江南即望江南,“怀人”亦与“感旧”同义,两人所赋之词互相关涉,自无待论。但别有可注意者,即梦江南及双调望江南两词中之“南”字,实指陈杨二人于崇祯八年春间同居之徐氏南楼及游宴之陆氏南园而言。若如此解释,则河东君及卧子词中所“梦”“望”之地,“怀”“感”之人,语语相关,字字有着矣。茲全录两人之词于下,读者可取以互证也。

河东君梦江南“怀人”二十首其一云:

人去也,人去凤城西。细雨湿将红袖意,新芜深与翠眉低。蝴蝶最迷离。

寅恪案:“凤城”非仅用典,疑指并松江城而言。详见前论卧子“癸酉长安除夕”诗“曾随侠少凤城阿”之句。“细雨湿将红袖意”可与下引卧子满庭芳“送别”词“才提起,泪盈红袖,未说两三分”之语参证也。

其二云:

人去也,人去鹭鸶洲。菡萏结为翡翠恨,柳丝飞上细筝愁。罗幕早惊秋。

寅恪案:“人去鹭鸶洲”之“去”字,周铭林下词选同。众香词作“在”,误。“菡萏结为翡翠恨”句自用花间集补下杨后主山花子词“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之语。“细筝”二字,林下词选同,当出晏殊珠玉词蝶恋花调“杨柳风轻,展尽黄金缕,谁把细筝移玉柱”等句。柳词之“丝”即晏词之“缕”,众香词作“细簪”亦可通。河东君此词盖糅合李晏两作之语则成也。

其三云:

人去也,人去画楼中。不是尾涎人漫漫,何须红粉玉玲珑。端有夜来风。

寅恪案:河东君此词中之“画楼”,当指其与卧子同居之鸳鸯楼或南楼。“尾涎”用汉书玖柒下外戚传孝成赵皇后传童谣“燕燕尾涎涎”之语。“玉玲珑”疑用蒋防霍小玉传及汤显祖紫钗记玉燕钗事。河东君湖上草“清明行”结语云“盘螭玉燕无可寄,空有鸳鸯弃路旁”亦同此词之意,即卧子双调望江南“忆旧”词所谓“玉燕风斜云鬓上”者。“夜来风”或与玉溪生“无题”二首之一“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之语有关(见李义山诗集上)。又玉台新咏柳恽“夜来曲”云:“飒飒秋桂响,悲(一作“非”)君起夜来。”乐府诗集柒伍亦载恽此曲,并引光府解题曰“起夜来其辞意犹念畴昔,思君之来也”,河东君之意当在于此。至若拾遗记柒所述薛云芸即夜来事,虽有行者歌曰“清风细雨杂香来”之语,但与“怀人”之题不合,恐非河东君词旨所在也。(陈忠裕全集壹玖属玉堂集“魏宫词”二首之二有“细雨香风接夜来”句,即用拾遗记事。)复检李清照漱玉词怨王孙“春暮”云:“门外谁扫残红,夜来风。”河东君此词既用汉书孝成赵皇后传童谣“燕燕尾涎涎”之语,而此童谣中又有“木门仓瑯根。燕飞来,啄皇孙,皇孙死,燕啄矢”之语,或者河东君因读易安居士之词“怨王孙”之“王孙”与汉书外戚传童谣之“皇孙”同义,遂连类相及,而有“夜来风”之句耶?

其四云:

人去也,人去小池台。道是情多还不是,若为恨少却教猜。一望损莓苔。

寅恪案:“一望损莓苔”者,离去南园之意。刘文房“寻南溪常道士隐居”诗“一路经行处,莓苔见履痕”(见全唐诗第叁函刘长卿贰),“南溪”即指“南园”也。“道是情多还不是,若为恨少却教猜”者,言其离去南园,可谓非多情,但若以为于卧子有所憎恨,则亦未合。河东君此意即卧子崇祯十一年秋间赋“长相思”七古中所述河东君之语云“别时余香在君袖,香若有情尚依旧。但令君心识故人,绮窗何必常相守”者是也。(见陈忠裕全集壹壹湘真阁集。)余详后论。

其五云:

人去也,人去绿窗纱。赢得病愁输燕子,禁怜模样隔天涯。好处暗相遮。

寅恪案:“赢得病愁输燕子,禁怜模样隔天涯”句,则是离去卧子后燕子重来时所作,恐至早亦在崇祯九年春间矣。又卧子诗余中有蓦山溪“寒食”一阕,殊有崔护“去年今日”之感,或是崇祯九年春季所赋,姑附录于此,更俟详考。词云:

碧云芳草,极目平川绣。翡翠点寒塘,雨霏微,淡黄杨柳。玉轮声断,罗袜印花阴,桃花透,梨花瘦。  遍试纤纤手。去年此日,小苑重回首。晕薄酒阑时,掷春心,暗垂红袖。韶光一样,好梦已天涯,斜阳候。黄昏又,人落东风后。

其六云:

人去也,人去玉笙寒。凤子啄残红豆小,雉媒骄拥亵香看,杏子是春衫。

寅恪案:“人去玉笙寒”句实暗用南唐嗣主李璟摊破浣溪沙(一名山花子)“小楼吹彻玉笙寒”之语(见全唐诗第壹贰函。又花间集补下作李后主山花子),以其中有“小楼”二字,盖指鸳鸯楼或南楼而言也。“凤子啄残红豆小”句,当是互易少陵秋兴八首之八“红豆啄余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一联的“鹦鹉”“凤凰”两辞(见杜工部集壹伍),所以改“鹦鹉”为“凤子”者,不仅故意避去“栖老”之义,亦以古今注伍鱼虫门“蛱蝶”条云:“其大如蝙蝠者,或黑色,或靑斑,名为凤子。”盖河东君不欲自比鹦鹉,而愿与韩冯夫妇之蛱蝶同科,其赋此调第壹首结句“蝴蝶最迷离”即是此意。又卧子所赋“初夏绝句”十首之六云“淡黄凤子逐花隈”(见陈忠裕全集壹玖陈李唱和集),亦可与之相参证也。“雉媒骄擁亵香看”句,用陆鲁望“奉和龚美吴中书事,寄汉南裴尚书”七律“五茸春草雉媒骄”之语(见甫里先生集玖及全唐诗第玖函陆龟蒙玖),与茸城即松江地域切合。至“亵”疑是“狄”之讹写,河东君作书固喜为瘦长之体也。“杏子是春衫”句盖出乐府诗集柒贰古辞西洲曲“单衫杏子红”句,元微之“离思”诗又有“杏子花衫嫩曲尘”之语(见才调集伍及全唐诗第陸函元积贰柒),河东君殆亦兼采其意。但微之此诗“杏子”原有“吉了”两读,河东君从“杏子”之读耳。

其七云:

人去也,人去碧梧阴。未信赚人肠断曲,却疑误我字同心。幽怨不须寻。

寅恪案:“人去碧梧阴”之“碧梧”即前引杜工部秋兴诗“碧梧栖老凤凰枝”之“碧梧”。河东君互易杜诗“红豆”“碧梧”一联上下两句,以分配第陸首及此首耳。“却疑误我字同心”句,或与后论卧子蝶恋花词“简点凤鞋交半折”句所引河东君同心词有关,亦未可知也。

其八云:

人去也,人去小棠梨。强起落花还瑟瑟,别时红泪有些些。门外柳相依。

寅恪案:“小棠梨”当用庾兰成小园赋“有棠梨而无馆”句(见庾子山集壹)。庾赋之“小园”当指徐氏别墅中之小园,“小棠梨”馆或即指杨陈两人于崇祯八年春间同居之南楼也。“落花瑟瑟”正是春尽病起之时,“红泪些些”更为薛夜来“升车就路”之状矣。(见拾遗记柒“魏文帝所爱美人”条。)

其九云:

人去也,人去梦偏多。忆昔见时多不语,而今偷悔更生疏。梦里自欢娱。

寅恪案:此首为二十首中之最佳者,河东君之才华于此可窥见一斑也。

其十云:

人去也,人去夜偏长。宝帯怎温青骢意,罗衣轻试玉光凉。薇帐一条香。

寅恪案:自第壹首至此首共十首,皆言“人去”,盖去与卧子同居之南楼即鸳鸯楼及游宴之南园也。

其十一云:

人何在,人在蓼花汀。炉鸭自沉香雾暖,春山争绕画屏深。金雀敛啼痕。

寅恪案:自此首以下共十首皆言“人在”,其所在之处虽未能确指,然应是与卧子有关者,故知俱为崇祯八年春间徐氏别墅中杨陈两人所同居之南楼及同游之陆氏南园(详见下引徐闲公孚远钓璜堂诗及王胜时沄云间地宅记)度同经之事也,此首所言之蓼花汀或即在南园内。“炉鸭”“画屏”“金雀”乃藏娇定情之境况,卧子假南楼为金屋,则河东君此词以敛啼痕为结语,自不嫌突兀矣。

其十二云:

人何在,人在小中亭。想得起来匀面后,知他和笑是无情。遮莫向谁生。

寅恪案:此首可与第玖首“忆昔见时多不语,而今偷悔更生疏”之语参证。“人在小中亭”之亭,或即卧子所赋“秋暮游城南陆氏园亭”诗中“孤亭喧鸟雀”之“亭”(见陈忠裕全集柒属玉堂集)。“知他和笑是无情”句则出杜牧之诗“多情却似总无情,唯觉尊前笑不成”(见全集诗第捌函杜牧肆“赠别”二首之二)及韩致尧诗“见客人来和笑走,手搓梅子映中门”(见全唐诗第拾函韩偓肆“偶见”)、张泌江城子第贰阕“好是问他来得么,和笑道,莫多情”(见花间集伍),河东君盖兼采杜韩两诗及张词之辞意而成此阕也。

其十三云:

人何在,人在月明中。半夜夺他金扼臂,殢人还复看芙蓉。心事好朦胧。

寅恪案:此首当是杨陈两人同居南楼时之本事。“扼臂”出罗从事“比红儿诗”一首之九十四“金栗妆成扼臂环”之语(见全唐诗第拾函罗虬)。“殢人还复看芙蓉”者,崇祯八年首夏李舒章所赋“夏日问李子疾”诗云:“江上芙蓉新,堂中紫燕小”(见陈忠裕全集捌平露堂集“酬舒章问疾之作”附录所引)。崇祯八年首夏,河东君离去南楼及南园将行之时,犹能见及南院废沼中之芙蓉(可参下引钓璜堂存稿叁“南园读书楼”七古,“荷香落衣袂”句及同书壹玖“坐月怀卧子”五绝,“南园菡萏正纷披”句)。杨词李诗所谓芙蓉,盖指出水之新荷,而非盛放之莲花,如徐暗公诗所言者。文人才女之赋咏,不必如考释经典、审核名物之拘泥。又陈忠裕全集壹玖陈李唱和集“初夏绝句”十首之七云:“芙蓉叶放小于钱。”卧子此诗虽未必是崇祯八年所赋,但同是初夏景物之描写,故亦可取以互证也。

其十四云:

人何在,人在木兰舟。总见客时常独语,更无知处在梳头。碧丽怨风流。

寅恪案:“总见客时常独语,更无知处在梳头”句殆用张文和“蓟北旅思”(一作“送远人”)诗“失意常独语,多愁只自知”之语(见全唐诗第陸函张籍叁)。文和诗题既一作“送远人”,则河东君“人在木兰舟”句即“送远人”之意。颇疑太平广记壹玖伍载甘泽谣“红线”条中冷朝阳送红线诗(参全唐诗第伍函冷朝阳“送红线”七绝)云:“采菱歌怨木兰舟,送别魂销百尺楼。(全唐诗“别”作“客”。)还似洛妃乘雾去,碧天无际水长流。(全唐诗“长”作“空”。)”殆亦与之有关涉。盖河东君此词题为“怀人”,与张、冷两诗约略相似,乃其自言失意多愁之情况。又陈忠裕全集壹有“采莲赋”一篇,同书伍平露堂集有“采莲童曲”乐府,同书壹壹平露堂集有“立秋后一日题采莲图”七古与戊寅草中“采莲曲”,皆陈杨两人于崇祯八年所作。冷氏诗云“采莲歌怨木兰舟”,故河东君此词“木兰舟”之语疑即指两人所作之诗赋而言也。至“碧丽怨风流”句,其义不甚解,戊寅草写本及林下词选皆同,惟众香词作“妖艳更风流”,语较可通,但上文已有“更”字,昔人作诗词虽不嫌重复,然细绎词旨,此处似不宜再用“更”字,且“怨风流”亦较“更风流”为佳。据是,众香词与戊寅草写本及林下词选不同之点恐经后人改易,殊失河东君作之用心也。

其十五云:

人何在,人在绮筵时。香臂欲抬何处坠,片言吹去若为思。况是口微脂。

寅恪案:此首乃河东君自述其文酒会时歌舞之情态。“香臂欲抬何处坠”句指舞言,“片言吹去若为思,况是口微脂”句指歌言。有学集壹叁东涧诗集下“病榻消寒杂咏”四十六首之三十四“追忆庚辰冬半野堂文集宴旧事”诗云:“蒲团历历前尘事,好梦何曾逐水流。”此为牧斋垂死之作,犹不能忘情于崇祯十三年冬河东君初访半野堂时饯别程松圆之宴会,据是可以想见河东君每值华筵绮席必有一番精彩之表演,能令坐客目迷心醉,盖河东君能歌舞,善谐谑,况复豪饮酒酣之后,更可增益其风流放诞之致。此词所述非夸语,乃实录也。

其十六云:

人何在,人在石秋棠。好是捉人狂耍事,几回贪却不须长。多少又斜阳。

寅恪案:“石秋棠”之义未解。若“棠”字乃“堂”字之讹写,则“石秋棠”当是南园一建筑物之名。此为妄测,须更详考。“好是捉人狂耍事,几回贪却不须长”句指捉迷藏之戏(可参前论程松圆“朝云诗”第伍首“神仙冰雪戏迷蔵”句),才调集伍元稹“杂忆诗”五首之三云“忆得双文胧月下,小楼前后捉迷藏”,河东君盖自比于双文而令卧子效元才所为者,虽喜被捉,但不须久寻,盖作此戏本资笑乐,不必使捉者过劳,然则其爱惜卧子之意溢于言表。“多少又斜阳”句则事过境迁,不觉感慨系之矣。

其十七云:

人何在,人在雨烟湖。篙水月明春腻滑,舵楼风满睡香多。杨柳落微波。

寅恪案:“雨烟湖”恐是南园中之湖沼,“睡香”即“瑞香”,乃早春季节开放之花。河东君于此际泛舟,风吹此花香气,固合当时景物也。

其十八云:

人何在,人在玉阶行。不是情痴还欲住,未曾怜处却多心。应是怕情深。

寅恪案:此首为河东君自言其去住两难之苦况。然终于离去,则其苦更甚,可以推知。“应是怕情深”之“怕”字殊妙。

其十九云:

人何在,人在画眉帘。鹦鹉梦回青獭尾,篆烟轻压绿螺尖。红玉自织织。

寅恪案:李舒章会业序云:“猵獭白日捕鱼塘中,盱睚而徐行,见人了无怖色。”(见后论卧子桃源忆故人“南楼雨暮”词所引舒章此文。)又文选捌杨子云羽猎赋“蹈猵獭”,李善注引郭璞三苍解诂曰: “猵似狐,青色,居水中,食鱼。”然则“青獭”之语乃古典今事合而用之者。“鹦鹉梦”固出明皇杂录“天宝中岭南献白鹦鹉”条(见事文类聚后集肆拾及六贴玖肆所引,并可参杨太真外传下何薳春渚纪闻伍“陇州鹦歌”条),但其所指搏杀“雪衣娘”之鸷鸟颇难考实,岂河东君之居南楼所以不能久长者,乃由卧子之妻张孺人号称奉其祖母高安人织母唐孺人之命,率领家嫔家将至徐氏别墅中之南楼以驱逐此“内家杨氏”耶?俟考。

其二十云:

人何在,人在枕函边。只有被头无限泪,一时偷拭又须牵。好否要他怜。

寅恪案:此首为二十首最后一首,亦即“人在”十首之末阕,故可视为梦江南全部词中“警策”之作。其所在处乃在枕函咫尺之地,斯所为赋此二十首词所在地也。“泪痕偷拭”、“好否要怜”,绝世之才,伤心之语,观卧子双调望江南“感旧”词结句云“无计问东流”,可以推知其得读河东君此二十首词后,所感恨者为何如矣。

卧子双调望江南云:

思往事,花月正朦胧。玉燕风斜雲鬓上,金猊香烬绣屏中。半醉倚轻红。    何限恨,消息更悠悠。弱柳三眠春梦杳,远山一角晓眉愁。无计问东流。

寅恪案:卧子此词有“消息更悠悠”之语,当是在河东君由松江迁往盛泽镇以后不甚久之时间所作。然则河东君梦江南词二十阕为原唱,而卧子双调望江南乃和作。明乎此,则知河东君词题为“怀人”,而卧子词题作“感旧”,所以不同之故也。

前引黄九烟之语云“云间宋徵舆李雯共掸春闺风雨诸什”,并论崇祯八年春间多雨一事,今检卧子诗余中,其题为“春闺风雨”“春雨”者共有三首,故知此三首当即黄氏所言,疑俱是卧子于崇祯八年春间为河东君而作者。茲更取河东君戊寅草中更漏子“听雨”二阕与卧子词参证,以其亦为春雨,当是同时所作也。

卧子醉落魄“春闺风雨”其一云:

春楼绣甸,韶光一半无人见。海棠梦断前春怨。几处垂杨,不耐东风卷。    飞花狼籍深深院,满帘寒雨炉烟篆。黄昏相对残灯面。听彻三更,玉枕倚将半。

其二云:

花娇玉暖,镜台晓拂双蛾展。一天风雨青楼断。斜倚栏干,帘幕重重掩。    红酥轻点樱桃浅,碧纱半挂芙蓉卷。真珠细滴金不软。几曲屏山,镇日飘香篆。

又菩萨蛮“春雨”云:

帘纤暗锁金塘曲,声声滴碎平芜绿。无语欲摧红,断肠芳草中。   几分消梦影,数点胭脂冷。何处望春归,空林莺暮啼。

河东君更漏子“听雨”(寅恪案:河东君此调两阕颇难句逗,姑以意标点之,可不必深究也)云:

风绣幕,雨帘栊,好个凄凉时候。锦被里,鸳梦中,一样湿残红。    香焰短,黄昏促,催得愁魂千簇。只怕是,那人儿,浸在伤心绿。

其二云:

花梦滑,杏丝飞,又在冷和风处。合欢被,水晶帐,总是相思块。    影落尽,人归去,简点昨宵红泪。都寄与,有些些,却是今宵雨。

李舒章虞美人“春雨”(见蓼斋集叁壹诗余)云:

帘纤断送荼蘼架,衣润笼香罢。鹧鸪题(唬)处不开门,生怕落花时候近黄昏。    艳阳惯被东风妒,吹雨无朝暮。丝丝只欲傍妆台,却作一春红泪满金杯。

又吴园次虞美人“春雨次李舒章韵”(见今词初集下)云:

红绒冷落秋千架,人约西陵罢。梨花和泪闭重门,却似玉颜憔悴忆东昏。    孟婆苦把东君妒,做作催春暮。愁春人正在朱楼,听尽丝丝点点倚香篝。

寅恪案:闵尔昌碑传集补贰守令壹王方岐撰“吴园次后传”略云:“先生译绮,字园次,江都人。(顺治十一年)甲午滦州石学士申视学江南,得先生卷,拔冠多士,以明经荐入都,塚宰胡公兆龙拔置第一,授中书舍人,掌制诰。(顺治十五年)戊戌迁兵部职方司主事。(康熙三十三年)甲戌夏杪,先生年七十有六,微有腹疾,不数日而归道山矣。”当崇祯八年时园次年十七岁,其入都则在顺治十一年,而李舒章于顺治三年丙戌以父丧归葬,事竣还京即卒(见陈忠裕全集年谱下顺治四年丁亥条考证引松江府志李逢申传),故园次此词作成时间必不甚迟,作词之地亦应在松江地域,其时间或即在崇祯八年春季亦未可知。园次年少美才,其和春闺风雨之词殊不足异也。

复次,卧子诗余中关涉春闺或闺阁之题目者颇多,如桃源忆故人“南楼雨暮”及探春令“上元雨”诸阕皆当属此类,除“南楼雨暮”一词将于论李舒章“题内家杨氏楼”诗时合并论之,其余今不备录。至于柳梢青“春望”、天仙子“春恨”之类则名士民族兴亡之感,与男女私情绝无关涉,故虽为春季所作,亦不录之也。

卧子诗余菩萨蛮“春晓”云:

玉人袅袅东风急,半晴半雨胭脂湿。芳草衬凌凌,杏花红粉多。    起来慵独坐,又拥寒衾卧。金雀帯幽兰,香云覆远山。

又蝶恋花“春晓”云:

才与五更春梦别。半醒帘栊,偷照人清切。简点凤鞋交半折,泪痕落镜红明灭。    枝上流莺啼不绝。故脱余绵,(寅恪案:“余绵”谓当日女性卧时所着之绵紧身也。可参红楼梦壹佰玖回“候芳魂五儿承错爱”节。)忍耐寒时节。慵把玉钗轻绾结,恁移花影窗前没。

寅恪案:此两词皆言春晓。菩萨蛮调或与上引卧子“早春行”五古之“不令晨妆竟,偏采名花掷。香衾卷犹暖,轻衣试还惜”等句互证。戊寅草中复有两同心“夜景代人作”一阕,所代之人疑是卧子,而首句亦与鞋有关,故并附录于此,藉资好事者之谈助耳。

河东君河传“忆旧”云:

花前雨后,暗香小病,真个思清切。梦时节,见他从不轻回。风动也,难寻觅。    简点枕痕刚半折,泪滴红绵,又早春文灭。手扼臂,都是那有情人,故把人心摇拽。

又两同心“夜景代人作”云:

不脱鞋袜,刚刚扶起,浑笑语。灯厮守,心窝内,着实有些怜爱。缘何昏黑,怕伊瞧地,两下糊涂情味。    今宵醉里,又填河,风景堪思。况销魂,一双飞去。俏人儿,直恁多情,怎生忘你。

复次,卧子蝶恋花词可与下章牧斋有美诗之“弓鞋笑足缠”及“轻寒未折绵”等句参较。“简点凤鞋交半折”句,似与西廂记“酬简”元和令“绣鞋刚半折”之语有关,或谓此“凤鞋”疑是指旧日缠足女子睡眠时所着之“软鞋”而言。此种“软鞋”盖以增加美兼有防止纤足涨大并可免缠足帛条散乱之用,其底非木或骨所制者。至若程松圆诗“天粘碧草度弓鞋”之弓鞋(见列朝诗集丁壹叁所选孟阳“二月上浣同云娃踏青,雨宴达曙,用佳字”七律。详见前引),则指河东君所着踏地行走之鞋而言,其底版为木或骨所制,与卧子蝶恋花“春晓”词中所咏之软鞋区以别矣。

复据刘銮五石瓠“濮仲谦江千里”条云:

苏州濮仲谦水磨竹器,如扇骨酒杯笔筒臂搁之类,妙绝一时。亦磨紫檀乌木象牙,然不多。或见其为柳夫人如是制弓鞋底版二双。又或见其制牛乳湩酪筒一对,末矣。(可参宋琬安雅堂未刻稿贰“竹罂草堂歌”题下注:“疁城朱松邻白门濮仲谦皆以竹器擅名。”诗中述濮仲谦事颇备。)

寅恪案:河东君自矜其足之纤小,至于令当时良工为之制作弓鞋底版,由今观之固觉可笑,但旧日风习,纤足乃美人不可缺少之主要条件,亦不必苛责深怪。河东君初访半野堂虽戴幅巾及着男子服,然仍露其纤足者,盖欲借是表现此特殊优美之典也。(可参第肆章论河东君初访半野堂节。)

抑更有可笑者。有学集壹秋槐诗集“赠濮老仲谦”诗云:

沧海茫茫换劫尘,灵光无恙见遗民。少将楮叶供游戏,晚向莲花结净因。杖底青山为老友,窗前翠竹似闲身。尧年甲子欣相并,何处桃源许卜邻。(自注:“君与余同壬午。”)

寅恪案:牧斋此诗当作于顺治一年戊子,盖牧斋以黄毓祺案被逮至南京,出狱之后尚留居金陵也,其时仲谦亦在白下。牧斋此诗以“遗民”称仲谦,则濮氏亦非如刘銮所记仅以制造工巧擅长。仲谦既与牧斋同庚,其为河东君制弓鞋底版虽不能确定在何年,要亦在河东君适牧斋以后。濮氏之年龄至少已过六十,以老叟而为此,可谓难能之事。然则牧斋诗“晚向莲花结净因”之句,不但如遵王注本解作结远公莲社之净因,亦兼可释为助美潘妃细步之妙迹矣。一笑!

又蝶恋花词“泪痕落尽红明灭”句,疑用才调集伍元稹“古决绝词”三首之二“感破镜之分明,睹泪痕之余血”之意,盖卧子赋此词时河东君离去之志已决(可参下引卧子少年游“春情”及青玉案“春暮”两词附论)。所应注意者,微之此首诗中“矧桃李之当春,竞众人而攀折”之语。卧子与河东君之关系虽颇相合,然微之此首诗中“幸他人之既不我先,又安能使他人之终不我夺”之语,则周文岸宋辕文辈皆已先于卧子而攀折之矣,后来终为他人即钱牧斋之所夺,亦是必然之理,吾人今日取微之卧子之诗词并读,殊不胜感惜也。“故脱余绵”之“绵”疑指旧日女子寒冷季节卧时所着之丝棉短袄而言,即俗所谓“绵紧身”者,前已述及。卧子此两词所描写者,如特喜早起、不畏寒冷等情状,非一般女子之通性,而是河东君个人之特性。卧子造语能曲尽其妙,即此可见其为高才,非庸手所及也。

又陈忠裕全集贰拾诗余虞美人“咏镜”云:

碧兰囊锦妆台晓,冷冷相对早。剪来方尺小清波,容得许多憔悴暗消磨。    海棠一夜轻红倦,何事从教看。数行珠泪倩他流,莫道无情却会替人愁。

寅恪案:卧子此词后半阕尤妙。此镜必为河东君之物无疑,否则卧子词中语意不如是也。清代文人集中赋咏河东君遗镜之作品颇多(见缪荃孙秦淮广记贰之肆纪丽类及葛昌楣蘼芜纪闻下所引),然大抵转袭旧文,别无新说,既是酿词,无关考证,且后人所咏之镜究难定其真伪,故不备引。今唯择录钱塘汪菊孙诗一首于下。汪诗固不甚佳,但以菊孙与河东君同属女性,因附录之,聊资谈助与尔。

汪远孙清尊集壹伍载菊孙“河东君妆镜记”并引云:

周南卿明经藏唐镜一枚,背有铭云:“照日菱花出,临池满月生。官看巾帽整,妾映点妆成。”证以初白庵金陵杂咏,知为河东君物也。今归又村仲弟,以拓本装册索题,即次初白韵应之:

红粉偏能国士知,可怜末路事参差。流传一片开元月,曾照香奁夜选诗。

复次,戊寅草中声声令“咏风筝”一阕乃河东君自述之作,盖其性格身世实与风筝相似,故此词为美人自己写真传神之作,如杜丽娘“自行描画,留在人间”者也(见还魂记“写真”)。

其词云:

杨花还梦,春光谁主,晴空觅个颠狂处。尤云殢雨,有时候,贴天飞,只恐怕,捉他不住。    丝长风细,画楼前,艳阳里。天涯亦有影双双,总是缠绵,难得去。浑牵系,时时愁对迷离树。

检列朝诗集闰肆杨宛“看美人放纸鸢”七绝五首云:

共看玉腕把轻丝,风力蹉跎莫厌迟。顷刻天涯遥望处,穿云拂树是佳期。

愁心欲放放无由,断却牵丝不断愁。若使纸鸢愁样重,也应难上最高头。

羨伊万里度晴虚,自叹身轻独不如。若到天涯逢燕子,可能为报数行书。

薄情如纸竹为心,辜负丝丝用意深。一自飞扬留不住,天涯消息向谁寻。

时来便逐浮云去,一意飘零万种空。自是多情轻薄态,佳人枉自怨东风。

似与河东君此词有关,姑附记之,以俟更考。

河东君与卧子同居在崇祯八年春季,离去在是年首夏,其时间既可推知矣。其同居之地点究在何处耶?此问题殊难解决,但可断言者必非卧子松江之家(卧子自撰年谱上崇祯九年丙子条附录引华亭县志云:“平露堂,陈忠裕子龙宅,在普照寺西。”),而别在松江某处。其地今固不易考实,但鄙意似尚可依据卧子自撰年谱及所作之诗词并徐暗公李舒章之诗文等推测得之也。茲略陈所见,以求当世通人之教正。

陈忠裕全集贰拾诗余桃源忆故人“南楼雨暮”云:

小楼极望连平楚,帘卷一帆南浦。试问晚风吹去,狼籍春何处。    相思此路无从数,毕竟天涯几许。莫听娇莺私语,怨尽梨花雨。

寅恪案:卧子取此“桃源忆故人”调名以抒念旧之感,自不待言,至其以南楼为题目当有深意。考南楼之典,最著者应推庚元规之南楼(见世说新语容正类“庾太尉在武昌”条及晋书柒叁庾亮传),此固与河东君无涉。或谓才调集伍元稹“所思”二首之一(万首唐人绝句陸载入刘禹锡诗内,题作“有所嗟”。全唐诗第陸函刘禹锡第陸函刘禹锡壹贰及元禛贰并载此诗)云“庚亮楼中初见时,武昌春柳似腰肢。相逢相失远如梦,为雨为云今不知”,卧子取此诗之庚亮即南楼为题以指河东君,似无不可。或又谓文选叁拾谢灵运“南楼中望所迟客”诗云“登楼为谁思,临江迟来客”及“孟夏非长夜,晦月如岁隔”,卧子盖有取于孟夏之时南楼之名望所迟客之旨而赋是阕。或更谓东坡永遇乐词“夜宿燕子楼梦盼盼”一阕云“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及“异时对南楼夜景,为余浩叹”,卧子用“南楼”为题,实暗寓人去楼空之感,并可与牧斋崇祯十三年“八月十六夜有感”永遇乐一词相启发。

以上诸说虽皆可通,然恐尚有未发之覆。鄙意卧子词题之“南楼”即徐孚远弟致远别墅中之小楼,亦即鸳鸯楼是也。徐暗公钓璜堂存稿叁“南园读书楼”五古云:

陆氏构此园,冉冉数十岁。背郭面良畴,緩步可休憩。长廊何绵延,复阁亦迢遁。高楼多藏书,岁久楼空闭。丹漆风雨摧,山根长薜荔。我友陈轶符,声名走四裔。避喧居其中,干旄罕能戾。招余共晨昏,偃蹇捜百艺。征古大言舒,披图奇字缀。沿是秋桂丛,小桥春杏丽。月影浮觞斗,荷香落衣袂。心赏靡不经,周旋淡溶裔。岂意数年来,哲人忽已逝。余复淩沧波,曩怀不可继。既深蒿里悲,还想华亭唳。他时登此楼,眷言申末契。

同书壹肆“梦与卧子奕”云:

思君频有梦相随,此夕从容方赌棋。恰似东山携妓日,兼如淝水破秦时。即今犹忆元龙气,向后谁传野鹤姿。惊起寒窗魂已失,萧萧零雨漫题诗。

同书同卷“旅邸追怀卧子”云:

风雨凄然发重嗟,昔年聊席愧龙蛇。空悲同缀习陵简,不及相期句漏砂。墙内桐孙抽几许,房中阿骛属谁家。萧条后事无人问,惟有遣阡噪暮鸦。

同书壹捌“忆卧子读书南园作”云:

与君披卷傲沧洲,背郭亭台处处幽。昔日藏书今在否,依然花落仲宣楼。

同书壹玖“坐月怀卧子”云:

自从屈子沉湘后,江左风流异昔时。此夕把杯邀皓月,南园菡萏正纷披。

同书贰拾“南园杏”云:

南郭芳菲黄鸟鸣,杏花斜映野桥平。陈君昔日观书处,无限春风湖海情。

同书同卷“武静弟别墅有楼,卧子名之曰南楼,时游憩焉”云:

郭外南园城内楼,春光欲度好闲游。当年嵇阮林中饮,总作沧浪一段愁。

王胜时沄云间第宅志略云:

南门内新桥河南(徐)陟曾孙文学致远宅,有师俭堂,申文定时行书。西有生生庵别墅,陟子太守琳放生处。

陈乃乾陈洙撰徐暗公先生年谱略云:

祖琳,字雍卿,号裕湖。以荫任太常典簿。(历官至)云南楚雄府知府。晚年皈依莲大师,法名广沩,字警庵,又称生生道人。

陈忠裕全集自撰年谱八年乙亥条云:

春偕暗公读书陆氏之南园,创为时艺,闳肆奇逸,一时靡然向风,间亦有事吟咏。

崇祯九年丙子条云:

春读书南园,时与宋辕文相唱和。

崇祯十一年戊寅条云:

是夏读书南园,偕暗公尚木网罗本朝名卿巨公之文有涉世务国政者为皇明经世文编。

崇祯十二年己卯条云:

读书南园,编农政全书。

嘉庆修松江府志柒柒娄县附记园林门云:

南园在南门外阮家弄。都宪陆树德世居修竹乡金沙滩,后葺别业于此,侍郞彥祯继居之,有梅南草庐读书楼,濯锦窝诸盛。崇祯间几社诸子毎就此园宴集。

李雯蓼斋集叁肆课业序(参卧子年谱上崇祯八年乙亥条)略云:

今年春暗公卧子读书南园,余与勒卣文孙辈或间日一至,或连日羁留,乐其修竹长林,荒池废榭。登高冈以望平旷,后见城堞,前见丘垄。春风发荣,芳草乱动。虽僻居陋壤,无凭临吊古之思,而觉草木之变化,感良辰之飙驰,意慨然而不乐矣。兼以春多霖雨,此乡有恶鸟,雉尾而赤背,声若瓮中出者,绕篱大鸣,鸣又辄雨,卧子思挽弓而射之竟不可得。又有啄木鸟,巢古藤中,数十为伍,月出夜飞,肃肃有声。猵獭白日捕鱼塘中,盱睚而徐行,见人了无怖色。文孙曰即我南园之中,我数人之所习为制科业者,集而广之,是亦可以志一时相聚之盛矣。虽然今天下徒以我等为饮酒赋诗,扩落而无所羁,方与古之放言之士,鄙章句,废畦町,岸然为跃冶者,以自异于世,而不知其局促淹困,相守一方,是区区者,盖亦有所不免也。

寅恪案:综合上引材料推论,知崇祯八年乙亥春间卧子实与河东君同居于松江城南门内徐暗公弟武静致远之生生庵别墅小楼,即卧子所命名之南楼。至南门外之陆氏南园之读书楼则为卧子与几社诸子,或河东君亦在其内,读书论文吟咏游宴之处。徐墅陆园两处相距不远,往来甚便,卧子之择此胜地为著书藏娇之所当非无因也。

又徐暗公“旅邸追怀卧子”诗中之“阿骛”,实用三国志贰玖魏书朱建平传之典。其文云:

初颍川荀条钟攸相与亲善。攸先亡,子幼。由经纪其门户,欲嫁其妾。与人书曰:吾与公达曾共使朱建平相,建平曰,荀君虽少,然当以后事付钟君。吾时啁之曰:惟当嫁卿阿骛耳。何意此子竟早殒殁,戏言遂验乎?今欲嫁阿骛,使得善处。追思建平之妙,虽唐举许负,何以复加也。

据此,“阿骛”非目河东君,乃指卧子其他诸妾而言。盖河东君已于崇祯十四年辛巳夏归于牧斋,暗公岂有不知之理。若就陈杨之关系严格言之,河东君实是卧子之外妇,而非其姬妾。然顾云美河东君传既有“适云间孝廉为妾”之文,卧子“乙亥除夕”诗亦有“桃根渺渺江波隔”(见陈忠裕全集壹壹平露堂集),牧斋“有美诗”复有“迎汝双乐浆”(见初学集贰拾东山诗集叁),恐读者仍为当时习用名词及河东君诗中谦逊之语所迷惑,别生误解,遂附辨之于此。所以不惮烦赘者,因河东君自离去周文岸家后既不甘作人姬妾,职是之由,其择婿之难、用心之苦自可想见。但几历波折,流转十年,卒归于牧斋,殊非偶然,此点为今日吾人研考河东君之身世者所应特加注意也。余详第肆章论崇祯十四年辛巳夏钱柳茸城结缡节。

又全唐诗第捌函杜牧叁“池州李使君殁后十一日,处州新命始到。后见归妓,感而成诗”七律第贰联云:“巨卿哭处云空断,阿骛归来月正明。”上句之“巨卿”乃范式学,其以死友之资格哭张元伯劭事,详见后汉书列传柒壹独行传范式传,人所共知,不须赘引。牧之以元伯目李使君,而自命为巨卿,固不待言,但“云空断”之语似袭用杜少陵“别房太尉墓”五律“低空有断云”句(见杜工部集壹叁)。暗公诗之“阿骛”除用三国志朱建平传外,疑更有牧之此联下句,并暗以牧之此联上句“云空断”三字指阿云已与卧子断绝关系也。如此解释是否能得徐诗真意,尚待详考。

复次,蓼斋集贰叁“题内家杨氏楼”(寅恪案:“杨”为河东君之本姓,“内家”之称,又与河东君身份适合)云:

微雨微尘咽不流,南窗北窗锁翠浮。涛声夜帯鱼龙势,水气朝昏鸿雁秋。归浦月明银海动,卷帘云去绿帆愁。(寅恪案:“云”即“阿云”也。)如今不有吹箫女,犹是萧郞暮倚楼。

寅恪案:舒章“题内家杨氏楼”诗虽不能确定何时所作,但详检蓼斋集此卷诸诗排列次序,第壹叁首为“伤春”,第壹肆首为“观射”,第壹伍首为“悲秋”,第壹陸首即此诗。诗中有“鸿雁秋”之语,明是秋深作品,与前引舒章江神子同词乃一人同时所赋。更检陈忠裕全集壹壹平露堂集卷中诸诗排列次序,第肆首为“春日风雨浃旬”,第伍首为“观杨龙友射歌”,第陸首为“伟南筑居远郊”,第捌首为“立秋后一日题采莲图”,第壹壹首为“乙亥除夕”。今综合李沉二集诸诗排列次序推计之,卧子所作“伟南筑居远郊”诗中有“夏云纵横白日间”之句,足证舒章“观射”一诗盖与卧子“观杨龙友射歌”为同时所作,依春夏秋冬四季先后排列计之,更可证舒章“题内家杨氏楼”诗,乃崇祯八年乙亥秋深所作。

河东君与卧子同居在崇祯八年春季,离卧子别居在是年首夏,离松江往盛泽镇归家院在是年秋深,然则舒章此诗乃河东君离松江后所作也。故知此“内家杨氏楼”即河东君与卧子同居之处,亦即卧子桃源忆故人词题“南楼雨暮”之“南楼”。据上引众香词,知河东君“遗有我闻堂(室)鸳鸯楼词”,夫“我闻室”乃牧斋营筑之金屋所以贮阿云者,河东君取以名其词集似有可能。但此点尚未证实,仍俟详考。至河东君之鸳鸯楼词与卧子之属玉堂集实互有关系,乃相对为文者。若更加推测,则卧子之所谓属玉堂,与鸳鸯楼即南楼,同属徐武静别墅中之建筑物,又同为卧子所虚构之名也。

舒章诗中“吹箫”之“秦”女指河东君,“倚楼”之“萧郞”指卧子,人去楼空之感为舒章此诗之主旨,若非推定舒章作诗之时间及此楼所在之地点,则舒章诗意不能明矣。复检陈忠裕全集玖湘真阁集,崇祯十一年仲冬所作“拟古三首,别李氏(雯)也”之后有“萧史曲”一篇,其意旨殊为隐晦,但人去楼空之感则甚明显,故颇有为河东君而作之可能。盖舒章于崇祯八年秋深赋“题内家杨氏楼”一诗之际在杨已去不久,陈尚往来陆氏南园、徐氏别墅之时,至崇祯十一年,则杨固早已离去南楼,陈虽屡借寓南园,而南楼则久空矣,斯“萧史曲”所以有“一朝携手去,此地空高台”之句耶?又同书壹肆湘真阁集载“戊寅七夕病中”五律一首亦似为河东君而作者,今得见戊寅草,首载卧子一序,其中作品止于崇祯十一年秋间,据此可以推知卧子于此时尚眷恋不忘河东君如此,则崇祯十一年为河东君作“萧史曲”涉及此楼,亦不足怪矣。

复次,今检蓼斋集叁拾有“闻一姬为友人所苦,作诗解围”七绝一首云:“高唐即不楚西偏,(寅恪案:“西偏”之语,可参上引云间地宅志“西有生生庵别墅”句。)暮暮朝朝亦偶然。但使君王留意住,飞云更落阿谁边。”诗中之“飞云”岂即“阿云”耶?但此“友人”,不知谁指,颇有为卧子之可能。姑附记于此,以俟更详考。

崇祯八年乙亥春间陈杨两人之关系已如上所考定。茲有一疑问,即顾云美“河东君传”所谓“适云间孝廉为妾”之语。卧子为崇祯三年庚午举人,十年丁丑进士,历官刑部主事,惠州绍兴推官,兵科给事中,兵部右侍郞兼翰林学士,何以仅称之为“云间孝廉”而不以其他官名称之耶?应之曰:云美之以“孝廉”目卧子者,盖谓河东君“为妾”实即“外妇”之时,卧子之资格身份实为举人而非进士及其他诸职也。此点云美既所以为河东君及卧子讳,又标明其关系之时代性,斯固为云美之史笔,亦足证此关系发生于卧子为举人时,即崇祯三年庚午至十年丁丑之时期,此八年之间唯有崇祯八年乙亥春季最为适合。故“云间孝廉”之为卧子可以无疑也。

抑更有可论者。观卧子所自述崇祯八年春读书南园,虽号称与徐暗公孚远李舒章雯周勒卣立动陆文孙庆曾(寅恪案:陈忠裕全集壹陸平露堂集“送陆文孙省试金陵”诗附考证引复社姓氏录云:“陆庆曾字文孙。”)几社诸名士共为制科业,间亦有事吟咏,其实乃如陆氏所言“饮酒赋诗,扩落而无所羁,方与古之放言之士,鄙章句,废畦町,岸然为跃冶者,以自异于世”,又娄县志谓“崇祯间几社诸子每就是园(寅恪案:指南园)宴集”,由是推之,几社诸名流之宴集于南园,其所为所言关涉制科业者实居最少部份,其大部份则为饮酒赋诗、放诞不羁之行动。当时党社名士颇自比于东汉甘陵南北部诸贤,其年谈论研讨者亦不止于纸上之空文,必更涉及当时政治实际之问题,故几社之组织自可视为政治小集团,南园之宴集复是时事之坐谈会也。

河东君之加入此集会,非如儒林外史之鲁小姐以酷好八股文之故与待应乡会试诸人共习制科之业者,其所参预之课业当为饮酒赋诗,其所发表之议论自是放言无羁。然则河东君此时之同居南楼及同游南园,不仅为卧子之女腻友,亦应认为几社之女社员也。前引宋让木秋塘曲序云“坐有校书,新从吴江故相家,流落人间。凡所叙述,感慨激昂,绝不类闺房语”,可知河东君早岁性情言语即已不同于寻常闺房少女,其所以如是者,殆萌芽于吴江故相之家。盖河东君夙慧通文,周文岸身旁有关当时政治之闻见自能窥知涯涘,继经几社名士正论之熏习,其平日天下兴亡匹“妇”有责之观念因成熟于此时也。牧斋初学集贰拾东山诗集叁“(崇祯)壬午除夕”诗云:“闺房病妇亦忧国,却对辛盘欢习书。”有学集拾红豆贰集“后秋兴”八首之四云:“闺阁心系海宇棋,每于方罫系欢悲。”牧斋所言虽是河东君年二十五岁及四十二岁时事,夫河东君以少日出自北里章台之身,后来转具拯湘复楚之志,世人甚赏其奇,而不解其故,今考证几社南园之一段佳话,则知东海麻姑之感,西山精卫之心,匪一朝一夕之故,其来有自矣。

呜呼!卧子与河东君之关系,其时间、其地点既如上所考定,明显确实,无可致疑矣。虽不敢谓有同于汉廷老吏之断狱,然亦可谓发三百年未发之覆,一旦拨云雾而见青天,诚一大快事。自牧斋遗事诬造卧子不肯接见河东君及河东君登门詈陈之记载以后,笔记小说抄袭流布,以讹传讹,一似应声虫,至今未已,殊可怜也。读者若详审前所论证,则知虚构陈杨事实如王沄辈者,心劳计拙,竟亦何补?真理事实终不能磨灭,岂不幸哉?


崇祯八年首夏,河东君离去与卧子同居之徐氏南楼及同游之陆氏南园别居松江他地,此地或即横云山,详见下论。卧子有词赠别,词之佳妙固不待论,即就陈杨两人关系言之,此词亦其转捩点之重要记录也。茲论述之如下。

汤漱玉玉台书史叁云:

借闲漫士曰:予弟子惠从禾中得(黄)皆令金笺扇面,仿云林树石,署款“甲申夏日写于东山阁。皆令。”钤“闺秀”朱文、“媛介”白文、“皆令”朱文三印章。左方上有词云:“紫燕翻风,青梅帯雨。(寅恪案:“紫燕”句可与前引李舒章“夏日问陈子疾”诗“堂中紫燕小”句相参证。杜工部集壹捌附录“柳边”诗,后四句云:“紫燕时翻翼,黄鹂不露身。汉南应老尽,霸上远愁人。”乃卧子“紫燕”句所出,实寓春老送别之意。“青梅”句出杜工部集玖“梅雨”饰前四句“南京犀浦道,四月熟黄梅。湛湛长江去,冥冥细雨来。”河东君离去南园,当在梅子尚青未黄之时,盖亦暮春初夏之节候。周处风土记云:“夏至前雨名黄梅雨。”周氏为江南人,限以证卧子之词,虽不中亦不远矣。“帯雨”二字岂复暗用白乐天长恨歌“梨花一枝春帯雨”之意,与下文“泪盈红袖”之语相比应耶?)共寻芳草唬痕。(寅恪案:全唐诗第叁函孟浩然贰“留别王侍御维”诗云:“欲寻芳草去,惜与故人违。”卧子改“欲寻”为“共寻”者,盖卧子虽与河东君短期同居南楼并屡次读书南园,然不过借其地为编著之处,故其在南楼及南园乃暂寓性质,非家居所在。此句意谓其本人不久当离去,归其城中本宅。河东君亦将离去,移居横云山,因改“欲寻”为“共寻”耳。复检陈忠裕全集壹陸平露堂集崇祯八年诗有“初秋出城南吊迩机之丧,随游陆氏园亭,春初予辈读书处也。感赋二律”之题,尤足证卧子亦于是年夏间即离去南楼及南园还居城内本宅也。迩机名靖,崇祯六年癸酉举人,见嘉庆修松江府志肆伍选举表。又河东君湖上草“西冷”十首之二云“青骢点点余新迹,红泪年年属旧人”,痛史第贰壹种甲申朝事纪柒“柳如是小纪”引此诗,“新迹”作“芳草”。细玩语意,岂亦与卧子词有关耶?)明知此会,不得久殷勤。(寅恪案:卧子用“明知”二字者,可见其早已深悉河东君之性情如此,己身家庭之状况又若是,则南楼及南园之会合绝无长久之理。虽已明知之,而复故犯之,致有如是结局,此意与希腊亚力斯多德论悲剧之旨相符。可哀也已!)约略别离时候,绿杨外,多少消魂。重提起,(顾贞观成德仝选今词初集上满庭芳、历代诗余陸壹满庭芳“和少游送别”及陈忠裕全集贰拾诗余满庭芳“送别”词,“重”俱作“才”,较佳。)泪盈翠袖,(今词初集、历代诗余及陈忠裕全集,“翠”俱作“红”。是。)未说两三分。纷纷。(寅恪案:淮海集满庭芳词云:“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卧子此词既是和少游,则“纷纷”二字本于秦词,自不待言。但玉台新咏壹“古诗为焦仲卿妻作云:新妇谓府吏,勿复重纷纭。”“纷纷”即作“纷纭”。卧子遣去河东君当不出于“阿母”即唐宜人之意,实由卧子妻张孺人假祖母高太安人之命执行其事。大樽著此“纷纷”二字,盖兼具淮海词及孔雀东南飞诗之两重出处,其隐痛深矣!重去后,今词初集历代诗余及陈忠裕全集“重”俱作“从”是。今词初集、历代诗余及陈忠裕全集“非”俱作“过”。)怨花伤柳,一样怕黄昏。调奇满庭芳,留别无瑕词史。我闻居士。”钤“如是”朱文小印。

寅恪案:徐乃昌小檀恋室闺秀词钞玖及梁乙真清代妇女文学史第叁章第贰节“柳如是”条并引玉台画史,俱认此词乃河东君所作,不知淮海“山抹微雨”原词虽题作“晚景”,明是“别妓”,盖不仅从语意得知,即秦词“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之结语用唐欧阳詹别太原妓申氏姊妹之典,更可为证也。(见全唐诗第陸函欧阳詹“初发太原途中,寄太原所思”诗“高城已不见,况复城中人”之句,并可参晁无咎补之琴趣外篇肆忆少年“别历下”词“南山尚相送,只高城人隔”及薑尧章白石词长亭怨慢“望高城不见,只见乱山无数”等句。)卧子即和原韵,其为送别河东君之作词旨甚明,无待详辨矣。今词初集选于康熙十六丁巳(见此书鲁超题词及毛际可跋语),历代诗余编于康熙四十六年丁亥,两书时代皆较早,陈忠裕全集出于庄师洛等之手,考证颇精。此三书既皆以此词为卧子所作,殊可信也。此词本为卧子崇祯八年首夏送别河东君之旧作,而河东君所以复重录之于黄媛介扇面者,殆由画扇之时令,正与当年卧子送别己身之景物相同,因而枨触昔情,感念题此欤?

关于以他人之诗词题扇,因而误为题扇人所作,如容斋四笔壹叁“二朱诗词”条略云:“朱载上舒州桐城人。中书舍人新仲翌,其次子也。有家学,十八岁时,戏作小词,朱希真见而书诸扇,今人遂以为希真所作。又有折叠扇词,公亲书稿固存,亦因张安国书扇,而载于于湖集中。”与此甚相似,可为例证。又词中“芳草”“故人”之语出孟襄阳诗,前已言之,但“故人”一语卧子除用孟诗之成句外,兼袭用古诗“上山采蘼芜”中“新人工纤缣,故人工纤素”之旧辞。(见玉台新咏壹古诗八首之一。)此点可与河东君湖上草“西冷”七律十首之二末四句所云“青骢点点余新迹,红泪年年属旧人。芳草还能邀凤吹,相思何须略桥津”等语互相参较也。

“无瑕”者,疑是媛介之别号。“东山阁”即“惠香阁”,当在绛云楼。(可参第肆章论黄媛介与钱柳关系节及论牧斋绛云楼节。)此扇为媛介之画,既不署受者之款,尤可证此扇乃媛介所自用,而“无瑕词史”与媛介应是一人也。更有可注意者,即崇祯十三年庚辰冬河东君所赋“春日我闻室作,呈牧翁”七律“此去柳花如梦里”之句,(见东山训和集壹。)与此词“怨花伤柳”之语殊有关系。此点亦俟下章论之。寅恪颇喜读卧子此词,又见媛介画款有“东山阁”之语,遂戏改昔人成句,共赋短诗三章。茲附录于下:

崇祯甲申夏日黄昏皆令于东山阁画扇,上有柳如是题陈卧子满庭芳词。词云:“无非是,怨花伤柳,一样怕黄昏。”因戏改晋时旧语,兼采龚璱人诗句,而易其意旨,共赋三绝。

美人顾影怜憔悴,烈士销魂感别离。一样黄昏怨花柳,岂知一样负当时。

清和景物对茫茫,画里江山更可伤。一念十年抛未得,(寅恪考定此词为崇祯八年四月大樽送别河东君之作,至崇祯十七年首夏题扇时,已十年矣。是年河东君将偕牧翁自庐山往南都翊戴弘光也。)柳花身世共过肠。

兴亡江左自关情,远志休惭小草名。我为谢公转一语,东山妓即是苍生。

近日得见重印本皇明经世文编一书,虽不能详读,但就其序及凡例并卷首所列鉴定名公姓氏有关诸人中可与卧子自撰年谱崇祯十年丁丑、十一年戊寅及十七年甲申等条互相印证者约略论述之,至其所言诸人,本文前后已详言者,或虽未言而其姓名为世所习知者,亦不多赘,其他诸人之可考见者则少加笺释。明知不能完备,姑附鄙见,以求教于当世深通明季史事之君子。唯原书卷首有“云间平露堂梓行”七字及长方印章“本衙藏板,翻印千里必究”十字,论者取儒林外史第壹叁、壹肆、壹捌、贰捌等回,以“平露堂”为书坊之名,以陈卧子等为书坊聘请选文之人,殊不知平露堂乃卧子宅中之堂名,(详见下引王沄云间地宅记。)实非书坊之名。且卧子自撰年谱上崇祯九年丙子条明言“是岁有平露堂集”。(见陈忠裕全集卷首,并可参陈集中之平露堂集及集首之凡例。)故论者以儒林外史相比似未谛也。或谓卧子家贫,一人何能镌此巨册?由书坊出资,请其编选,似亦可能。鄙意卧子之家固贫,此书所列作序及鉴定诸人,疑皆不仅以空文相藻饰,实或多或少曾有金钱之资助,不过当时风气不便明言耳。就诸人中之姓名及文字考之,知当日松江知府方岳贡助力最多。此书乃当时江左文社之政见,诸文士一旦得志,则此书不但托之空言,即可付之实施矣。又方氏请其时江南最高长官张国维作序,并列有复社魁首张溥之序,可知当日江南名宦及士绅亦皆赞同此政见。斯鉴定及作序者之姓名所以繁多若是之故欤?至印章中之“本衙”二字殆指松江府,或指卧子崇祯十三年庚辰所任绍兴司李之衙门,未敢断定,仍俟详考。

皇明经世文编卷首载有序九篇,茲择录最有关者于下。

方岳贡序云:

贡待罪守郡十有一年,政拙心长,劳轻过重,犹幸此乡多文雅之彥,若徐文学孚远,陈进士子龙,宋孝廉徵璧,皆负韬世之才,怀救时之术,相与网罗往哲,捜抉巨文,取其关于军国、济于时用者,上自洪武,迄于今皇帝改元,辑为经世一编。文从其人,人从其代。览其规画,足以益才智;听其敷奏,足以壮忠怀;考其始终,足以识时变。非徒侈一代之鸿章,亦将以为明时之献纳云尔。襄西方岳贡禹父修父踢。

张国维序略云:

云间陈卧子同徐暗公宋尚木所集经世编成,郡守以其书示余。余读而叹曰:猗与旨哉,我国家治安三百年,列圣之所畴咨,诸臣之所竭思,大约可见于茲矣。今三君俱以通达淹茂之才,怀济世安邦之略,采遗文于二百七十年之间,襄盛事于数月之内,而郡守又能于政事之暇,兼统条贯,以扬厉厥事,故功相得而速成。后之君子其欲览观于斯者,岂非有不劳之获哉!余待罪江南,既嘉三君有当世之志,而又多太守能博尽英才之意,以布之天下,而既以卜诸贤异日之所树也。于是乎言。东阳张国维题。

张溥序略云:

余间诩同志,读书大事当分经史古今为四部。读经者辑儒家,读史者辨世代,读古者通典实,读今者专本朝。就性所近,分部而治,合数人之力治其一部,不出二十年其学必成。同志闻者咸是余说,而云徐暗公陈卧子宋尚木尤乐为之。天才英绝,闭关讨论,直欲以一人兼四部不难也。客年与余盱衡当代,思就国史,余谓贤者识大,宜先经济。三君子唯唯,遂大捜群集,采择典要,名经世文编,卷凡五百。伟哉是书,明兴以来未有也。今三子悠游林麓,天假以时,载笔之始又先以国家为端,他日继冻水者其在云间乎。社弟张溥题。

许誉卿序云:

予被放以來杜门寡交,卧子暗公尚木独时过从。卧子读书养气,其劲骨热肠亟当为时用。尚木与暗公诸子以旷世才闭户著述,究心千秋之业。予尝览斯篇,一代兵农礼乐刑政大端,赅是矣,而于忠佞是非之际尤凛凛致辨焉。以故言以人传者,重其人,亟录其文,言不以人废者,存其文,必斥其有。诸子泾渭在胸,邪正在目,其用意深,而取裁当,故足多也。以予所知,闽中黄石齐先生负重名,顷抗疏归来,直声震天下,而不能不心赏斯篇,闻已为之玄晏矣,予更何庸赘一词?予惟以诸子之志如此,他日出而以天下为己任,必可以副圣天子求贤图治之至意,洗士大夫经济阔疏之旧耻,则斯编固其嚆矢焉尔。同郡许誉卿题于南村草堂之遁阁。

徐孚远序略云:

余从陈宋二子之后,上承郡大夫先生之旨,收集明兴以来名贤文集与其奏疏凡数百家,其为书凡千余种,取其文之关乎国事者,凡得若干卷。他日有魏弱翁其者当国,省览此书,以为有稗盐梅之用,庶几因是推其由来,以渐窥高皇帝之渊微,或有弘益哉!或有弘益哉!华亭徐孚远暗公氏题于华隐堂。

陈子龙序云:

古者有记事之史,有记言之史。言之要者,大都见于记事之文矣。导发其端,使知所由。条晰其绪,使知所究,非言莫详。甚矣,事之有藉於言也。而况宗臣硕彥敷奏之章,论难之语,所谓訏謨远犹,上以备一代之典则,下以资后学之师法。不为之裒缀,后之君子,何以考焉。此予与徐子宋子经世编所由辑也。明兴二百七十年,海内治平,驾周漂汉,贤才辈生,(陈忠裕全集贰陸经世编序“辈”作“萃”。)勋在竹帛,而遗文绪论,未有统汇,散于江海,盖有三患焉。一曰朝无良史。二曰国无世家。三曰世无实学。夫金匮之藏,非远臣所知,然有纂修,莫不载在方册。永乐中命阁臣(杨)士奇等辑名臣奏议,盖前代綦备矣。昭代之文,至今阙焉。章奏贮诸省中,以待纂集,幸无蠧败,率割裂其义不足观。又古者大臣殁,或求其遗书,副在太史,今无有也。汉之武宣及隋唐之盛,遣使四出,悬金购书,今无有也。虽欲不散轶,安可得哉?故曰朝无良史。六季以前无论矣。唐宋以科举取士,而世家鼎族相望于朝,家集宗功藏之祖庙。今者贵仕多寒酸,公卿鲜贤胤,(陈集“胤”作“裔”。)至有给简册于爨婢,易缃素于市民者,即欲捜讨,交献微矣。故曰国无世家。俗儒是古而非今,文士撷华而舍实。夫保残守缺,则训诂之文充栋不厌,寻声设色,则雕绘之作永日以思。至于时王所尚,世务所急,是非得失之际,未之用心,苟能访求其书者盖寡,宜天下才智日以绌。故曰士无实学。积此三患,故成书也难。夫孔子观于周,萧相收于秦,大率皆天下要书,以资世用者。嘉谟令典,通今者之柜鉴,谋国者之兵术也。失今不采集,更数十年,亡散益甚,后死者之责,其曷诿焉。予自幼读书,不好章句,喜论当世之故,时从父老谈名公伟人之迹,至于忘寝。及长,而北之燕赵之间,游京师,凡诸司之所掌,輶轩之所及,见其人,未尝不问,遇其书,未尝不藏。虽苦蹇陋多遗忘,然布诸载籍者概可见。庐居之暇,因相简辑。徐子宋子皆海内英俊,予所禀则以幸厥成者也。虽挂漏缺失,不敢当记言之义。使权家尚其谋,儒家守其典,史家广其事,或有取焉尔。或曰,昔汉东平王求太史公书,而大臣以为汉兴之初,谋臣奇策,地形险塞在焉,不宜赐诸侯王。今此书多议兵食,论形势,国之大计,何以示人?予曰不然。祖宗立国,规模宏远,先朝大臣学术醇正,非有匆横奇诡之论也。夫王业之深浅,观于人才之盛衰,我明既代有翊连辅世之臣,而主上旁求俊人,用人如江湖,则是编也岂惟益智,其以教忠哉!华亭陈子龙题。

宋徵璧凡例略云:

儒者幼而志学,长而博综,及致治施政,至或本末眩瞀,措置乖方,此盖浮文无衬无裨实用,泥古未能通今也。唐宋以来,如通典通考暨奏疏衍义诸书,允为切要,亦既繁多,乃本朝典故缺焉未陈。其藏之金匮石室者,闻见局促,曾未得睹记。所拜手而献、抵掌而陈者,若左右史所记,小生宿儒,又病于抄撮,不足揄扬盛美,网罗前后。此有志之士,所抚膺而叹也。徐子孚远,陈子子龙,因与徵璧取国朝名臣文集,撷其精英,勒成一书。如采木于山,探珠于渊,多者多取,少者少取。至本集所不载,而经国所必须者,又为旁采以助高深。共为文五百卷有奇,人数称是。志在征实,额曰经世云。

予辈志识固陋,鲜所取衷,幸高贤大良,一时云会,若李宝翁先生,李载翁先生,王依翁先生,吴雪翁先生,(寅恪案:李宝翁即李瑞和。嘉庆修松江府志肆贰名宦传叁李瑞和传略云:“李瑞和字宝弓,漳浦人。崇祯七年进士。授松江推官。在郡七年,征拜监察御史。”王依翁疑为王佐圣。松江府志叁陸职官表明教职栏载:“崇祯十年。王佐圣。教谕。长洲人。举人。”同治修苏州府志捌柒人物壹肆明长洲王佐圣传略云:“王佐圣字克仲。举国壬子乡试。授青浦教谕。崇祯十四年选遵义知县。”并可参启祯野乘壹集玖王遵义佐圣传。又李载翁即李载阳,吴雪翁即吴雪因。均见原书所列“鉴定名公姓氏”。事迹多未能知,仍俟详考。)皆具良史之才,宦游吾土,士绅咸奉规范。此编出入共禀鉴裁,遭逢之盛,良为侈矣。

郡公禹翁方师素抱安济之略,聿登著作之堂,居恒扬艺论文,穷日不倦。其训迪士子专以通达时务为亟。经世一编尤所注意,退食之余首勤评阅。虽一麾出守,十年不迁,而穷达一致,喜愠不形。亮节贞心,于斯可见。

挚友陈眉公(继儒)先生,栖心隐逸,道风映世,丹砂岣嵝,渺然尘外。其孙希天仙觉,才气英迈,甫系髫龄,熟于史学。予輩山斋信宿,时承提命,每至夜分。因得稔识前言往行。此编去取,多所商确。皤皤黄发,非特后辈典型,允为熙朝文献矣。

同郡行辈若徐厚翁先生及唐缮部存少(寅恪案:徐厚翁疑即徐厚源祯稷。事迹见明诗综伍玖,嘉庆修松江府志伍肆及明诗纪事庚贰拾。唐存少疑即唐昌世。松江府志伍伍古今人传略云:“唐昌世字兴公,华亭人。天启五年进士,补工部营缮司主事。”尚待详检。)闻予辈捜借艰苦,俱发邺架之藏,悉供传写。至许霞翁(誉柳)先生移书远近,广收博览,裨益尤多。若徐勿齐(汧)、马素修(士奇)、张西铭(傅)三先生及张受先(采)、黄仲霖(澍)、吴志衍(继善)、夏彝仲(允彝)、吴坦公(培昌)捜轶编于吴越闽浙,张讱叟(元始)、吴来之(昌时)、朱闻玄(永祐)邮遗集于齐鲁燕赵。他若宛平金伯玉铉、王敬哉崇简、崔道母子忠、王大含谷,桐城方密之以智、孙克咸临,莱阳宋澄岚继澄,侯官陈道掌元纶、陈克理兆相,金沙周介生钟,丹阳荊实君廷实,槜李钱孚于嘉征、钱彥林栴、钱雍涌泮、黄复仲子锡、陆芳洲上澜、朱子庄茂暻,归安唐子仪起凤,虎林严子岸渡、张幼青岑,茂苑杨维斗廷枢、许孟宏元溥、姚瑞初宗典、姚文初宗昌,玉峰王与游志庆,吴江周安期逢年、吴日生易,疁水侯雍岐曾、傅令融凝之,娄东王子彥瑞国、吴纯祜国杰、张无近王治,维扬郑超宗元动,海虞顾麟士梦麟,彭城万年少寿祺,皆系良友素知。琼瑶之赠,遥睇临风。二酉之藏,倾箱倒篋矣。四方兰谱,若杨子常彝、杨龙友文骢,则分教吾土,乐与晨夕。其他诸友,或夙系同好,或本未谋面,但曾任校雠名集惠寄者,俱登姓氏,不没其实。

此集始于戊寅仲春,成于戊寅仲冬,寒暑未周,而披览亿万,审别精详,远近叹咤,以为神速。良由徐子陈子博览多通,纵横文雅,首用五官,都由一目,选辑之功,十居其七。予质钝才弱,追随逸步,自嗤蹇拙,以二子右荣左拂,奔命不遑,间有选辑,十居其二。若溯厥始事,则周勒卣立动、李舒章雯、彭燕又宾、何悫人刚、徐圣期凤彩、盛邻汝翼进及家伯氏子建存标、家季辕文徵兴,咸共商酌。适李子久滞京邸,周子壮游梁苑,彭子栖迟邗上,何子寄迹鸳水,徐子盛子则各操月旦,伯氏家季则潜心论述,曾无接谈之暇,未假专日之工。若友人吴绳如嘉胤、唐允季允谐、李存我待问、张子美安茂、朱早服积、蔡季直枞、单质生恂、郁子衡汝持、沈临秋泓、陆子玄庆曾、朱宗远灏、董士开云申、郁选士继垣、张子服宽、张子退密、钱子璧、李素心愫、徐惠朗桓鉴、邵霏玉梅芬、徐武静致远、李原涣是楫、华芳乘玉芳,咸资讨论。名臣爵里姓氏,具载献征诸书,然多有扑漏,遍捜群籍,颇废岁时。茲以卷帙浩汗,难于稽考。分条析绪,复于卷首另编总目,使览者开卷了然,特为详便。此则友人谢提月廷桢一人所辑,其功不可泯也。

藏书之府,文集最少,多者百种,少者数家。四方良朋,惠而好我,发缄色动。及至开卷,恒苦重复。予等因遣使迭出,往复数四,或求其子姓所藏,或托于官迹所至,捜集千种,缮写数万。至条陈冗泛,尺牍寒暄及文移重叠,又悉加剪截,乃成斯集。虽未敢云圣朝之洪谟,亦足当经世之龟鉴矣。

茲编体裁,期于囊括典实,晓畅事情,故阁部居十之五,督抚居十之四,台谏翰苑诸司居十之一,而鳞次位置,则首先代言,其次奏疏,又其次杂文云。

华亭宋徵璧漫记。

寅恪案:河东君平生所与直接间接有关诸名士几无不列于此书作序鉴定姓氏及凡例中,主编之陈卧子固不待论,即鉴定者如牧斋,则为河东君下半世之伴侣。若马瑶草,河东君弘光时亦必亲睹其面无疑。至牧斋在南都小朝廷礼部尚书任内,河东君与瑶草相遇时,阮圆图海当亦预此盛会,但镌刊皇明经世文编之际图海乃东林党社之政敌,自不能列于鉴定人,殊可惜笑也。


此期为自崇祯八年首夏河东君离去南园及南楼移居松江之横云山起,至是年秋深河东君离去松江迁赴盛泽归家院止,其间不逾半载,时日虽短,然杨陈两人仍复往来频繁,唱和重叠,其交谊之挚笃实未尝有所改易,今可于两人作品中缉拿之。茲不欲多举例证,唯择其关系重要者论述之,至于河东君离去南园楼移居横云山一事,先考证之如下。

今检陈忠裕全集壹叁平露堂集,崇祯八年秋所赋诗“七夕”五律二首后即接“秋居杂诗”五律十首,河东君戊寅草“秋夜杂诗”五律四首后亦接“七夕”七律一首。无论两人诗中辞旨类似者甚多,已可证为同时唱和之作,即就诗题之排列连接言之,更可决定其互有密切关系也。河东君“秋夜杂诗”中颇有讹字,暂未能详校,茲姑依钞本录之。

“秋夜杂诗四首”其一云:

密密水新视,漻漻虫与恒。星河淡未直,雀鸟气全矜。杂草形人甚,(自注:“杂草甚丽也。”)稠梧久已乘。犹余泯漠意,清夕距幽藤。

其二云:

湫壁如人意,澄崖相近看。(自注:“横山在原后。”)数纹过清濑,多折造微湍。云誓锼深树,清(青?)霜落夜兰。此清(情?)更大渺,百业竟其端。

其三云:

月流西竹漳,惑杂放虚云。桂影空沉瓦,松姿不虐群。鱼飞稻冥冥,鸱去荻纷纷。惟当感时候,相与姿(恣?)灵文。

其四云:

望之规所务,椒樾杂时非。芳众逾知互,星行多可违。皂雕虽日曼,河驷不无依。(自注:“后即七夕。”)凄怀良自尔,谁不近微几。

寅恪案:“秋夜杂诗”第贰首“湫壁如人意,澄崖相近看”句下注云:“横山在原后。”第叁首云:“桂影空沉瓦,松姿不虐群。”又河东君与汪然明尺牍第贰捌通略云:“横山幽奇,不灭赤城。山中最为丽瞩,除叶铛禅榻之外,即松风桂渚,便为情景俱胜。”综合河东君之诗文考之,则知其在崇祯八年首夏自离去南园及南楼后,即移居横云山之麓。是年秋深迁往盛泽归家院,至崇祯十三年夏季后又迁回松江之横云山也。其余可参后论河东君尺牍节。

此时期内即崇祯八年初秋有采莲图一重公案,茲录杨陈两人之诗赋略论证之,以供好事者之谈助。

戊寅草“采莲曲”云:

莲塘格格晴尾绿,香威阴烬龙旙曲。兰皋敧雀金鳞浓,水底鸳鸯三十六。捉花务盖凤翼牵,蜂须懊恼猩唇连。叶多蕊破麝炷消,日光琢刺开青鸾。麒麟腰帯鸭头丝,银蝉佶杂蛾衣吹。郞心清澈比江水,丁香澹澹眉间黄。粉痕月避清濛濛,天露寒森进珠网。藕花欲落丝暗从,锦鸡张起芙蓉同。脉脉红铅拗莲子,鵁波石溅秋罗衣(绮?)。胭脂霏雨俨相加,云中跃下双飞雉。

寅恪案:河东君此诗前一题为“送曹鉴躬奉使之楚籓”七律二首,其第贰首云“吴川枫动玉萧森”,此诗之后为“月夜登楼作”七律一首,其第伍句云“秋原鹤气今方纵”,据此可知“采莲曲”乃秋季即崇祯八年秋季与卧子同时所作。河东君此曲之辞旨与卧子“采莲童曲”、“立秋后一日题采莲图”及“采莲赋”相类者颇多,盖因题目相同,又同一时间、同一地域,故两人作品其间不致大相违异。茲不烦举例,读者可自得之也。

陈忠裕全集平露堂集“采莲童曲”云:

羞,那得相回避。

同书壹壹平露堂集“立秋后一日题采莲图”云:

渌水芙蓉塘,青丝木兰楫。谁人解荡舟,湘妃与江妾。夜来秋气澄天河,越溪新添三尺波。倒泄生绡倾不足,碧空宛转双青娥。今朝轻风拂未动,昨宵已似闻清歌。杂港繁花日初吐,红裳濛濛隔雾雨。桡边属玉不肯飞,翠翘时落横塘浦。图中美人剧可怜,年年玉貎莲花鲜。花残女伴各散去,有时独立秋风前。何得铅粉一朝尽,空光白露寒蝉娟。我家五湖东百里,红霞满江吹不起。素舸云中月坠时,江渚香风出兰芷。借问莫愁能共载,可便移家入画里。

寅恪案:唐杜彥之“春宫怨”云:“年年越溪女,相忆采芙蓉。”(见全唐诗第壹函补遗杜荀鹤)今卧子诗云“越溪新添三尺波”、“花残女伴各散去”及“何得铅粉一朝尽”等句,与后来牧斋有美诗“输面一金钱”(见东山训和集上)及“春日春人比若耶,偏将春病卸铅华”等句(见初学集贰拾下东山诗集肆“癸未元日杂题长句”八首之八),皆以河东君比西施,但卧子诗云“图中美人剧可怜”及“空光白露寒蝉娟”,则“美人”“蝉娟”俱为河东君之名字,实将河东君之形貌写入书图,而与牧斋止表现于文字者更为具体。卧子所题之图未知何人所绘,若是河东君自身所作,固可实现汤玉茗还魂记中之理想,若出他人之手,则亦是当时之写照,其价值远在后来顾云美余秋室诸人所为者之上。今日此图当必久已湮灭,惜哉!惜哉!

卧子诗云“渌水芙蓉塘,青丝木兰楫。谁人解荡舟,湘妃与江妾”及“桡边属玉不肯飞”、“木兰楫”之语,与河东君梦江南词第壹肆首“人在木兰舟”句有关,“湘妃”之语与卧子“湘娥赋”(见陈忠裕全集贰)及以“湘真阁”名其作品有关,“属玉”之语又与属玉堂集名符合。此均显而易见,不待多论也。卧子此诗结语云“我家五湖东百里,红霞满江吹不起。素舸云中月坠时,江渚香风出兰芷。借问莫愁能共载,可便移家入画里”,“五湖”句固出乐府诗集伍拾采莲曲“游戏五湖采莲归”之典,亦兼以谢客卢家自比,但其所赋“八月大风雨中游泖塔”七律四首之三云“怅望五湖通一道,生平少伯最嶙峋”(见陈忠裕全集壹陸平露堂集),则明以河东君比西施而自比于范蠡,岂意有志者事竟不成耶?后来牧斋“冬日泛舟有赠”诗云“万里何当乘小艇,五湖已许办扁舟”,程松圆次韵云“从此烟波好乘兴,万山春雪五湖流”,(以上二题俱见东山训和集上。)则以西施属河东君,陶朱公属牧斋,自是二老赋诗时应有之比拟,殊不足异。至若河东君依韵和牧斋中秋日携内出游“次冬日泛舟韵”二首之一云“五湖烟水长如此,愿逐鸱夷泛急流”(见初学集东山诗集贰),则自承于苎萝村人,而以牧斋方少伯。斯为卧子题采莲图时所不及料矣。

陈忠裕全集壹“采莲赋”略云:

余植性单幽,悬怀清丽;芳心偶触,怃然万端。若夫秣陵晓湖,横塘夜岸,见清扬之玉举,受芬烈之风眙。虽渥态闲情,畅歌绰舞,未足方其澹荡,破此孤贞矣。江萧短制,本无风谣。子安放辞,难娱情性。观其托旨,岂非近累。若云玄艳,我无多焉。遂作赋曰:

夫何朱夏之明廓兮,粉峨云之晁清。涉回溪而逸志兮,怀淡风之洁轻。轶娟娟其浅濑兮,滥游波而赴平。横江皋之宛延兮,眷披扶之遥英。植水芝于澧浦兮,固贞容而温理。发渺沔以浮光兮,矫徽文以檀轨。褰狄芬而越泽兮,杳不知其焉始。其为状也,匹溢华若,的砾滥姝。莹莹遹遹,炯炯苏苏。丽不蹈淫,傲不绝愉。文章则旅,修姱若殊。时翻飞以畅美兮,疑色授而回避。接芳心于遥夕兮,愿绸缪以解佩。惕幽芳之难干兮,怀涓涓而宛在。属予情之善蛊兮,愿弄姿而远载。于是命静婉,饰丽娟;理文楫,开画船;挂绮席,扬清川。众香缜纷,罗袖给嬛。荡舟约约,恁桡仙仙。并进回逐,嫳屑蹁跹。欢鱼怒蜂,不可究宣。碍贲丝而胶盩兮,垂皓腕而濡渍。惊鸳鸯于兰桡兮,歇属玉之娇睡。堕明珰于潇湘兮,既杂荐之以江蓠。试搴茎以斜眄兮,抚修间而若私。既攀折之非余情兮,恐迟暮之见遗,彼辛苦之内含兮,閟厥愁而惠中。感连娟之碧心兮,情郁塞以善通。寄伤心于莲子兮,从芙蓉之荡风。惊飞袣之牵剌兮,泾罗衣而脱红。断藕丝而切云兮,沉淑质之玲珑。畅游丝而被远兮,曾疑款款于予衷。投馝馞以覆怀兮,矜盛年以联缔。剪鲛绡而韫的兮,包相思以淫滞。鼓夕棹于北津兮,隐轻歌而暗逝。愿彼美之倚留兮,极幽欢于静慧。情荒荒而罢采兮,削秋风以长闭。乱曰:横五湖兮扬沧浪,涉紫波兮情内伤,副田田兮路阻长,思美人兮不可量。去何采兮低光,归何唱兮未央;光何极兮无方,怨何深兮秋霜。

寅恪案:卧子此赋既以莲比河东君,又更排比铺张以摹绘采莲女即河东君,亦花亦人,混合为一,辞旨精妙,读者自知,可不待论。序中“江萧短制,本无风谣;子安放辞,难娱情性”,检王勃采莲赋序(见王子安集贰)云:“昔之赋芙蓉者多矣,虽复曹王潘陆之逸曲,孙鲍江萧之妙韵,莫不极陈丽美,粗举采掇。岂所谓究厥丽态,穷其风谣哉?顷乘暇景,历睹众制,伏习累日,有不满焉。”卧子作此赋盖本于子安之作,故辞语亦多相似,如“待饮南津,陪欢北渚”,即卧子赋语“鼓夕棹于北津”之所从出;又“结汉女,邀湘娥。北溪蕊尚密,南汀花更多”,亦下引卧子“同让木泛舟北溪四绝句”诗题之由来;至“见秋潭之四平”,则前引卧子“秋潭曲”所以称白龙潭为“秋潭”之理由也。(可并参乐府诗集伍拾。)赋云“纷峨云之晁淸”、“轶娟娟其浅濑兮”,暗藏“云娟”二字,即河东君原来旧名,此为采莲赋中主人之名,所以著列之于篇首也。此赋末段云“鼓夕棹于北津兮”,此著列采莲泛舟之地也。

检陈忠裕全集壹玖陈李唱和集“秋雨同让木泛舟北溪各赋四绝”云:

为有新愁渐欲真,强将画舰泛芳津。岂知风雨浑无赖,自入秋来喜入趁。

浪引平桥销暮烟,红亭朱草自何年。秋风一夜残莲子,几度黄昏未忍眠。

迷离窈竹碧霏霏,小艇红妆冷玉衣。凉风疏雨何处似,黄陵秋夜照湘妃。

明灭秋星起画图,微云暮雨障清瞳。何曾自定来朝暮,犹怨君家楚大夫。

寅恪案:第壹首第贰句“强将画舰泛芳津”,可知“北溪”亦可云“北津”。第贰首第壹句“浪引平桥销暮烟”,可与赋中“鼓夕棹”之语印证。第贰首第叁句“秋风一夜残莲子“及第叁首第贰句“小艇红妆冷玉衣”,亦与赋中所言之采莲女相启发。第肆首第贰句“微云暮雨障清瞳”,中含河东君之名。第叁第肆句云“何曾自定来朝暮,犹怨君家楚大夫”,则以神女目河东君,宋玉目让木也。据此颇疑采莲赋与此四绝句有密切关系。又此四绝句题云“秋雨同让木泛舟北溪”,实与“立秋后一日题采莲图”诗“夜来秋气澄天河,越溪新添三尺波”之语冥合。盖“秋气”、“添波”与“秋雨”相合,“越溪”与“北溪”同物,然则采莲图或即摹写此次北溪之游耶?至赋云“惊鸳鸯于兰桡兮,歇属玉之娇睡”,其与河东君鸳鸯楼卧子属玉堂之名有关,又无俟论矣。“娇睡”一语若出元氏长庆集贰肆连昌宫词“春娇满眼睡红绡”句,则可称适当,若出传世本才调集伍元稹梦游春诗“娇娃睡犹怒”句,则似微有未妥,但才子词人之文章,绝不应拘执考据版本家之言以绳之也。

赋中最可注意之句,如“丽不蹈淫,傲不绝愉。文章则旅,修姱若殊”,则可谓善于形容河东君之为人者;“既攀折之非余情兮,恐迟暮之见遗,彼辛苦之内含兮,閟厥愁而惠中。感连娟之碧心兮,情郁塞以善通。寄伤心于莲子兮,从芙蓉之荡风”,则可与才调集伍元微之“古决绝词”三首之二“矧桃李之当春,竟众人而攀折。我自愿悠悠而若云,又安能保君皑皑之如雪。感破镜之分明,睹泪痕之余血。幸他人之既不我先,又安能使他人之终不我夺”参读。据此可知卧子宅心忠厚,与轻薄之元才子有天渊之别。岂意河东君与卧子之关系,亦与双文同一不能善终。悲夫!

戊寅草中有“初秋”七律八首,平露堂集中亦有“初秋”七律八首(见陈忠裕全集壹陸),题同,体同,又同为八首,其为同时所作,互有关系,茲不待论。今戊寅草传世甚少,故全录之。至卧子诗集流播颇广,除第捌首以与河东君之作最有关涉,特录其全文外,余则唯择有关河东君诗之语句略论之于后。

戊寅草“初秋”八首其一云:

云连远秀正秋明,野落晴晖直视轻。水气相从烟未集,枫林虚极色难盈。平郊粳稻朝新沐,大泽凫鸥夜自鸣。莫谓茂陵愁足理,龙堂新月涤江城。

寅恪案:此首结语云“莫谓茂陵愁足理,龙堂新月涤江城”,与卧子第捌首结语云“茂陵留滞非人意,可著凌云第几篇”互相印证,并可推知卧子实初赋此题,河东君因继和之,岂所谓“夫唱妇随”者耶?至“新月”、“江城”之语则指崇祯八年七月初之时候及松江之地域也。

其二云:

银河泛泛动云晾,荒荻苍茫道阻长。已有星芒横上郡,犹无清角儆渔阳。遥分静色愁离制,向晚凋菰气独伤。自是清晖堪倚恨,故园鸊鹈旧能妨。

寅恪案:“已有星芒横上郡,犹无清角儆渔阳”之句,可与卧子诗第伍首“淫原画角秋风散,上郡旄头夜色高”相印证。(寅恪案:“旄头”之典可参前论牧斋“丙戌七夕詩”。又河东君湖上草中“岳武穆词”七律云“重湖风雨隔髦头”,“髦头”即“旄头”也。)“自是清晖堪倚恨,故园鸊鹈旧能妨”之句,当出诗经曹风“候人”篇“维鹈在梁,不濡其翼;彼其之子,不称其服。维鹈在梁,不濡其诛;彼其之子,不遂其媾。”毛诗小序云“刺近小人也”,河东君此诗结语必有本事,究何所指殊难确言。检卧子自撰年谱上崇祯八年乙亥条(并可参所附考证)略云:“同郡某贵人素嫉予,适有无名作传奇以刺之者,疑予与舒章使之,怒益甚。予同门生朱翰林早服与贵人求复故业文园,予立议黜之。恨逾刺骨,遂行金钱唆南台某上奏,其意专欲黜予与彝仲也。时使者江右王公行部,察予两人行修饬,举方正,报闻。某贵人闻之,咄咄咤叹失气也。”或与河东君诗语有关,亦未可知。至前引钱肇鳌质谈耳记松江郡守驱逐河东君出境一节,则事在崇祯六年,距赋此诗之时已有二年之久,相隔较远,似非诗意所在也。俟考。

其三云:

苍然万木白蘋烟,摇落鱼龙有岁年。人似许玄登望怯,客如平子学愁偏。空怀神女虚无宅,近有秋风缥渺篇。(自注:“时作秋思赋。”)日暮飘零何处所,翩翩燕翅独超前。

寅恪案:此首为八首中最重要者,与卧子诗第捌首极有关系。盖卧子诗第捌首乃主旨所在,河东君亦深知其意,故赋此首,同用一韵,殊非偶然也。茲移录卧子诗全文,以便参互论证。

卧子诗云:

托迹蓬蒿有岁年,平皋小筑晚凉天。不逢公瑾能分宅,且学思光漫引船。莲子微风香月上,葡萄垂露冷秋前。茂陵留滞非人意,可著凌云第几篇。

卧子此诗主旨实自伤不能具金屋以贮阿云。“不逢公瑾能分宅”,用三国志吴志玖周瑜传“周瑜字公瑾。〔孙〕坚子策与瑜同年,独相友善,瑜推道南大宅以舍策。”“且学思光漫引船”者,用南史叁贰张邵传附融传(参南齐书肆壹张融传)所云“融字思光。融假东出,〔齐〕武帝问融在何处,答曰臣陆处无屋,舟居无水。后上问其从兄绪,绪曰融近东出,未有居止,权牵小船于岸上住。上大笑”。

然则卧子所谓“平皋小筑晚凉天”之“小筑”何所指耶?检卧子此诗题前第贰题为“初秋出城南吊迩机之丧,随游陆氏园亭。春初予辈读书处也。感赋二律”。此二律中虽未见有留宿之迹象,但据王沄纂云间第宅记云“南门外。登山主桥。薛孝廉靖宅。阮家弄陆宗丞树德梅南草庐。有读书楼。崇祯间,郡中诸名士尝觞咏高会其中。人称曰南园”,故薛氏宅与南园邻近,卧子因吊迩机之丧,遂留宿徐氏南楼或陆氏南园,极为可能。今观卧子“初秋八首”之第壹首之“池台独倚北风轻,水国苍茫碧城倾。菱芡自依秋露冷,梧楸不动夜云明”,第贰首之“万里清光迥不收,层霄极望此登桥”,及第叁首之“旷野枫林消白日,沧江草阁卧黄昏”与第捌首之“莲子微风香月上,葡萄垂露冷秋前”等句,其景物气象皆似南园,而非卧子松江城内之旧宅。(此旧宅即云间第宅记所云:“治西。普照寺西。陈工部所闻,给谏子龙宅。有平露堂。座师黄詹事道周书”者。)然则卧子诗所谓“小筑”,岂是徐氏别墅中之小楼,即南楼,抑或陆氏南园建筑物中之一小部份耶?

至“不逢公瑾能分宅”之语,或是因徐暗公及武静虽肯以其别墅借寓杨陈,陆文孙又肯以南园借卧子诸人读书著述,不过两处俱是暂时性质,更不可视为固定之金屋久贮阿云也。河东君能知此意,故有“空怀神女虚无宅”之句,其所感恨者深矣。(寅恪案:杜工部集壹伍“热”三首之一云:“云雨竟虚无。”河东君诗语本此。杜诗原为苦热之作,下文接以“乞为寒水玉,愿作冷秋菰。何似儿童岁,风凉出舞雩”等句,即希望秋凉之意。河东君赋此诗在初秋,正气候炎热之际,下句“近有秋风缥渺篇”亦是希望秋凉之意,与少陵之旨符合。故河东君此一联虽出旧诗,别具新感,其措辞之精妙于此可见一斑也。)由此推之,大约卧子松江城内旧宅本非广厦,此时既有祖母高氏、继母唐氏,复有妻张氏、妾蔡氏及女颀等,又据卧子年谱下附王沄撰“三世苦节传”云“高安人一女,笃受之,赘诸氏婿,共宅而居。奉议公(寅恪案:“奉议公”指卧子父所闻)以寡兄弟而勿忍也。先生承先志,始终不替。〔张〕孺人承高安人欢,敬爱有加,抚其子女如己生,冠婚如礼,安人为之色喜。〔卧子继母〕唐宜人生四女,次第及笄,孺人为设巾帨,治奁具而归之,嫁礼称盛,宜人忘其疾,诸姑感而涕出,嫂我母也”,然则卧子之家人多屋狭,张孺人复有支配财务之权,势必不能更有余地及余资以安置志在独立门户之河东君,杨陈因缘之失败当与此点有关。后来崇祯十三年冬河东君访牧斋于虞山之半野堂,其初则居于舟中,有同于思光引船,继则牧斋急营我闻室迎之入居,亦是公瑾分宅,此点与钱柳因缘之能完成殊有莫大关系也。

河东君诗“人似许玄登望怯,客如平子学愁偏”一联,下句见文选贰玖张平子四愁诗,人所习知,不待释证。上句之“许玄”当用晋书捌拾王羲之传附许莲传“莲字叔玄,后改名玄”。许传虽有游山登楼之记载,但无怯惮之事,故“怯”字乃河东君自谓之辞,其本性不喜登望,可与河东君与汪然明尺牍第壹叁通所云“齐云胜游,兼之逸侣,崎岖之思,形之有日。奈近羸薪忧,褰涉为惮”相参证。“褰涉为惮”即“登望怯”之意。顾云美河东君传云“性机警,饶胆略”,应不怯登望,其所以怯惮者,或由体羸足小之故有所不便耶?

河东君诗“近有秋风缥渺篇”句下自注云“时作秋思赋”,今戊寅草中有“秋思赋”一篇,据此可证知其作赋之年月。惜此赋辞语多未解,疑传写讹误所致,以暂无他本可校,姑录赋文,而附记于此,以俟他日求得善本再论释之。所可注意者,卧子作“采莲赋”实本于王子安,检王集壹有“春思赋”“七夕赋”在“采莲赋”之前,或者河东君崇祯八年秋间浏览子安作品,因采莲赋而睹春思赋,于王赋序末“几乎以极春之所至,析心之去就云尔”之语有所感会,遂作秋思赋欤?

其四云:

轻成游鹤下吟风,夜半青霜拂作容。偃蹇恣为云物台,嶙峋先降隐沦丛。五原落日交相掩,三辅新秋度不同。矫首只愁多战伐,应知浩荡亦时逢。

寅恪案:此首“五原落日交相掩,三辅新秋度不同”一联,上句疑与卧子诗第陸首“欲问故人新奉使,朔云连月近如何”之注“时吴来之使山右初归”有关,下句疑与卧子诗第伍首“三秦消息梦魂劳”及“泾原画角秋风散”之句有关。所可注意者,即“轻成游鹤下吟风”之“鹤”及“嶙峋先降隐沦丛”之“隐沦丛”究何所指?岂谓吴来之昌时由山西归松江后,便先访问卧子因至河东君处耶?俟考。

其五云:

朦胧暝色杂平河(湖?),秋物深迷下草须。不辨暗云驱木落,惟看鲛室浴凫孤。南通水府樯乌盛,北照高原树影枯。同向秋风摇白羽,愁闻战马待单于。

寅恪案:“南通水府樯乌盛”可与卧子诗第肆首“楚蜀樯帆向晚行”参读。至河东君此首“同向秋风摇白羽,愁闻战马待单于”之结语,则疑与卧子诗第陸首“欲问故人新奉使,朔云边月近如何”句下自注有关,盖指与吴昌时共谈当日边事也。

其六云:

幽漫飛鸟视平原,露过浮沉漠漠屯。此日风烟给泗左,无劳弓矢荡乌孙。波翻鱼雁寻新气,水冷葡萄似故园。惆怅乱云还极上,不堪晻暧肆金樽。

寅恪案:此首与卧子诗第伍首同咏凤阳明祖陵事。(参陈忠裕全集壹陸平露堂集“送徐暗公游南雍”七律所附考证。卧子此诗当赋于崇祯八年夏间闲公离南园赴南京之时。卧子“初秋”诗第捌首所谓“南皮旧侣惊龙散”,即指此也。)河东君诗“此日烟给泗左,无劳弓矢荡乌孙”一联,与卧子诗第陸首“当烦大计推安攘”之语有关。至河东君之意,则谓不能安内何能攘外,其语深中明末朝廷举措之失矣。“水冷葡萄似故园”又可与卧子诗第捌首“葡萄垂露冷秋前”参证,此“故园”或即指南园。

其七云:

长风疏集未曾韬,矫雉翻然谋上皋。葭荻横秋投废浦,风烟当夜接虚涛。云妍翳景萦时急,红逖烦滋杂与(兴?)高。回首惊龙今不守,崔巍真欲失戎刀。

寅恪案:“葭荻横秋投废浦”可与卧子诗第肆首“江湖葭荻当秋盛”之句参证。河东君此诗结语“回首惊龙今不守,崔巍真欲失戎刀”,当谓凤阳失守事,与卧子诗第壹首“南皮旧侣惊龙散”之句虽同有“惊龙”二字,而所指不同,盖陈诗用“魏文帝与吴质书”语。卧子“初秋”八首前第柒题为“送周勒卣游南雍”,第陸题为“送徐闲公游南雍”,崇祯八年春间周徐二人与卧子舒章文孙及河东君等同读书游宴于南园,至是年夏初河东君离去,卧子婴疾,其他诸人亦皆星散。“南皮”之“南”,亦兼指南园及南楼而言,与河东君词之梦江南、卧子词之双调望江南,俱有取于“南”字即南园南楼之意,世人未明此点,读杨陈作品不能深达其微旨矣。至河东君诗“红逖烦滋杂与高”之句,疑有讹误,俟考。

其八云:

鱼波唼唼水新过,高柳风通雾亦勾。晓雨掠成凉鹤去,晚烟楼密荻花收。苍苍前箙鹰轻甚,湿湿河房星渐赒。我道未舒采药可,清霜飞尽碛天束。

寅恪案:“湿湿河房星渐赒”及“清霜飞尽碛天束”可与卧子诗第陸首“天南迹北共秋河”之句参证。“我道未舒采药可”之句,检晋书捌拾王羲之传附许迈传云“初采药于桐庐道之桓山。饵术涉三年,时欲断谷。以此山近人,不得专一,四面籓之。好道之徒欲相见者,登楼与语,以此为乐”,可知河东君以许玄自比,此点前论第叁首“人似许玄登望怯”句已言及之。但此首有“采药”之语,据许传之文,采药下即接以登楼见好道之徒一事,然则第叁首“人似许玄登望怯”之意,恐是自谓怯于见客,与许氏同,非关体羸足小,其与汪然明尺牍第伍通云“弟所汲汲者,止过于避迹一事”(寅恪案:“止”当作“亡”,与“无”同。)亦是此意,可取互参。复据前引钱肇鳌质直谈耳所载河东君居佘山时蠢人徐某以三十金求见事,佘山邻接横云,钱氏之言或即与河东君此诗之意有关,亦未可知也。今释“怯”字之义与前说有所差异,似今解较胜。茲依郑笺毛时间具别解之例,姑备两说,以待读者之抉择。

抑更有可笑者,河东君于崇祯八年作诗之际以许叔玄自比,而以卧子比王逸少,盖卧子此时虽是云间胜流,名闻当世,然其地位止一穷孝廉耳,目之为王右军已嫌过分矣,至崇祯十三年冬间河东君访牧斋于虞山之半野堂,初赠钱诗有“江左风流物论雄”及“东山葱岭莫辞从”之语,则以牧斋似谢安石,而自比于东山伎,(详见第肆章论半野堂初赠诗。)盖牧斋此时以枚卜失意家居,正是候补宰相之资格,与谢太傅居东山时之身份切合也。由此言之,河东君不仅能混合古典今事,融洽无间,且拟人必于其伦,胸中忖度毫厘不爽,上官婉儿玉尺之誉可以当之无愧。不过许叔玄东山伎之船亦随王逸少谢安石之水,高低涨落,前后不同,为可笑也。

复次,宋徵璧含真堂集柒载有“早秋同大樽舒章赋”七绝二首云:

怅望平田半禾黍,曲栏幽径傍城阿。已任青雀随风过,更有红裙细马驮。

凄清落叶下梧桐,野水苍茫睇未穷。日暮但愁风雨后,行人多半早秋中。

寅恪案:宋氏此二绝句何时所作未能确知,若依此题后一诗“野驿”下注“壬申会课”,则似此二绝句乃崇祯五年壬申或以前所作。但宋氏诗集以诗体分类,其排列次序亦难悉据以确定作成时间之先后。或谓王胜时续卧子年谱下顺治四年丁亥条附庄师洛等考证引陆时隆“侯文节传”云:“黄门乃易姓李,改字大樽。”又胜时云:“晚年自号大樽,盖寓意于庄先五石之瓠也。”陆王两说虽似微异,但卧子于顺治四年五月十三日自沉,年四十岁,依常例推之,必三十以后始可言晚年。让木此二绝句之题既称大樽,岂作于崇祯十年丁丑以后耶?鄙意不然,前引含真堂集伍秋塘曲序云:“宋子与大樽泛于秋塘。”此曲乃与卧子秋潭曲同时所作,(见陈忠裕全集拾陈李唱和集。)实在崇祯六年秋间,此年卧子仅二十六岁,断不可谓之晚年,何以宋氏亦称之为大樽?明是后来让木编集时所追改。盖卧子以抗清死节,清人著述在乾隆朝尚未表扬卧子以前自宜有所避忌,往往多以不甚显著之别号(即“大樽”)称卧子。况宋氏前与卧子关系密切,后乃改仕新朝,更当有所隐讳也。至若蓼斋集中不改卧子之称者,殆由舒章卒于卧子抗清被害以前,遗集为石维昆于顺治十四年所刻,故仍依旧称,未遑更易耶?职是之故,宋氏此二绝句亦有作于崇祯八年秋间之可能,疑与卧子及河东君“初秋”诗有关。姑附录于此,以俟详考。又“城阿”即卧子癸酉长安除夕诗所谓“曾随侠少凤城阿”之“城阿”,乃指松江城而言,前已详论之矣。

河东君在崇祯八年秋深离松江赴盛泽以前尚有与卧子训和之作,茲全录杨陈两人之诗,并择录卧子此时所赋“秋居杂诗”十首中最关重要者,论之于下。

卧子“七夕”诗(见陈忠裕全集壹叁平露堂集)云:

夜来凉雨散,秋至绪风多。渺渺云澄树,峨峨人近河。金钿烟外落,玉佩暗中过。闻说天孙巧,虚无奈尔何。

其二云:

清影何时隐,神光迥澹浮。龙惊虚伫月,乌鹊静临秋。风落花间露,星明池上楼。汉宫谁更龙,此夕拜牵牛。

河东君“七夕”诗(见戊寅草)云:

芙蓉清夜涌鱼颸,此夕苔篁来梦知。为有清虚鸳阁晚,无劳幽诡蝶花滋。仙人欲下防深漠,苍影翩然入窦湄。已是明雯星露会,乌啼灯外见来迟。

卧子“八月十五夜”诗(见陈忠裕全集壹陸平露堂集)云:

明雯凉动桂悠悠,迢递星河万里秋。素魂有人常不见,碧虚无路迥含愁。九天惊鹤声何近,五夜楼台影自浮。犹说紫微宫女事,焚香时待月西流。

其二云:

微风摇曳拂金河,斗迥天高出素峨。万井鸳鸯秋露冷,三江蚌蛤夜潮多。云能入梦婵娟子,月解伤人宛转歌。应有桓伊吹玉笛,倚栏人静奈愁何。

寅恪案:卧子“八月十五夜”七律第贰首“云能入梦婵娟子”句暗藏河东君之名,第贰章已论及之。盖中秋佳节卧子必在松江城内旧宅中与家人团聚,望月有怀横云山麓之河东君,因赋此二诗。

河东君“八月十五夜”诗(见戊寅草)云:

涤风初去见迂芳,招有深冥隐桂芒。翠鸟趾离终不发,绮花人向越然凉。莲鱼窈窕浮虚涧,烟柳沉沉拂淡篁。已近清萍动霏漪,秋藤何傲亦能苍。

寅恪案:河东君此诗之题与卧子诗题同是“八月十五夜”,其为唱训之作自无疑义。但河东君此诗之前第壹题为“秋深入山”,第贰题为“月夜舟中听友人弦索”,第叁题为“晓发舟至武塘”,第肆题为“七夕”,初视之,似是抵盛泽以后追和卧子之作,而非在松江时所赋,细绎之,八月十五夜至秋深其间最少已逾一月,河东君必早在离松江以前得见卧子此诗,且自“七夕”至“八月十五夜”其间已赋三题四首,可证其才思并未枯竭,何以更待历时四五十日之后始在盛泽镇追和卧子前什耶?此与其平日写作敏捷之情况不符。故鄙意仍以河东君“八月十五夜”一首乃尚未离去松江前所作,当是编写时排列偶误所致耳。

卧子“秋居杂诗”十首作成之时间当在崇祯八年季秋,因第叁首有“况当秋日残”、“鸿雁影寥廓,梧桐声劲寒”及第捌首有“霜寒击柝清”等句,皆是九月景物也。至第贰首“万里下城阿”句之“城阿”指松江城言,前论卧子癸酉长安除夕诗“曾随侠少凤城阿”句已详及之,可不复赘。此十首诗俱佳,茲唯择录三首论释之,其余不遑悉数移写也。

第肆首云:

愁思随时积,悲凉秋更深。何当临玉镜,无计挽金瓠。(自注:“时予有殇女之戚。”)肃肃飞乌鹊,冥冥啼蟪蛄。不堪儿女气,引满莫踌躇。

寅恪案:此首可与下录卧子“乙亥除夕”七古(见陈忠裕全集壹叁平露堂集)相参证。“何当临玉镜”句用世说新语下假谲类“温公丧妇”条并参徐孝穆编辑玉台新咏所以命名之故,斯皆世人习知者。至卧子于此句则指河东君而言也。“无计挽金瓠”句用汉魏百三名家集陈思王集壹“金瓠哀词”,卧子取以比其长女颀也。陈卧子先生安雅堂稿壹贰“瘗二女铭”云:“陈子长女名颀,生崇祯庚午之二月,殇于乙丑之七月,凡六岁。次女名颖,生辛未之八月,至十月死。二女皆陈子室张出也。”卧子甚珍爱此长女,其著述中涉及女颀者颇多,如卧子自撰年谱上崇祯八年乙亥条云“秋女颀殇焉”,并陈忠裕全集壹壹平露堂集“乙亥除夕”七古一首、同书壹平露堂集“舟行雨中有忆亡女”、“除夕有怀亡女”五律二首及同书壹玖平露堂集“悼女颀诗”七绝七首等,可为例证。卧子赋诗之际女颀既逝,无计可以回生,河东君虽已离去,则犹冀其复返,情绪若此,所谓“不堪儿女气”者也。

第柒首云:

常作云山梦,离群不可招。遨游犬子倦,宾从客尔娇。(自注:“舒章招予游横云,予病不往。)楚橘明霜圃,江枫偃画桥。剌船斜月下,何计慰飘摇。

寅恪案:陈忠裕全集贰玖“横云山石壁铭”(可参同集拾属玉堂集“雨中过李子园亭”七古及所附考证并蓼斋集首石维昆序)略云:“横云山者,松之屏蔽。环壁包池,则李氏之园在焉。既剪丛棘,遂有堂宇。濯洼以俟雨,植枫而缀秋。涉冬之阳,李氏携客信宿。落叶零翠,寒山冻青。风消夕醉,月照宵遨。辨隔浦之归鱼,习空山之啸鬼。横览凄恻,悲凉莫罄。”卧子此文虽不能确定为何年所作,然可据以推知舒章别墅秋冬之际景物最佳,斯舒章所以招邀名士名姝于秋日往游之故欤?舒章是举殆于谢灵运拟魏太子邺中集诗序所谓“天下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四者难并”之旨有所体会(见文选叁拾),但卧子是时则转抑林黛玉过梨香院墙下听唱牡丹亭“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及“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之感恨矣。(见石头记第贰叁回。)诗中“遨游犬子倦”句,“犬子”司马相如小名,卧子以之自比。“宾从客儿娇”句,“客儿”谢灵运小名,卧子以之比李舒章。此时河东君既寓居横云山,岂谓河东君乃舒章之娇艳宾客从耶?卧子自注云“舒章招予游横云,予病不往”,不知是托病,抑或真病?若托病者,则其故虽不能确知,但必有河东君复杂之关系在内;若真病者,则崇祯八年首夏卧子因河东君离去南园及南楼而发病,事后虽痊愈,然亦以有所感触,时复卧子疾,如“秋居杂诗”第壹首“药饵日相谋”者即是其证,实世所谓“心病”,而非“身病”也。

第玖首云:

明时惭远志,安稳独幽居。溟渤当秋壮,星河永夜虚。黄金误子政,白壁恃相如。奇服吾宁爱,无劳拟上书。

寅恪案:“黄金误子政,白壁恃相如”,上句用汉书叁陸楚元王传附刘向传向作黄金不成事,下句用史记捌壹廉颇蔺相如传相如完璧归赵事,皆世所习知,无待赘释。所可怪者,卧子举此两氏为言,颇觉不伦,当必有其故。意者卧子自恨如刘更生之不能成黄金,遂难筑金屋以贮阿云,然终望河东君能似蔺相如之完璧归赵。苟明乎此旨,则卧子诗此联之语殊不足为怪矣。“无劳拟上书”句,疑指卧子自撰年谱崇祯四年辛未条所云“是时意气甚盛,作书数万言极论时政,拟上之。”陈徵君“继儒”怪其切直,深以居下之义相戒而止。

今所见河东君作品中有赋三篇,其男洛神赋及秋思赋前已论述。男洛神赋旨趣诙诡,秋思赋文多脱误,俱不及“别赋”之意深情挚,词语高雅。取与同时名媛之能赋者如黄媛介诸作品相参较,亦足见各具胜境,未易轩轾。故全录其文,略考释之,以待研治明季文学史者之论定。

戊寅草“别赋”云:

草弱朱靡,水夕沉鳞。又碧月兮河梁,秋风兮在林。指金闺于素壁,扃素幔于琴心。于此言别,怀愁不禁。云泫泫似浮,泉杳杳而始下。抚襜幄之霏凉,拂银筝其孰写。重以伭泫?花之早寒,玉台之绛粉。既解佩而邅延,更留香气之氤氲。揽红药之夜明,怅青兰而晨恨。会当远去,瞻望孤云。于是明河欲坠,玉勒半盼。化桃霞兮王孙马,冲柳雪兮游子衣。离远皋之木叶,牵晴雾之游丝。度疏林而去我,隔江水之微波。未平夸而起巇,更通达而成河。妍迹已往,遗恩在途。掩电母而不御,杂水业(?)而常孤。思美人兮江漵,触惊发兮愁余。并瑶瑟之潺湲,共凤吹而无娱。念众族之皎皎,独与予兮纷驰。谁迳逝而不顾,怀缥缈而奚知。诚自悲忧,不可言喻。至若玄圃词人,洛宾才子。收车轮于博望,荡云物于龙池。嘉核甫陈,骊歌遽奏。折银蕊于陇上,骄箫管于池头。之官京洛,迁斥罗浮。观大旗之莫射,登金谷而不游。叹木瓜之渍粉,聆凄响于清辀。或溯零陵之事,或念南皮之俦。咸辞成而瑯瑯,视工思而最愁。又若河朔少年,南阳乳虎。感乌马兮庭阶,击苍鹰兮殿上。风戋戋兮渐哀,筑摵摵而欲变。上客敛魂,白衣数起。左骖殪兮更不还,黄尘合兮心所为。忽白书之晻暧,睹寒景之侵衣。愁莫愁兮众不知,悲何为兮悲壮士。乃有十年陷敌,一剑怀仇。将置身于广柳,或髠钳而伏匿。共衷草兮班荊,宴石濑兮设食。逝泛滥于重渊,旷詈煜于窟室。酒未及濡,餐未及下。歌河上而沾裳,仰驷沫(?)而太息。若吴门之箎,意本临歧。大梁之客,魂方逝北。当起舞而徘徊,更痛深其危戚。至若掩纨扇于炎州,却真珠于玉漏。恩甚兮忽绝,守礼兮多尤。观蒻羽之拂壁,慨龙帷之郁留。念胶固而独明,惟销铄之莫任。垂楚组而犹倚,絚凤绶而遣神。盻雉尾于俄顷,迥金螭之别深。日暮广陵,恁阑水调。似殿台之清虚,识宜春之朗曼。乃登舟而呜咽,愁别去其漫漫。又若红粉羽林,闢邪独赐。同武帐之新宠,后灞岸之放归。紫箫兮事远,金缕兮泪滋。更若长积雪兮闭青海,嫁绝域兮永乌孙。俨云蝉于万里,即烟霓之夕昏。雁山晓分断辽水,红蕉涩兮辞婵媛。至若灵娥九日兮将梳,苕蓉七夕微波。月暎哲(晰?)而创虹缕,露流澌兮开房河。披天衣之宵斜,忽云旗之怅图。亦有手纤阿于缁(淄?)右,期玉镜于邯郸。甫珊瑚之照耀,亲犀络之缠绵。悼亭上之春风,叹上巳于玉面。本独孤之意邈,绕窦女之情娟。至有虾蟆陵下之歌,燕子楼前之雨。白杨萧萧兮莺冢灰,莓苔瑟瑟兮西陵土。怆虬膏之永诀,淡华烛而终古。顾骖驔之莫攀,止玉合之荐处。岂若西园无忌,南国莫愁,始承欢而不替,卒旷然而莫达。君歌折柳于郑风,妾咏蘼芜于天外。异樱桃之夜语,非洛水之朝来。自罘罳之雀暗,怜兰麝之鸭衰。据青皋之如昨,看盘马之可哀。招摇蹀躞,花落徘徊。结绶兮在平乐,言别兮登高台。君有旨酒,妾有哀音,为弹一再,徒伤人心。悲夫同在百年之內,共为幽怨之人。事有参商,势有难易。虽知己而必别,纵暂别其必深。冀白首而同归,愿心志之固贞。遮乎延平之剑,有时而合。平原之簪,永永其不失矣。

寅恪案:此赋之作成时间及地域并所别之人三事,茲综合考证之。若所言不误,则于赋中之辞义,赋主之文心,更能通解欣赏也。

此赋既以“别”为题,自是摹拟文选壹伍哀伤类江文通“别赋”之作,无待赘论。昭明太子既列文通此赋于哀伤类中,而江赋开宗明义即云:“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河东君以斯旨为题,则其构思下笔时之情感,三百年后犹可想见也。然则作此赋当为何时耶?据赋中“秋风兮在林”、“抚襜幄之霏凉,拂银筝其孰写”(寅恪案:王右丞集壹伍“秋夜曲”二首之二云:“桂魄初生秋露微”及“银筝夜久殷勤弄”。故赋中“银筝”之语,亦与秋有关)、“伭之早寒”(寅恪案:“伭”疑当作“泫”。文选贰贰谢灵运“从斤竹涧越岭溪行”诗云:“花上露犹泫。”)、“明河欲坠”等语,皆足证此赋为秋季所作。至于河东君此赋所别之人为谁,则观赋末自“悲夫”至“不失矣”之结语,其人之为卧子,自不待言,盖他人必无资格可以当河东君所言“虽知己而必别”之“知己”也。考河东君与卧子离别虽不止一度,但最重要者实有二次。第壹次在崇祯八年首夏河东君离去南楼别居横云之时,前论卧子满庭芳“送别”词等已详言之。姑不论此次首夏之节物与赋中秋季所摹写者不合,且“会当远去,瞻望孤云”之语,与南楼横云尚同在松江,其距离极近者,地望亦不相符。第贰次在崇祯八年秋季河东君离去松江迁往盛泽归家院之时,此次乃真为杨陈二人生离死别最重要之关键,而此赋所言景物皆与秋有关,故知此赋乃崇祯八年秋深河懂君离去松江迁往盛泽镇,用以训别卧子抒写离怀并诉衷情,希冀重好之文,可以断定无疑者也。又赋云“度疏林而去我,隔江水之微波”,更可与卧子此年岁除所赋“桃根渺渺江波隔”之句(见陈忠裕全集壹壹平露堂集“乙亥除夕”七古)相证发也。

复次,卧子于崇祯十一年秋所赋“长相思”七古(全文及论释见下引陈忠裕全集壹壹湘真阁集)略云:“美人今在秋风里,碧云迢迢隔江水。别时余香在君袖,香若有情尚依旧。但令君心识故人,绮窗何必常相守。”疑取赋中辞旨而为之者。赋之“既解佩所邅延,更留香之氤氲”,即诗之“别时余香在君袖,香若有情尚依旧”,赋之“虽知己而必别,纵暂别其必深”,即诗中之“但令君心识故人,绮窗何必常相守”。此赋此诗关系密切,读者取以并读自能得其意旨所在也。至龚芝麓鼎孶定山堂壹肆“挽河东君夫人”诗“朱颜原独立,白首果同归”一联(全诗见第伍章所引),上句疑取卧子“上巳行”诗“垂柳无人临古渡,娟娟独立寒塘路”(全诗及论释见下引陈忠裕全集壹壹平露堂集),下句疑取河东君“别赋”中“冀白首以同归,愿心志之固贞”二句而为之者,盖卧子湘真阁集及河东君戊寅草龚氏当日必曾见及之,斯亦今典古典合用,世人读定山堂集者不可不知也。

又陈忠裕全集贰有“拟别赋”一篇,其前为“拟恨赋”,后为“和汉武帝伤悼李夫人赋”及“妒妇赋”。此“拟别赋”为何年所作,今难考知,若作于距崇祯八年秋以前颇久之时间,则河东君必已早见卧子之作,其“别赋”情思辞语之相类似者,乃受卧子作品之影响,自无可疑。若陈杨二人之赋为同时写成者,则此两篇乃唱和训答之作品,其关涉类似之处颇多,更不足异。茲以陈集流播较广,仅择有关语句节录之于下,以见一斑。

卧子赋略云:

漫漫长道,悠悠我心。扬舲极浦,总辔荒林。与子言别,怆然哀吟。仰视浮云,倏忽难寻。我有旨酒,慷慨酌斟。况秋我兮渡河,又落日兮在野。叶萧萧而群飞,泉淙淙而始泻。指寥廓于翔鸿,愬悲鸣于去马。睹徒御之纷驰,倾芳樽而不下。含别绪兮孔多,欲陈辞而难写。于是揽袪徙倚,执手踟躇。会当去我,顷刻相逾。听车音而绝响,望襜帏而载徂。怳怀人之极目,愧送子之贱躯。掩金镜而罕御,理瑶琴而常孤。仰明月之迅迈,恨重关之崎岖。寄锦书于雁外,啼玉箸于烟途。聊侧身而四望,岂离魂之尽诬。言念古昔,谁与为此。至若庐江少妇,文园小姬。恩方胶固,义当乖离。痛宝玦之既赐,出金屋而长辞。岂若上宫丽质,邯郸名倡。皎皎窗牖,盈盈道傍。解杂佩兮赠君子,折芳馨兮心內伤。则有烟林花堕,平皋草长。青衣蹀躞,红袖徬徨。远与君别,各天一方。飘摇分袂,杳若参商。嗟夫别何地而不愁,愁何年而能散。陋群游于麝鹿,壮遐征而羽翰。苟两心之不移,虽万里而如贯。又何必共衾帱以殿欢,当河梁而长叹哉?

河东君于崇祯八年秋深离松江赴盛泽镇,此行踪迹见于戊寅草中者共有诗三题四首,辞语颇晦涩,非集中佳作,以其为关涉河东君与卧子之重要资料,故悉数移录,并择取卧子诗有关河东君此行者综合论释之于后。

“晓发舟至武塘”二首云:

木影固从混,水云脱众冷。鱼波已相截,凫景信能冥。漠甚风聊出,滋深雾渐形。远思论异者,(自注:“时别卧子。”)何处有湘云。

间态眷新鲔,靡靡事广洲。九秋悲射猎,万里怅离忧。大泽岂终尔,荒交真少谋。愧余徒迈发,丹鸟论翔浮。

寅恪案:光绪修嘉善县志贰乡镇门“魏塘镇”条略云:“明宣德四年巡抚胡槩奏分嘉兴六乡置县于魏塘镇。魏武帝窥江南,驻跸。旧有五凤楼,故一名武塘。”据河东君“还思论异者”句下自注,恐是卧子自松江亲送河东君至嘉善,然后别去。假使所推测者不误,则卧子由松江至嘉善一段水程实与河东君同舟共载,及距盛泽镇不远之嘉善不得不舍去河东君,一人独游,经历苏州无锡然后还家也。盖不仅已身不便与河东君同至盛泽镇之归家院,且此次之送别河东君当向家人诡称以亡女之故出游遣闷为借口,应与崇祯八年春间之游憩南园南楼,虽暗与河东君同居,其向家人仍以读书著述为托辞者,正复相同。若取此次卧子送河东君由松江至嘉善,与后来崇祯十四年春间牧斋送河东君由虞山至鸳湖,两者相比映,固可窥见当日名媛应付情人之一般伎俩。然杨陈之结局与柳钱迥异,而别赋及戊寅草遂不能与有美诗及东山训和集并传天壤,流播人口矣。

陈忠裕全集壹叁平露堂集“秋居杂诗”十首之后“立春夜”之前共有三题,为“夜泊浒墅”、“将抵无锡”及“舟行雨中有忆亡女”三首。又同书壹陸平露堂集七律“乙亥九日”、“九日泊吴阊”及“薄暮舟发武邱,是日以淮警,中丞发师北行”三首,疑皆此次卧子送河东君由松江至嘉善,然后还家,舟行所经之题咏。

其“舟行雨中,有忆亡女”(自注:“家以俗例,是日飨之。”)云:

犹是吴山路,回思便悄然。归时开玉锁,谁与索花钿。录蕙繁霜夜,丹枫梦雨天。未衰怜庾信,哀逝赋空传。

寅恪案:陈卧子先生安雅堂稿壹贰“瘗二女铭”云:“陈子长女名颀,生崇祯庚午之二月,殇于乙亥之七月,凡六岁。”虽未言颀殇于七月何日,但如前所推测,卧子以秋深送河东君至嘉善,则此诗当作于崇祯八年十月。然则所谓俗例者,或是指逝后百日设祭而言也。

卧子“九日泊吴阊”云:

画阁长堤暮水平,寒云初卷阖闾城。楚天秋后花犹润,吴苑人归月正明。雁度西楼金管歇,霜飞南国玉衣轻。谁怜孤客多惆怅,耿耿千门永夜情。

又“薄暮舟发武邱,是日以淮警,中丞发师北行”七律云:

横塘此路转孤舟,十里松杉接武邱。愁客卷帘随暮雨,美人采菊荐寒流。樯帆气壮关河夜,鼓角声衔江海秋。闻道元戎初为镇,可能寄語问神洲。

寅恪案:“薄暮舟发武邱”诗“美人采菊荐寒流”句之“美人”殆指河东君而言。观“九日泊吴阊”诗“谁怜孤客多惆怅”及此诗“横塘此路转孤舟”等语,则崇祯八年重九卧子独棹孤舟至苏州,遥想新别之河东君,殆亦王摩诘“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诗意也。(见王右丞集壹肆。)河东君对诸名士往往自称为弟,前已详论之,然则卧子以弟目河东君实非无因矣。一笑。

戊寅草“月夜舟中听友人弦索”云:

云涂秋物互飘萦,整月华桐变欲并。石镜辩烟凄逾显,红窗新炥郁还成。通人戏羽嫣然落,袅草澄波相背明。已近鹍弦第三拨,星河多是未峥嵘。(自注:“弦声甚激。”)

又“秋深入山”云:

将翻苍鸟迥然离,昃木丹峰见坠迟。清远欲如光禄隐,深闲大抵仲弓知。(自注:“陈寔字仲弓。时惟卧子知余归山。)遥问潺濑当虚晃(幌),独有庭筠翳暮姿。松阁华岗皆所务,纷纷柯石已前期。

寅恪案:以上二题疑皆河东君别卧子于嘉善后至盛泽归家院所至,舟中友人不知何指,恐是归家院中之女伴来迎河东君者。“入山”之“山”即指盛泽镇之归家院言,详见后论河东君与汪然明尺牍第贰捌通。河东君此次之离松江横云山迁居盛泽归家院,其故盖由与卧子之关系格于形势不能完满成就,松江一地不宜更有留滞。据前引沈虬河东君传所载丙子年间张溥至盛泽镇访徐佛,佛于前一日适人,因而得过河东君之事,夫丙子年为崇祯九年,即河东君迁居盛泽之后一岁,时间相距甚近,徐云翾之适人当于崇祯八年已预有所决定。河东君本出于云翾家,后来徙居松江,与几社名士往还,声名藉甚,云翾所以欲迎之至归家院,不仅可与盛泽诸名媛互相张大其艳帜,且更似使之代己主持其门户也,观仲廷机盛湖志拾列女名妓门明徐佛传略云“徐佛(原注:“原名翳。”)字云翾,小字阿佛。嘉兴人。性敏慧,能琴工诗善画兰。随其母迁居盛泽归家院,遂著声于时。柳是尝师之。每同当湖武原诸公游,然心厌称华,常与一士有所约,不果。后归贵介周某。周卒,祝发入空门。其时斜桥之北,旧名北书房,绮疏曲栏,歌姬并集。梁道钊张轻云宋如姬皆翰墨名世。道钊淹通典籍,墨妙二王。轻云诗词笔札,并擅其长。如姬聪慧,姿色冠于一时。毎当花晨月夕,诸姬鼓琴吹箫,吟诗作字以为乐。又皆殉节御侮,不负所主,奇女子也”,可以推知。

然则当明之季年,吴江盛泽区区一隅之地,其声伎风流之盛几可比似于金陵板桥。夫金陵乃明之陪都,为南方政治之中心,士大夫所集萃,秦淮艳曲诸姬文彩艺术超绝一时,经载流传,如余怀板桥杂记之类即是例证。寅恪昔年尝论唐代科举进士词科与都会声伎之关系,列举孙棨北里志及韩偓香奁集序等以证实之(见拙著唐代政治史述论稿中篇),明季党社诸人中多文学名流,其与当时声妓之关系亦有类似于唐代者。金陵固可比于长安,但盛泽何以亦与西京相似?其故盖非因政治,而实由经济之关系有以致之。

盛湖志叁物产门略云:

吴绫见称往昔,在唐充贡。今郡属惟吴江有之。邑西南境,多业此。名品不一,往往以其所产地为称。其创于后代者,奇巧日增,不可殚纪。凡邑中所产,皆聚于盛泽镇。天下衣被多赖之。富商大贾辇万金来买者,摩肩连袂,如一都会焉。

又云:

绸绫罗纱绢不一其名,各有定式,而价之低昂随之。其余巾帯手帕,亦皆著名,京省外国,悉来市易。

又云:

画绢阔而且长,画家所用。织之者只四五家。

据榰仙所述,可知吴江盛泽实为东南最精丝织品制造市易之所,京省外国商贾往来集会之处,且其地复是明季党社文人出产地,即江浙两省交界重要之市镇。吴江盛泽诸名姬所以可比美于金陵秦淮者,殆由地方丝织品之经济性,亦更因当日党社名流之政治性,两者有以相互助成之欤?


以上论述杨陈两人同在苏州及松江地域之关系既竟,茲再续论崇祯八年秋深后两人关系。此后盖可视为别一时期,前于总论陈杨两人关系可分三期时已言及之矣。

卧子于崇祯八年秋深别河东君后,是年除夕赋诗,离思犹萦怀抱。茲录之于下,以见卧子当时心情之一斑,并了结崇祯八年杨陈二人文字因缘之一段公案也。

陈忠裕全集壹壹平露堂集“乙亥除夕”七古云:

忆昔儿童问除夕,百子屏风坐相索。西邻羯鼓正参差,小苑梅花强攀摘。华年一去不可留,依旧春风过东阳。每作寻常一布衣,坐看衰乱无长策。今年惆怅倍莫当,俯仰萧条心内伤。亲交赋怆陆蛤史,知己人无虞仲翔。桃根渺渺江波隔,金瓠茫茫原草长。人生忘情苦不早,羲義皇以来迹如扫。惟有旗常照千载,不尔文章亦难老。峥嵘盛年能几时,努力荣名以为宝。不见古人吐握忙,今人日月何草草。

寅恪案:此年卧子最不如意之事有二,一为河东君离去松江至盛泽,一为长女颀之殇,故除夕赋诗举此二事为言。“桃根”用王子敬妾事,见玉台新咏拾王献之“情人桃叶歌”,世所习知。“金瓠”用曹子建女事,见汉魏六朝百三名家集陈思王集壹“金瓠哀词”,亦非僻典,故不详引。综观卧子之作品,在此别一时期内,即河东君崇祯八年秋深离松江往盛泽后,其为河东君而作者尚有甚佳之诗两篇,用于河东君之作品有甚巨之影响,故录其全文,详论述之于下。

陈忠裕全集壹壹湘真阁稿“长相思”七古云:

美人昔在春风前,娇花欲语含轻烟。欢倚细腰倚绣枕,愁任素手送哀弦。美人今在秋风里,碧云迢迢隔江水。写尽红霞不肯传,紫鳞亦妒婵娟子。劝君莫向梦中行,海天崎岖最不平。纵使乘风到玉亭,琼楼群仙口语轻。别时余香在君袖,香若有情尚依旧。但令君心识故人,绮窗何必长相守。

寅恪案:卧子此篇为河东君而作,自不待言。其以“长相思”为题者,盖取义于李太白“长相思”乐府之名。(见全唐诗第叁函李白贰。)太白此篇有“美人如花隔云端”之句,内含河东君之名号,(可参第贰章所论。)用意双关,读者不可以通常拟古之作目之。茲特为掸出,使知卧子精思高才殊非当时文士所能企及也。

诗中“美人今在秋风里”之句,足证其为秋间所作。又此首后第叁首为“上巳行”,第肆首为“悲济南”,据“悲济南”诗后附考证云:“崇祯十二年大兵克济南。”则“上巳行”为崇祯十二年春间所作,而“长相思”为十一年秋间所作也。此诗后段自“劝君莫向梦中行”至篇末皆美人所写红霞之文,“红霞”者,即温飞卿“偶题”诗中“欲将红锦段,因梦寄江淹”之“红锦段”,(可参第叁章论宋徵璧秋塘曲“因梦向愁红锦段”句及卧子吴阊口号第拾首“枉恨明珠入梦迟”句。)而接受河东君所寄“红锦段”之“江淹”非他人,乃卧子也。“紫鳞”者,传遁此红霞之人,此人未知何故不肯作寄书邮,岂有所顾忌,不欲预人家事耶?

卧子“乘风到玉京”及“海天”“琼楼”之语,实本之东坡水调歌头“丙辰中秋兼怀子由”词“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一阕,故卧子诗中“但令”以下之意,即东坡词中“但愿”以下之旨。然则苏陈词之构思用语亦无不相同也。前论几社名士虽薄宋诗,却喜宋词,观卧子此诗全从苏词转出,可为一证。

细玩“美人”一辞即指河东君,“劝君”之“君”即指卧子,书中之意盖劝卧子不必汲汲仕进,假使得臻高位,亦不为诸权要所容。“海天崎岖”殊切合崇祯朝宦途险罅之情势,观明思宗一朝,宰相得罪者之多可知矣。

最后四句意谓“人之相知,贵相知心”,卧子既是其知己,则自不必相守而不去也。至“故人”一语,实用玉台新咏壹“上山采蘼芜”诗中“故人工织素”之界说,乃指女性而言,即河东君书中取以自况者,此可与前引卧子满庭芳词“故人”之语相参较也。河东君此书,其用意遣辞甚为奇妙,若“何必长相守”之旨,则愿其离而不愿其合,虽似反乎常情,而深爱至痛尤有出人意表者,取较崔莺莺致张生书止作“始乱终弃”儿女恩怨寻常之语者更进入一新境界,非河东君之书不能有此奇意,非卧子之诗不能传此奇情。由此言之,陈杨之关系与钱柳之因缘,一离一合,甚不相同,而卧子“长相思”一篇更有深于牧斋之“有美诗”者矣。今日吾人虽得见卧子此诗,但不得见河东君此书,斯诚天壤间一大憾事。惜哉!惜哉!

更有可论者。卧子“长相思”之诗乃间接用东坡水调歌头“丙辰中秋”之词意。东坡此词实寄怀其弟子由之作,后来牧斋被逮金陵“次东坡御史台寄妻诗”(见有学集壹秋槐诗集“和东坡西台诗韵”六首序。)则又以河东君为子由。河东君自称女弟之问题上文已详,茲不复赘,今据陈钱两诗,可知河东君对诸名士固以“弟”自居,而诸名士亦视之与弟相同也。河东君之文采自不愧子由,卧子牧斋作诗以情人或妻与弟牵混,虽文人故作狡狯,其实大有理由在也。一笑!

复次,王应奎柳南随笔壹“论牧翁次东坡御史台寄妻诗”条(参董潮东皋杂钞叁)云:

夫寄弟诗也,而谬曰寄妻。东坡集具在,不可证乎?(寅恪案:此点可参初学集叁试掸诗集上“苕上吴子德目舆次东坡狱中寄子由韵,感而和之”七律六首。)是牧斋绝不致误记,其谬以寄弟诗为寄妻诗,乃故作狡狯,可为明证矣。且伊原配陈夫人此时尚无恙也,而竟以河东君为妻,“并后匹嫡”,古人所戒,即此一端,其不惜行检可知矣。

寅恪案:王氏之论固正,然亦过泥,盖于当日情事犹有未达一间者矣。关于牧斋狱中寄河东君诗其余之问题,俟后第伍章详论之,暂不涉及。茲唯举出以此重以妻为弟之公案以供参究,庶几曹洞宗风之诗翁禅伯不致掸放皆成死句也。

陈忠裕全集壹壹“上巳行”七古云:

春堤十里晓云生,春江一曲暮潮平。红兰绿芷遥相对,油壁青骢次第行。洛水桥连闭春殿,碧山翠霭回芳甸。陌上绮罗人若云,城隅桃李花如霰。少年跃马珊瑚鞭,道逢落花骄不前。已教步障图烟雾,更取东风送管弦。垂柳无人临古渡,娟娟独立寒塘路。公子空贻芍药花,佳人自爱樱桃树。又有青楼大道旁,楼中红粉不成妆。万里黄龙谁出戍,三年紫燕独归梁。晚下珠帘垂玉箸,尽日凝眸芳草处。无限雕鞍逐艳阳,谁识郞从此中去。

寅恪案:“垂柳无人临古渡,娟娟独立寒塘路”,即指河东君而言,盖其最初之名为云娟也。(可参第贰章“河东君最初姓氏名字之推测”及本章首论宋让木秋塘曲节。)颇疑卧子以此诗寄示河东君,其时河东君已改易姓名为“柳隐”矣。(今所见河东君戊寅草及湖上草皆署“柳隐如是。”戊寅草诸作,迄于崇祯十一年晚秋,湖上草则为崇祯十二年之作品,更在戊寅草之后。据此可证河东君至迟在崇祯十一年秋间已改易姓名为柳隐。又汪然明汝谦春星堂集叁游草有“柳如是过访”七律。依汪氏此草自序,知柳访汪之时为崇祯十一年戊寅秋间。亦是此时河东君已改易姓名之一旁证也。)光绪重刊浙江通志叁叁关梁壹“西陵桥”条云:“西湖百咏:在孤山西,即古之西村唤渡处。”武林旧事云:“又名西林,又名西泠,又名西村。”则“古渡”一辞即指西泠而言。(可参西湖志纂叁孤山胜迹门“西泠桥”条。)又温飞卿“雪夜与友生同宿,晓寄近邻”五律末二句(见全唐诗第玖函温庭筠捌)云:“寂寞寒塘路,怜君独阻寻。”卧子“寒塘路”之语本此。(并可参西湖志纂叁孤山胜迹门“白沙堤”条。)“独阻寻”者,即河东君湖上草“西泠”十首之一“一树红梨更惆怅,分明遮向画楼中”及同书“西湖”八绝句之五“移得伤心上杨柳,西泠杜宇不曾遮”等句之意。更证以河东君致汪然明尺牍第肆通“某翁愿作交甫,正恐弟仍是濯缨人耳”及第伍通“今弟所汲汲者,亡过于避迹一事,望先生速择一静地为进退,最切,最感!”等语,可见河东君游寓西湖时急欲逃避谢三宾之往访干扰,此种情况卧子必已知之,故“上巳行”诗“垂柳无人临古渡,娟娟独立寒塘路”两句不仅用古典,实有当时之本事,若非详悉稽求,则河东君与卧子之关系藕断丝连之微妙处,不甚明了矣。

又河东君金明池“咏寒柳”之词即因卧子“上巳行”之语意而作者也。检今存河东君诸词之著录先后,不知金明池一阕最先见于何本?就寅恪得见者言之,以钱曾初学集诗注壹捌“有美”诗“疏影新词丽”句注所引河东君原词为最早,但嘉庆七年王昶所选国朝词综虽时间较后,而传最广,至王氏之所依据究为何本,则未能考知也。前论牧斋我闻室诗“今夕梅花共谁语”句下原注时,谓此词必非赝作,其作成之时间最后限断在崇祯十三年冬季,最前限断未敢决定。若河东君作此词果受卧子“上巳行”之影响者,则最前限断当在崇祯十二年春季或秋季矣。综合今日所见之材料考之,金明池一阕作成之时期当在崇祯十二年,或十三年,此假设乃依牧斋“我闻室落成”及卧子“上巳行”两诗而成立者。然此外尚有二理由。其一理由,就今得见陈卧子所刻之戊寅草及汪然明所刻之湖上草两种河东君著作推之,湖上草乃崇祯十二年河东君之诗,其赋诗之时日至是年季秋止,未载有词。戊寅草乃崇祯十一年冬季以前之作品,诗赋而外,共载词凡十一调三十一阕,并无金明池“咏寒柳”一词,然则金明池“咏寒柳”之词绝不能作于崇祯十一年,而当在十二年或十三年也。其二理由,即就咏寒柳词中身世迟暮之感可以推知,盖当日社会女子婚嫁之期大约逾二十岁即谓之晚,顾云美“河东君传”云“定情之夕,在辛巳六月七日。君年二十四矣”,是顾氏之意河东君年二十四始归于牧斋已嫌过晚,故今日据顾氏之语意即可证知当时社会一班之观念也。若寒柳词作于崇祯十二三年间者,则河东君年为二十二三岁,“美人迟暮”之感正是此时之谓矣,然则河东君寒柳词作于崇祯十二三年间之说虽不中亦不远也。

关于河东君金明池“咏寒柳”词之原文,今依钱曾初学集“有美诗”注所引,并以王昶国朝词综肆柒所选及传抄本柳如是集相参校,附录于下,以俟泽史论文之君子考定焉。

其词云:

有怅寒潮,(“怅”王本及传钞本均作“恨”。是。)无情残照,正是萧萧南浦。(“是”字可注意。)更吹起,霜条孤影,(“影”字可注意。)还记得,旧时飞絮。况晚来,烟浪斜阳,(“斜阳”传钞本同。非。王本作“迷离”。是。)见行客,特地瘦腰如舞。(“如”字可注意。)总一种凄凉,十分憔悴,尚有燕台佳句,春日酿成秋日雨。念畴昔风流,暗伤如许。(“如”字可注意。)纵饶有,绕堤画舸,(“舸”传钞本同。王本作“舫”俱可通。但以作“舸”为是,说见下。)冷落尽,水云犹故。(“云”字可注意。)忆从前,(“忆”传钞本同。是。王本作“念”。非。)一点东风,(“东”传钞本同。是。王本作“春”。非。)几隔着重帘,眉儿愁苦。待约个梅魂,黄昏月淡,与伊深怜低语。(“怜”字可注意。)

寅恪案:河东君此词为世所传诵,前于论牧斋永遇乐词与众香词中河东君词时已略及之矣。夫牧斋平生不喜作词,亦不善作词,然忽于崇祯十三年秋间连作永遇乐词四首者,岂当时已见及河东君此词,遂受其影响,破例为此,以与之况胜耶?

茲更有欲言者,即此词为陈杨关系及钱柳因缘转捩点,而世之传诵者或未措意及之也。寅恪颇疑“寒柳”之题即受卧子“上巳行”之影响,前已论及。卧子平生作诗宗法汉魏六朝及唐人,深鄙赵宋作者,河东君尚未完全脱离卧子以前,其作诗当亦属于几社一派。然卧子之词则摹拟唐五代之外,亦甚喜宋贤,其长调多学淮海,满庭芳送别词即和少游,尤可为例证。河东君作词自必深受卧子影响,故金明池一阕亦是和淮海金明池之作,所以与少游词同一韵也。(见万红友树词律贰拾秦观金明池词。)寒柳词之“有恨寒潮,无情残照,正是萧萧南浦”及“纵饶有,绕堤画舸”等句,盖取自汤玉茗紫钗记第贰伍句“折柳阳关”之“解三醒”中“也不管鸳鸯隔南浦”并“落照关西妾有夫。河桥路,见了些无情画舸,有恨香车”等句。河东君妙解音律,善歌此曲,遂用茲曲中成语,固无可疑。

更检紫钗记第捌句“佳期议允”云:

〔薄幸〕〔旦上〕薄妆凝态,试暖弄寒天色。是谁向残灯淡月,仔细端详无奈。任坠钗飞燕徘徊,恨重帘,碍约何时再。〔浣〕似中酒心情,羞花意绪,谁人会。恹恹睡起,兀自梅梢月在。

同书第伍叁句“节镇宣恩”云:

〔催拍〕〔生〕是当年天街上元。绛笼纱灯前一面,两下留连。幸好淡月梅花,拾取钗钿。将去纳彩牵红,成就良缘。〔合〕今日紫诰皇宣。夫和妇永团圆。

寒柳词之“忆从前,一点东风,几隔着重帘,眉儿愁苦。待约个梅魂,黄昏月淡,与伊深怜低语”,与玉茗之曲,其词语有关,尤为明显。“还记得,旧时飞絮”者,用刘梦得“杨柳枝词”九首之九“春尽絮飞留不得,随风好去落谁家”之意,(见全唐诗第陸函刘禹锡壹贰。)暗指崇祯八年首夏之离去卧子实为高安人张孺人所遣出,故卧子和少游满庭芳词亦云“念飘零何处,烟水相闻”也。“尚有燕台佳句”之语用李义山诗集下“柳枝五首”并序及“燕台四首”之古典。

又陆游放翁词钗头凤上半阕云:“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或谓寒柳词当与放翁此词有关。“宫墙柳”之“柳”借指己身之姓,亦即“寒柳”之“柳”。“东风恶,欢情薄”即寒柳词“一点东风”及“眉儿愁苦”之出处,“东风”借指卧子之姓。“几隔着重帘”,意谓卧子家庭中高安人以至张孺人之重重压迫,环境甚恶,致令两人欢情淡薄,所以“眉儿愁苦”也。“几年离索”借指崇祯八年己身离去卧子,至十二年赋寒柳词,已历数年之时间也。斯说自亦可通,附记于此,以备一解。

“约个梅魂,黄昏月淡”除用汤曲外,原出朱淑真断肠词生査子“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之典,(寅恪案:此词见杨慎词品贰“朱淑真元夕词”条。至其作者是否为幽楼居士,抑或欧阳永叔秦少游之问题,于此姑不置论。然就河东君身份言之,自宜认为断肠词也。)此固易解,不必多论。但别有可注意者,“东风”“梅魂”之语则从东坡集壹叁“〔元丰〕六年正月二十日复出东门,仍用前韵”七律“长与东风约今日,暗香先返玉梅魂”两句而来,(寅恪案:东坡此诗用意遣辞,实出韩致光“湖南梅花一冬再发,偶题于花援”七律。见冯应榴苏文忠诗合注贰贰引何焯语。河东君词固与冬郞诗无涉,但义门所论甚精,故附记于此,以供读苏诗者之一助。又关于用典之问题,可参第壹章论钱遵王注牧斋诗条。)与卧子平生鄙薄宋诗者大异其趣矣。意者,河东君自两游嘉定与程孟阳唐叔达李茂初辈往来以后,始知诗学别有意境,并间接得见牧斋论诗之文字,遂渐受钱程一派之熏染,而脱去几社深恶宋诗之成见耶?今就东山训和集所录河东君诗观之,实足证明鄙说。由是言之,河东君学问嬗蜕、身世变迁之痕迹,即可于金明池一阕约略窥见,斯殆为昔人所未注意及之者,故付论之如此。

至“约个梅魂”之语,“梅魂”虽本出东坡诗,而“约个”之“约”则兼用世传朱氏“元夕”词原语。用元夕观灯与紫钗记之玉燕钗有关,可知河东君产以霍小玉自比也。寅恪更疑河东君词中“约个梅魂”句之微旨,复由玉茗还魂记中“柳梦梅”之名启悟而来。然则河东君之作品袭取昔人语句,皆能灵巧运用,绝无生呑活剥之病,其天才超越,学问渊博,于此益足证明矣。今读寒柳词者但谓与玉溪生诗相干涉,而不知与紫钗记关系最密切,特标出之,以告论文治史之君子。

又“梅魂”之语既出于苏集“复出东门”诗,东坡此题后第肆题为“二月三日点灯会客”诗,其结语云:“冷烟轻雪梅花在,留得新春作上元。”或者河东君读苏集时连续披览,因感紫钗记中上元观灯小玉十郞相遇之事,遂糅合苏诗汤曲,削去“上元”之语,以符寒柳之节候,惟梅花之魂尚留痕迹耳。昔年笺证香山新乐府,详言七德舞、二王后、海漫漫、捕蝗诸诗之取材与贞观政要中篇章次第之关系,今论河东君此词,犹前旨也。

复次,昔时读河东君此词下阕“春日酿成秋日雨,念畴昔风流,暗伤如许”诸句,深赏其语意之新、情感之挚,但尚未能确指其出处所在。近年见黄周星有“云间送徵舆李雯共掸春闺风雨诸什”之说,(见前引沈雄江尚质编辑古今词话“词话”类下。)及陈忠裕全集贰拾菩萨蛮“春雨”词,(见前引。)始恍然悟河东君之意,乃谓当昔年与几社流交好之时,陈宋李诸人为己身所作春闺风雨之艳词遂成今日飘零秋柳之预兆,故“暗伤如许”也。必作如是解释然后语意方有着落,不致空泛。且“念畴昔风流”与上阕末句“尚有燕台佳句”之语,则后思想通贯。“酿成”者,事理所必致之意,实悲剧中主人翁结局之原则。古代希腊亚力斯多德论悲剧,近年海宁王国维论红楼梦,皆略同此旨。然自河东君本人言之,一为前不知之古人,一为后不见之来者,竟相符会,可谓奇矣!至若瀛海之远,乡里之近,地域同异,又可不论矣。其余可参前论宋让木秋塘曲“雨雨风风能痛哭”句,茲不复赘。

综合上述与河东君最有关系之周道登李待问宋徵舆及陈子龙四人言之,河东君之入周念西家尚为幼小不自由之身,可置不论;李存我则以忠义艺术标名于一代,自是豪杰之士;宋辕文虽后来进仕新朝,人品不足取,然当崇祯中叶与河东君交好之时,就其年少清才而论,固翩翩浊世之佳公子也;至于陈卧子,则以文雄烈士,结束明季东南吴越党社之局,尤为旷世之奇才。后世论者往往以此推河东君知人择婿之卓识,而不知实由于河东君之风流文采,乃不世出之奇女子,有以致之也。语云:“物以类聚。”岂不诚然乎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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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责编:陈冬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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