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 《集古录跋尾》真实记录了欧阳修的书法理论观念。他对书法的审美和传播思想文化的作用给予充分的肯定,把格调和人品作为品评书法的重要标准;他推崇唐代书法,为宋代书风不振而忧虑;他认为学习书法无固定法则,不赞成以学书为职业,主张多阅古人法帖,在学古的基础上创新,指出书家创作时“矜持与不用意”两种心态对书法作品优劣有直接影响;他?以自己的切身体会,说明书法鉴赏的难处和差异性。
【关 键 词】欧阳修/集古录跋尾/书法作用/品评标准/创作心态/书法鉴赏
引言
马衡《中国金石学概论•绪论》说:“五代以前,无专治金石学者……有宋一代,始有专治此学者,欧阳修《集古录》为金石有专书之始。自是以后,吕大临、薛尚功、黄伯思、赵明诚、洪适辈,各有著述,蔚为专家。”①可见欧阳修是金石学的开创者,其《集古录》是目前所存金石碑帖着录类书籍中最早的一部。
据欧阳修《与蔡君谟求书集古录序书》、《六一居士传》载,从北宋庆历五年(1045)到嘉佑七年(1062),欧阳修先后历时十八年“集录三代以来金石遗文一千卷”②而成《集古录》。
关于《集古录》拓片的来源,《集古录跋尾》卷一《古敦铭》载:
嘉佑中,原父以翰林侍读学士出为永兴军路安抚使,其治在长安。原父博学好古,多藏古奇器物,能读古文铭识,考知其人事迹,而长安秦汉故都,时时发掘所得,原父悉购而藏之。以予方集录古文,故每有所得,必模其铭文以见遗。此敦,原父得其盖于扶风而有此铭。③
刘原父即刘敞,精通金石考古,他的金石考证成果赖欧公《集古录》而得以保存下来。当时给欧公提供金石拓片的还有向传师、施昌言、李建中。而经常与欧公探讨书法的是大书法家蔡襄。《集古录跋尾》卷一附蔡襄《韩城鼎铭》题跋云:“尝观石鼓文,爱其古质物象形执,有遗思焉。及得原甫鼎器铭,又知古之篆字,或多或省,或移之左右上下,惟其意之所欲然,亦有工拙。”④原甫即刘敞。此则乃蔡襄评《韩城鼎铭》之语,表示爱石鼓文“古质物象形执,有遗思焉”。又从刘敞提供的鼎器铭中了解到古代篆字的特征。
欧阳修收集三代以来金石遗文,引起了同僚们的浓厚兴趣,《集古录跋尾》卷十“附录”载:“翰林学士吴奎、知制诰刘敞、祠部郎中集贤校理江休复、工部员外郎直集贤院祖无择、屯田员外郎编修《唐书》梅尧臣,嘉佑四年四月六日,于编修院同观,范镇景仁后至。”⑤
嘉佑八年(1063)七月二十四日,欧阳修撰成《集古录目序》。此序表达的意思有三:其一、收藏须有主客观条件:“物常聚于所好,而常得于有力之强。有力而不好,好之而无力,虽近且易,有不能致之。”“凡物好之而有力,则无不至也。”主观上酷爱,客观上有财力,“则无不至”。其二、欧阳修的爱好在于收藏自古以来的金石书法:“予性颛而嗜古,凡世人之所贪者,皆无欲于其间,故得一其所好于斯,好之已笃,则力虽未足,犹能致之。故上自周穆王以来,下更秦汉隋唐五代,外至四海九州岛,名山大泽,穷崖絶谷,荒林破冢,神仙鬼物,诡怪所传,莫不皆有,以为《集古录》。”其三、编撰《金石录》的目的,一是消遣:“足吾所好,玩而老焉,可也”;二是研究金石内容,以金石补正历史:“乃撮其大要,别为录目,因并载夫可与史传正其阙谬者,以传后学,庶益于多闻。”⑥欧阳修所说的“撮其大要,别为录目”,就是在编纂《集古录》过程中,陆陆续续写成的《集古录跋尾》,共十卷四百余则。《集古录》已经失传,《集古录跋尾》十卷收在《欧阳修全集》中。
《集古录》碑帖装帧样式是怎样的呢?据《集古录跋尾》卷十“附录”载:“集古录碑千卷,每卷碑在前,跋在后。衔幅用公名印。其外标以缃纸,束以缥带,题其签曰某碑卷第几,皆公亲迹。至今犹有序者。”⑦
《集古录跋尾》各卷内容:卷一至卷三是先秦两汉金石;卷四是魏晋南北朝金石;卷五是隋代至唐初碑刻,卷六是盛唐碑刻,卷七至卷八是中唐碑刻,卷九是晚唐碑刻,卷十是补遗。
《集古录跋尾》倾注了欧阳修大量的心血,内容涉及到金石文字书法的真伪及其特征、金石文字的史料价值、欧阳修的治学态度、书法观念乃至反对佛道的思想等。本文着重探析《集古录跋尾》所表现的书法理论观念。
一、关于书法的多种作用
《集古录跋尾》中关于书法作用的论述,可分为四个方面:
1.书法可以娱悦心性。
《集古录跋尾》卷五《隋泛爱寺碑》称《隋泛爱寺碑》“字画老劲可喜,秋暑郁然,览之可以忘倦”(《欧阳修全集》,1157页),说明书法具有消遣养性的作用,或曰娱悦心性的功能。卷十《杂法帖六》之四云:“吾有集古录一千巻,晩又得此法帖,归老之计足矣。寓心于此,其乐可涯。”⑧同卷《杂法帖六》六云:
老年病目,不能读书,又艰于执笔,惟此与集古录,可以把玩。而不欲屡阅者,留为归颍销日之乐也。盖物维不足,然后其乐无穷。使其力至于劳,则有时而厌尔。然内乐犹有待于外物,则退之所谓着山林与着城郭何异,宜为有道者所笑也。⑨
他把收集的法帖作为晚年消遣娱乐的高雅物品,自言“老年病目,不能读书,又艰于执笔,惟此与集古录,可以把玩。而不欲屡阅者,留为归颍销日之乐也”。
2.书法可使史迹、文章传之不朽。
《集古录跋尾》卷六《唐流杯亭侍宴诗》载:
流杯亭侍宴诗者,唐武后久视元年,幸临汝阳,留宴群臣应制诗也。李峤序,殷仲容书。开元十年,汝水坏亭,碑遂沉废。至贞元中,刺史陆长源以为峤之文、仲容之书,絶代之宝也,乃复立碑造亭,又自为记,刻其碑阴。武氏乱唐,毒流天下,其遗迹宜为唐人所弃。而长源当时号称贤者,乃独区区于此,何哉?然余今又录之,盖亦以仲容之书为惜,是以君子患乎多爱。⑩
唐武后久视元年(700),武则天幸临汝阳,留宴群臣应制赋诗,刻成《唐流杯亭侍宴诗》。此则跋语认为“武氏乱唐,毒流天下,其遗迹宜为唐人所弃”。但到贞元年间,“刺史陆长源以为峤之文、仲容之书,絶代之宝也,乃复立碑造亭,又自为记,刻其碑阴”。欧公又将《唐流杯亭侍宴诗》收进《集古录》中,主要是爱惜殷仲容书法,并发出感叹:“君子患乎多爱”。可见,历史人物的事迹、历代文章如果被著名的书法家所书写,可以藉书法这种独特的艺术形式传之不朽。
3.书法有助于各种思想流传。
《集古录跋尾》卷六《唐郑预注多心经》云:“释氏之书,因字而见录者多矣。”(11)即佛教方面的碑文,因爱其书法精美而收录的很多;在炎热的夏天,赏玩刻有佛家《心经》的碑帖可以使心境宁静,忘掉暑热,可见书法对传播佛教思想的作用。卷七《唐徐浩玄隐塔铭》:
玄隐塔铭,徐浩撰并书。呜呼!物有幸不幸者,视其所托与其所遭如何尔。诗书遭秦,不免煨烬。而浮图老子以托于字画之善,遂见珍藏。余于集录,屡志此言,盖虑后世以余为惑于邪说者也。比见当世知名士,方少壮时,力排异说。及老病畏死,则归心释老,反恨得之晩者,往往如此也。可胜叹哉!(12)
此则内容有二:其一、“浮图老子以托于字画之善,遂见珍藏”,说明书法成为佛道思想的最好载体,书法的审美价值远远高于其所载的内容。其二、感叹“当世知名士,方少壮时,力排异说。及老病畏死,则归心释老,反恨得之晩者,往往如此也”。说明佛老思想深入人心,排斥佛老思想并非易事。
《集古录跋尾》卷四《梁智藏法师碑》明确地说:“余于集古录而不忍遽弃者,以其字画粗可嘉,舍其所短,取其所长斯可矣。”(13)欧公痛恨佛教扰乱人心,但又不忍心舍弃字画工整秀美的佛门法师的碑铭,表现出对书法的珍惜和赏爱,也表现出客观对待文化遗存的态度。
4.书法有助于金石流传。
《集古录跋尾》卷五《唐吴广碑》:
吴广碑,不著书撰人名氏,而字画精劲可喜。广字?耍?瞥跤氤讨?凇⑶厥灞Φ染愦犹?谡鞣ィ?笥肷苯ǔ桑?泄ΑV粮咦谑蔽?橹荻级揭宰洹H弧短剖椤凡患?涿?希??痘嵋?妨信阍嵴蚜耆耍?泻橹荽淌肺夂阢耍?嗖恢?涿?阋病F涿?质录P壹?诤笫勒撸?杂兴贡?病1?稚阅ッ穑?酪嗪奔??烙嗉?嫉弥??煲源?撸?云浔驶??ひ病9视喑⑽?叹?友裕?�?虽学者之余事,而有助金石之传者,以此也。(14)
此则内容有三:其一、吴广是唐太宗身边的名将,曾任洪州刺史,《唐书》不见其名氏,此碑可补史之不足。其二、《唐吴广碑》得以流传,是因为其笔划工巧。其三、书法虽为余事,“而有助金石之传者”,即碑刻能否流传到后世,关键看碑上的字是否有艺术价值,而不在碑文的内容。
二、品评书法的标准
关于品评书法的标准,《集古录跋尾》主要集中在书法的格调和书家的人品两个方面。
1.格调
格调是指书法作品中表现出来的学养精神,格调的高低决定着作品的成败。高雅的作品雍容大方,平和简静,或宽博豪放;低俗的作品软熟流滑,矫揉造作,充满庸俗气息。欧阳修品评书法重视格调,推崇不俗之书,而不喜爱笔法柔弱的书法作品。
《集古录跋尾》卷四《后周大象碑》肯定《后周大象碑》“字画不俗”,“怪奇变态”,览之“可以忘倦”。(15)卷五《隋老子庙碑》评隋薛道衡书法“字画近古”,并认为“唐人字皆不俗,亦可佳”。(16)卷九《唐阳武复县记》认为唐衢文章的佳处在于“气格不俗”。(17)同卷《唐磻溪庙记》载:
磻溪庙记,张翔撰,高骈书。骈为将,尝立战功,威惠着于蛮蜀,笔研固非其所事。然书虽非工,字亦不俗。盖其明爽豪俊,终异庸人。至其惑妖人吕用之、诸葛殷等,信其左道以冀长年,乃骑木鹤而习凌虚僊去之势,此至愚下品皆知为可笑,而骈为之惟恐不至者,何哉??盖其贪心已动于内,故邪说可诱于外。内贪外诱,则其何所不为哉?(18)
此则跋语一方面肯定高骈书法“虽非工,字亦不俗”,与其“明爽豪俊,终异庸人”的个性相关;另一方面批判髙骈被妖人吕用之、诸葛殷等迷惑,想长生不老的行为,认为人心贪必信邪说。
卷十《杂法帖六》之一认为南朝帝王书法虽缺乏豪气,但格调“清婉,若可佳耳”。(19)卷九《唐李藏用碑》指出唐玄度“以书自名于一时,其笔法柔弱,非复前人之体”(20),评价甚低,说明欧公不喜爱“笔法柔弱”的书法作品。
2.人品
人品即人的道德节操,精神品格。在对书家人品的评价上,《集古录跋尾》浓墨重彩地评价颜真卿,为后世树立了人品与书品高度统一的典范。
《集古录跋尾》卷七《唐颜鲁公书残碑》云:“颜公书,如忠臣烈士道德君子,其端严尊重,人初见而畏之,然愈久而愈可爱也。”(21)称颂颜真卿的书法表现了高尚的人格,令人敬仰,“虽多而不厌也”。同卷《唐湖州石记》称颂颜真卿的书品和人品,认为《唐湖州石记》“笔划奇伟,非颜鲁公不能书也”,颜真卿“忠义之节,明若日月,而坚若金石,自可以光后世,传无穷,不待其书然后不朽”(22),体现了欧公重视书家道德节操的书法观点。同卷《唐颜鲁公二十二字帖》强调颜真卿书风与人品的密切关系:“斯人忠义,出于天性,故其字画刚劲独立,不袭前迹,挺然奇伟,有似其为人。”(23)同卷《唐颜鲁公法帖》(虞世南帖附)曰:
颜真卿书二帖,并虞世南一帖,合为一巻。颜帖为刑部尚书时,乞米于李大夫。云拙于生事,举家食粥来已数月,今又罄乏,实用忧煎。盖其贫如此。此本墨迹,在予亡友王子野家。子野出于相家,而清苦甚于寒士,尝模帖刻石以遗朋友故人。云鲁公为尚书,其贫如此,吾徒安得不思守约。世南书,七十八字,尤可爱,在智永千字文后,今附于此。(24)
此则所述,颜真卿为刑部尚书时,连续几个月“举家食粥”,最后“乞米于李大夫”,可见颜真卿为官清廉。
应该说明的是,《集古录跋尾》除重视格调、人品外,对法度也未忽视。如卷九《唐于僧翰尊胜经》云:“尊胜经,于僧翰书。僧翰笔划虽遒劲,然失分隶之法远矣。所以录者,亦自成一家,而为流俗所贵。故聊着之,庶知博采之不遗尔。”(25)此则认为“僧翰笔划虽遒劲,然失分隶之法?远矣”,强调书法的法度、规则。
三、推崇唐代书法
欧阳修学书从唐人法帖入门,对唐人书法成就极其推崇,具体表现在对唐代楷书名家、隶书名家及无名氏书法的评价上。
1.对唐代楷书名家的评价
《集古录跋尾》卷五《唐孔子庙堂碑》载:
孔子庙堂碑,虞世南撰并书。余为童儿时,尝得此碑以学书,当时刻画完好,后二十余年,复得斯本,则残缺如此。因感夫物之终弊,虽金石之坚,不能以自久。于是始欲集录前世之遗文而蔵之,殆今盖十有八年,而得千巻,可谓富哉!嘉佑八年九月二十九日书。(26)
此则跋语自述儿童时代学习虞世南书法。苏轼《跋欧阳文忠公书》说欧公“以尖笔干墨,作方阔字”(27),即笔划细劲,结体方阔,应是受到虞世南、颜真卿楷书的影响。
同卷《唐欧阳率更临帖》:“率更临帖。吾家率更兰台世有清徳,其笔法精妙,乃其余事。岂止士人模楷,虽海外夷狄皆知为贵,而后裔所宜勉旃,庶几不殒其美也。”(28)欧公此则称颂远祖欧阳询有“世有清徳”,“笔法精妙”,美德书名,远播海外。
同卷《唐岑文本三龛记》称赞禇遂良书法“字画尤奇伟”(29)。
卷七《唐中兴颂》称赞颜真卿书《唐中兴颂》“书字尤奇伟,而文辞古雅”,因而世人“多模以黄绢为图障”,即用黄绢模下来作屏风,可见《唐中兴颂》在宋代深受人们喜爱。欧公还介绍自己珍藏本《唐中兴颂》的来历:“此本得自故西京留台御史李建中家,盖四十年前崖石真本也,尤为难得尔。”(30)同卷《唐干禄字样》认为自己家藏的《唐干禄字様》是“鲁公所书真本”,“鲁公书刻石者多,而絶少小字。惟此注最小,而笔力精劲可法,尤宜爱惜”(31)。同卷《唐杜济神道碑》认为颜真卿书法已经达到最高境界,“如庖丁之刀,轮扁之斫,无不中也”,颜体书法刻石颇多,“有精有粗,虽他人皆莫可及”。但单从颜体本身看,不同作品之间有优劣之分,欧公认为造成这种优劣差异的原因应是“传模镌刻之有工拙”(32)。对颜体评价很高,并论及镌刻之工拙对书法艺术美的影响。同卷《唐颜真卿射堂记》评价颜真卿在湖州所书《射堂记》“笔法精妙”(33)。此外,同卷对《唐颜勤礼神道碑》、《唐颜氏家庙碑》也有评价,从略。
卷九《唐高重碑》载:“髙重碑,元裕撰,柳公权书。唐世碑刻,颜柳二公书尤多,而字体笔划,往往不同。虽其意趣或出于临时,而亦系于模勒之工拙。然其大法,则常在也。此碑字画、锋力俱完,故特为佳。矧其墨迹,想宜如何也。”(34)此则跋语指出?柳公权书《唐高重碑》的特点是“字画、锋力俱完,故特为佳”。
2.对唐代隶书名家的评价
《集古录跋尾》卷六《唐大照禅师碑》指出:“唐世分书名家者四人而巳,韩择木、李潮、蔡有邻及惟则也。”(35)同卷《唐崔潭龟诗》指出唐代隶书四大家(韩择木、李潮、蔡有邻、史惟则)之中,“韩、史二家传于世者多矣,李潮仅有存者,有邻之书亦颇难得,而小字尤佳”。(36)同卷《唐植栢颂》认为唐隶四家,“皆后人莫及也”。(37)
3.对唐代无名氏书法的评价
《集古录跋尾》卷九《唐辨石钟山记》载:
辨石钟山记,并善权寺诗、游灵岩记附。览三子之文,皆有幽人之思,迹其风尚,想见其人。至于书画,亦皆可喜。盖自唐以前贤杰之士,莫不工于字书。其残篇断稿,为世所宝。传于今者,何可胜数?彼其事业,超然高爽,不当留精于此小艺。岂其习俗承流,家为常事。抑学者犹有师法,而后世偷薄,渐趋苟简,久而遂至于废絶欤?今士大夫务以远自髙,忽书为不足学。往往仅能执笔,而间有以书自名者,世亦不甚知为贵也。至于荒林败冢,时得埋没之余,皆前?世碌碌无名子。然其笔划有法,往往令人不及,兹甚可叹也。石钟山记字画,在二者间颇为劣,而亦不为俗态,皆忘忧之佳玩也。(38)
此则跋语先说“自唐以前贤杰之士,莫不工于字书”;“今士大夫务以远自高,忽书为不足学。往往仅能执笔,而间有以书自名者,世亦不甚知为贵也”。然后再指出《唐辨石钟山记》的特点价值,“石钟山记字画,在二者间颇为劣,而亦不为俗态,皆忘忧之佳玩也”。即笔划拙劣,但不俗,可作“忘忧之佳玩”。欧公还提?醒人们“荒林败冢”常常有无名氏的书法佳作。
同卷《唐夔州都督府记》感叹:“唐世人人工书,故其名埋没者不可胜数。”(39)
四、为宋代书风不振而忧虑,表现出强烈的责任意识。
《集古录跋尾》卷六《唐武尽礼宁昭寺钟铭》云:“武尽礼笔法精劲,当时宜自名家,而唐人未有称之见于文字者,岂其工书如尽礼者,往往皆是?特今人罕及尔。余毎得唐人书,未尝不叹今人之废学也。”(40)此则称赞《唐武尽礼宁昭寺钟铭》“笔法精劲”,感叹宋人在书学方面远不及唐人。
卷十《杨凝式题名》(李西台诗附)云:“杨凝式题名并李西台诗附。自唐亡道丧,四海困于兵戎,及圣宋兴,天下复归于治,盖百有五十余年。而五代之际,有杨少师,建隆以后,称李西台。二人者,笔法不同,而书名皆为一时之絶,故并录于此。”(41)此则评五代杨凝式、宋初李建中书法,称二人者“笔法不同,而书名皆为一时之絶”。十分恰当。
同卷《王文秉紫阳石磬铭》:
紫阳石磬铭,余独录于此而不附他书者,文秉之书罕见于今也。小篆自李阳冰后,未见工者。文秉,江南人。其字画之精,远过徐铉。而中朝之士不知文秉,但称徐常侍者,铉以文章有重名于当时故也。岁在辛酉,晋天福六年,李昪之升元五年也。五代干戈之际,士之艺有至于斯者。太平之世,学者可不勉哉!(42)
此则跋语内容有二:其一、认为五代王文秉小篆“字画之精,远过徐铉”。其二、感叹“五代干戈之际,士之艺有至于斯者”,认为宋代“太平之世”,学者更应当勉励自己加强书学修养,创造出无愧于时代的书法作品。
同卷《郭忠恕小字说文字源》藉评五代郭忠恕小楷《小字说文字源》,表达对宋初书坛的忧虑和强烈的责任意识,说:“五代干戈之际,学校废,是谓君子道消之时,然犹有如忠恕者。国家为国百年,天下无事,儒学盛矣。独于字书忽废,几于中絶。”“故余毎与君谟叹息于此也。”(43)
卷四《范文度模本兰亭序》云:
自唐末干戈之乱,儒学文章,扫地而尽。宋兴百年之间,雄文硕儒,比肩而出,独字学久而不振,未能比踪唐之人。余毎以为恨,今乃获见范君笔法,信乎时不乏人而患知之不博。不然,有于中必形于外。若范君者,笔迹不传于世而独传其家,盖潜光晦德,非止其书閟不传也。(44)
此则跋语内容有二:一是称赞范文度书法造诣深,笔致精美,“独传其家”。二是感叹宋初“字学久而不振,未能比踪唐之人”,表现出要振兴宋代书坛的责任意识。
卷六《唐安公美政颂》载:
安公美政颂,房璘妻高氏书。安公者,名庭坚。其事迹非奇,而文辞亦匪佳作。惟其笔划遒丽,不类妇人所书。余所集录,亦巳博矣,而妇人之笔着于金石者,髙氏一人而巳。然余尝与蔡君谟论书,以为书之盛莫盛于唐,书之废莫废于今。余之所录,如于頔髙骈,下至陈?游瓌等书皆有。盖武夫悍将暨楷书手辈,字皆可爱。今文儒之盛,其书屈指可数者,无三四人。非皆不能,盖忽不为尔。唐人书见于今而名不知于当时者,如张师丘、缪师愈之类,盖不可胜数也。非余录之,则将遂泯然于后世矣。余于集古,不为无益也夫。(45)
此则跋语内容有二:一是称赞房璘妻高氏所书《唐安公美政颂》“笔划遒丽,不类妇人所书”。二是感叹“书之盛莫盛于唐,书之废莫废于今”,为宋代书坛深表忧虑。
五、关于学书态度方法、创作心态
《集古录跋尾》中关于学书态度方法和创作心态的观点,可以分为以下四个方面:
一是认为书家笔法各有不同,因此学习书法无固定法则。
《集古录跋尾》卷十《杂法帖六》之三:“羲献世以书自名,而笔法相去远甚。父子之间,不同如此,然皆有足喜也。”(46)指出王羲之、王献之虽为父子,但“笔法相去远甚”。
卷六《唐美原夫子庙碑》载:
美原夫子庙碑,县令王嵒字山甫撰并书。碑不知在何县。嵒,天宝时人,字画奇怪。初无笔法,而老逸不羁,时有可爱,故不忍弃之。盖书流之狂士也。文字之学,传自三代以来,其体随时变易,转相祖习,遂以名家,亦乌有法耶?至魏晋以后,渐分真草,而羲献父子为一时所尚。后世言书者,非此二人皆不为法。其艺诚为精絶,然谓必为法则,初何所据?所谓天下孰知夫正法哉?嵒书固自放于怪逸矣,聊存之,以备博览。”(47)
此则跋语一方面称赞王嵒书法“字画奇怪。初无笔法,而老逸不羁,时有可爱”;另一方面认为“文字之学,传自三代以来,其体随时变易,转相祖习,遂以名家”,并没有固定的法则,“至魏晋以后,渐分真草,而羲献父子为一时所尚后。世言书者,非此二人皆不为法”,指出王羲之、王献之书艺“诚为精絶”,但不一定要作为法则,实际上是对唐代以来天下书风以二王为“正法”现象提出质疑。
二是不赞成以学书为职业。
《集古录跋尾》卷八《唐僧怀素法帖》云:
怀素,唐僧,字藏真,特以草书擅名当时,而尤见珍于今世。予尝谓法帖者,乃魏晋时人,施于家人朋友,其逸笔余兴,初非用意,而自然可喜。后人乃弃百事,而以学书为事业,至终老而穷年,疲弊精神,而不以为苦者,是真可笑也。懐素之徒是已。(48)
此则跋语认为怀素“特以草书擅名当时,而尤见珍于今世”,同时认为怀素是“弃百事,而以学书为事业”的代表人物,欧公不赞成以学书为职业。
卷四《晋王献之法帖》云:
予尝喜览魏晋以来笔墨遗迹而想前人之高致也。所谓法帖者,其事率皆吊哀候病叙睽离通讯问,施于家人朋友之间,不过数行而已。盖其初非用意,而逸笔余兴,淋漓挥洒,或妍或丑,百态横生。披卷发函,烂然在目,使人骤见惊絶,徐而视之,其意态愈无穷尽,故使后世得之以为奇玩,?而想见其人也。至于高文大册,何尝用此?而今人不然,至或弃百事,弊精疲力,以学书为事业,用此终老而穷年者,是真可笑也。(49)
从此则跋语可知,欧公推崇魏晋人为“吊哀候病叙睽离通讯问”而写的信札,认为那些“不过数行”的书法作品,“初非用意,而逸笔余兴,淋漓挥洒,或妍或丑,百态横生”,玩赏魏晋以来笔墨遗迹,仿佛见到前人之高雅脱俗的情致。欧公不讃成宋代有些人“弊精疲力,以学书为事业,用此终老而穷年者”的做法,认为一辈子当一个职业书家是可笑之事。
三是多阅古人法帖,寻求古人用笔的意趣,在学古的基础上创新。
《集古录跋尾》卷十《杂法帖六》之二云:“学书不必惫精疲神于笔砚,多阅古人遗迹,求其用意,所得宜多。”(50)《杂法帖六》之五云:“古今事异,一时人语,亦多不同。传模之际,又多转失,时有难识处,惟当以意求之尔。”(51)
卷十《卫秀书梁思楚碑》载:“秀,笔工之善模者也。其自谓集书,信矣。无足多取也。书譬君子,皆学乎圣人,而其所施为未必同也。”(52)指出唐卫秀书《梁思楚碑》,从书法角度看,完全模仿他人,无可取之处。欧公强调书法在学习前人的基础上须有创新,他说:“书譬君子,皆学乎圣人,而其所施为未必同也。”
四是书家创作时“矜持与不用意”两种心态对书法作品优劣有直接影响。
《集古录跋尾》卷五《千文后虞世南书》云:“虞世南所书,言不成文,乃信笔偶然尔。其字画精妙,平生所书碑刻多矣,皆莫及也。岂矜持与不用意,便有优劣耶?”(53)《千文后虞世南书》当是虞世南为千字文所写的题跋,欧公认为虞世南这幅作品“信笔偶然”,虽“言不成文”,但“字画精妙”,并由此而提出创作心态与书法作品优劣的关系:“岂矜持与不用意,便有优劣耶?”在书法创作中,凡刻意书写,心情受拘束,写出的字往往显得拘谨、死板;而当偶然欲书、信笔挥洒时,心情轻松自由,写出的字反而有一派天然的意趣。欧公所谈涉及到创作心理学,符合古今书法创作的实际。
六、关于书法鉴赏的难处和差异性
《集古录跋尾》卷五《唐薛稷书》载:
薛稷书刻石者,余家集录颇多,与墨迹互有不同。唐世颜柳诸家刻石者,字体时时不类,谓由模刻人有工拙。昨日见杨褒家所蔵薛稷书,君谟以为不类,信矣。凡世人于事,不可一概,有知而好者,有好而不知者,有不好而不知者,有不好而能知者。褒于书画,好而不知者也。画之为物,尤难识其精粗真伪,非一言可达。得者各以其意,披图所赏,未必是秉笔之意也。昔梅圣俞作诗,独以吾为知音。吾亦自谓举世之人知梅诗者,莫吾若也。吾尝问渠最得意处,渠诵数句,皆非吾赏者。以此知披图所赏,未必得秉笔之人本意也。”(54)
此则跋语很有理论分量,其意有三:一是模刻碑帖的人技艺有工有拙,因而“唐世颜柳诸家刻石者,字体时时不类”。二是人们对于书画等文物的态度和能力有四种情况,即“有知而好者,有好而不知者,有不好而不知者,有不好而能知者”,绘画的精粗真伪尤其难以辨识。三是艺术鉴赏中读者与作者的欣赏标准存在很大差异,欧公以自己与梅尧臣谈诗时“吾尝问渠最得意处,渠诵数句,皆非吾赏者”这样的事例,说明在绘画鉴赏中“得者各以其意,披图所赏,未必是秉笔之意也”这一普遍现象。这则文字对书画辨识、鉴定、欣赏提出了极有价值的观点,堪称精彩的跋文。
卷九《唐郑澣阴符经序》载:
阴符经序,郑澣撰,柳公权书。唐世碑碣,颜柳二家书最多,而笔法往往不同,虽其意趣或出于临时,而模勒镌刻,亦有工拙。公权书高重碑,余特爱模者不失其真,而锋铓皆在。至阴符经序,则蔡君谟以为柳书之最精者云,善藏笔锋,与余之说正相反。然君谟书擅当世,其论必精,故为志之。(55)
此则评柳公权书法,见解与蔡襄不同,欧公说:“公权书《高重碑》,余特爱模者不失其真,而锋铓皆在。”而蔡襄则认为《阴符经序》是柳书之最精者,“善藏笔锋”。于此不难看出书法鉴赏中的差异性,究其原因,与鉴赏者的主观爱好有关。
结语
综上所述,《集古录跋尾》在评述金石碑拓的字里行间,真实记录了欧阳修的书法理论观念。他对书法艺术的作用给予充分的肯定,认为书法可以娱悦心性,可以使史迹、文章传之不朽,也有助于各种思想和金石物品的流传。他把格调和人品作为品评书法的重要标准。他推崇唐代书法,对唐代楷书名家、隶书名家和唐代无名氏书法都给予很高的评价。他为宋代书风不振而忧虑,表现出强烈的责任意识。他认为书家笔法各有不同,因此学习书法无固定法则;他不赞成以学书为职业?;他主张多阅古人法帖,寻求古人用笔的意趣,在学古的基础上创新;他指出书家创作时“矜持与不用意”两种心态对书法作品优劣有直接影响。他以自己的切身体会,说明书法鉴赏的难处和差异性。这些观念是欧公留给后人的宝贵的书法文化遗产,对今人学习书法、从事书法创作和书法研究具有启迪作用。
注释:
①马衡:《中国金石学概论》,长春:时代文艺出版社,2009年。
②《欧阳修全集》,北京:中国书店,1986年,第305页、第506页。以下所引《集古录跋尾》均据此本。
③《欧阳修全集》,第1089页。
④同上,第1093页。
⑤同上,第1217页。
⑥《欧阳修全集》,第1087页。
⑦同上,第1218页。
⑧同上,第1211页。
⑨同上,第1212页。
⑩《欧阳修全集》,第1160页。
(11)同上,第1169~1170页。
(12)同上,第1171~1172页。
(13)同上,第1141页。
(14)同上,第1156页。
(15)《欧阳修全集》,第1146页。
(16)同上,第1147页。
(17)同上,第1205页
(18)同上,第1204页。
(19)同上,第1211页。
(20)同上,第1199页。
(21)同上,第1177页。
(22)同上。
(23)同上。
(24)同上。
(25)《欧阳修全集》,第1204页。
(26)同上,第1151页。
(27)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2185页。
(28)《欧阳修全集》,第1154页。
(29)同上。
(30)同上,第1173页。
(31)同上。
(32)同上,第1175页。
(33)同上。
(34)同上,第1200页。
(35)《欧阳修全集》,第1168页。
(36)同上,第1168页。
(37)同上,第1169页。
(38)同上,第1198页。
(39)同上,第1205页
(40)同上,第1161页
(41)同上,第1214页。
(42)同上,第1215页。
(43)《欧阳修全集》,第1215页
(44)同上,第1138页。
(45)同上,第1167页。
(46)同上,第1211页。
(47)同上,第1169页。
(48)《欧阳修全集》,第1184页。
(49)同上,第1139页。
(50)同上,第1211页。
(51)同上。
(52)同上,第1214页。
(53)同上,第1151页。
(54)《欧阳修全集》,第1155页。
(55)同上,第119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