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彦铭:难忘良师沈从文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191 次 更新时间:2015-10-26 15: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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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彦铭  

每一想起沈从文先生,伴随往事浮上心头的,是他那令人终生难忘的话:“人既必死,就当于生存时知所以生。”

  写作课

早在中学时代就读过沈先生的作品,他笔下的人物、景色以及他传奇般的生活历程,使我心驰神往,思慕不已,而有缘相识,则是我在西南联大中文系读书的时候。那时他在系上任教,“各体文习作”是他开的一门必修课。

记得沈先生第一次到班上来上课,是1942年秋天的一个早上。他个子不高,体态匀称,穿一件灰色线呢长衫,戴一副近视眼镜,文质彬彬,丝毫看不出从小当兵、沅湘飘泊的生活痕迹;讲一口带湖南口音的普通话,安详和蔼,轻言细语,讲课犹如与朋友谈心,完全没有传统课堂教学严肃刻板的习气。他一张口,便风趣地说:“剃头是看得见摸得着普普通通的手艺,从烧水扫地到出师,还要学个三年五载。写作不但是技术,更是文化艺术,需要付出的时间、精力可以想见。”勉励我们要勤奋,有耐心,有韧劲。

对新文学运动的历史情况,茅盾、老舍、巴金、冰心、徐志摩、丁玲等人的作品,他讲来如数家珍,引人入胜,令你想见其人;汪静之、章衣萍、吴曙天这些人的代表作,讲课中涉笔成趣,偶尔也提到过。沈先生的课程讲求一个“练”字。我们那时少年气盛,随手挥写,而他对我们的习作总是仔细批改,认真到连标点的错误、行草字体的不规范都要注意,作出示范。他是大作家,尽可以疏略不计,匀出时间去搞自己的创作的。这是他用行为示意我们,“艺术起于至微”,差之毫厘,就会谬以千里。他不嫌我们稚嫩浮躁,悉心教诲,令我感佩不已。

沈先生的课堂讲授,重点在结合学生写作实际讲一些观察、体验、描写的知识。如讲人血和鸡血的气味是不同的,冬天的景色不一定是枯草,也有长绿草的时候,“十月小阳春”就长绿草。他说:“文学非有独创不能存在,而独创,就要在别人没有发现的地方有发现。”对新文学作家的作品,他并非系统地讲,而是信手拈来,参考借鉴。他虚怀若谷,很少讲自己的作品,屡屡提到的却是萧乾的散文、废名(冯文炳)的小说。一旦学生有了佳作,他总是自己付邮资介绍给熟识的编辑发表。当你收到稿费时才知道有这么回事。

沈先生常借书给我们看。他自己的作品虽然一版再版,可翻开一看,依然是圈圈点点,多番修改。有一次我在一本书的天头上看到这样的题记:“×月×日阅毕,手足如冰,觉人生可悯。”他笔下的人物、山水,特别是《边城》摆渡老人和小孙女相依为命的亲情,如湘沅山林,弥漫着那种似雾非雾,似雨非雨,深邃迷蒙的凄婉之情。

现在看来,沈先生这种以练为主,讲练结合的教学方式之所以取得成效,是因它符合“实践、认识,再实践、再认识”的辩证认识规律的。

在大庭广众之中作政论性鼓动演说,非沈先生之所长,但学术性的演讲他都热心参与。如国文学会1942年春举办中国文学十二讲,沈先生主讲“短篇小说”;1944年的“五四文艺晚会”,沈先生发表题为《五四以来小说的发展及其社会的关系》的演讲。其效果都很好,颇受听众的欢迎。

沈先生对爱好文艺的青年,不论系内系外,都乐于帮助,奖掖扶持。如当年受先生教诲、帮助,后来成为知名作家的汪曾祺,其散文小说明净简洁的风格,与先生一脉相承。又如诗人穆旦,译有俄罗斯文学奠基之作《叶夫盖尼•奥尼金》及《青铜骑士》、《波尔塔瓦》等著名诗歌作品。至于刘北汜的散文、袁可嘉的诗作,读书时即已经常见报。

汪曾祺晚年谓沈先生之为人“无机心,少俗虑”。愚以为非参透人生世相者无以达此境界,非深知其人者不能有此评语。

  桃园村

抗战期间,敌机肆虐,屡屡空袭昆明,沈先生家疏散在滇池之滨、风光秀丽、物产富庶的桃园村。师母张兆和在呈贡中学教英文,步行到学校不过半个小时,沈先生进城上课,来往也还方便。不过为了节约时间,先生每周总有两三天住在城里,昆明城内北门街、青云街、文化巷昆北院等处的联大教师宿舍,他都曾住过。北门城楼悬有一匾,上书“望京楼”,他曾饶有兴味地为北门街景作过文艺描绘。

沈先生租住的农家小院是昆明传统的“三间两耳”民居,家具都是房东连屋子一并租借给他们的。庭院不大,干净整洁,“堂屋”是一家人吃饭、会客、休闲的地方,靠后墙两侧有一间平房是厨房,一间是藏书室。藏书室四边架子上放着古今中外各种图书、杂著,还有一束贝叶佛经。这种薄如纸张形似菖蒲叶的东西,是贝多罗树的叶子,传说释迦牟尼悟道后在菩提树下讲经,弟子用作笔记的就是这种东西。沈先生购得这宗文物的时候,曾带到课堂上给我们观赏,高兴得孩子似的。

这便是沈先生一家5口在昆明生活的地方。夫妇俩在这里读书、写作、批改作业和文稿,处理来往信函。沈先生抗战时期的著作,包括描绘云南山水风物的创作,大都在这农家小院里写成。他擅长书法艺术,章草行草,并皆精妙,“一二•一”死难四烈士纪念碑《自由颂》刻石即他之所书。创作、读书、写字、观赏文物,都寄托着他的生活情趣。先生的两个小孩,龙珠、虎雏也在这里成长。

沈先生爱书,好客。村里人来借书,无不有求必应。他与房东、邻里相处融洽,直到晚年仍很怀念云南、昆明时的一切。

  最后一面

联大复员北迁之后,几十年和沈先生没有通过音讯,很是想念。1978年底我因事到北京,那时“文革”刚过,百废待兴,不少“权威”人士仍在过着可以称之为“后牛棚阶段”的日子。我探访了两三个旧时同学。北大的吕德申学长告诉我,沈先生现在家居两处,都是“文革”中单位分的房子。故宫博物院分给沈先生的一间,在东堂子胡同;人民出版社分给兆和师母的两间,在小羊宜宾胡同。国务院下达《中国古代服饰研究》的编撰任务,今年重新启动,家里搞不了,沈先生被分配到西郊友谊宾馆一套房子里去工作,现在正值定稿之际,时间很紧。不过德申学长还是为我与沈先生通了电话,约定在1979年元月10日晚上在宾馆相见。

我们如期到达友谊宾馆时,天色已晚。里面警卫森严,先在传达室往里通了电话,得到许可之后,警卫人员才指引着我们走过大院到达沈先生的工作间。白发苍苍的老人已经站在客厅门口,多少年了,他待学生仍像往常那样谦和温厚,丝毫没有尊长的架子。敬佩、感动和喜悦的情绪激动着我,连忙和德申迎上去向他问候。到里间坐下,看到先生不仅头发、连眉毛都已雪白,身体也微微有点状似浮肿地发胖,令人感到岁月之无情。

进京之前,我在昆明参加过一次全国性的外国文学学术座谈会。著名文化人、原文化部副部长陈荒煤在会上深感人才培养的紧迫,他沉痛地说:“我一个月就参加了五六个追悼会,追念故人,不胜伤感。”不久,陈老在谈到青黄不接的严重情况时举例说:“外国要求派留学生来研究沈从文的创作,我们谢绝了,因为没有指导的人。”

这些话记忆犹新,现在有幸见到沈先生,我述说了当时的情形。他听了沉默无语,之后迟缓平静地说:“我的景况很奇特,台湾两度禁印我的书。解放后上海开明书店来信告诉我:‘你的作品已经过时,凡在开明的已印未印各书稿及纸型,已全部代为焚毁。’在一次全国政协招待会上,周总理陪毛主席来祝酒,到了我面前,总理向主席介绍说:‘这位就是著名作家沈从文先生’,毛主席一手端着杯子对我说:‘你仍旧可以写你的小说嘛!’可是……”他没有说下去。沈先生外秀内刚,处世对人温文尔雅,心里自有他的尺寸,憎恶丑恶与黑暗。对他的著作,国民党禁之惟恐不绝,自是意料中事。新中国成立之后,应是大有作为之时,以尽其未尽之业,谁想他竟被动转向考古研究,傍古佛青灯去过日子?

那天我们得知他的《中国古代服饰研究》修订工作刚好完成。十数载辛勤劳作,苦心焦虑,历经种种磨难,终于取得预期成果,沈先生心情自是十分高兴。不过这时他所关注的中心已转向历史、文化、考古和民俗的研究,谈话的兴味也在这个方面。他说他到过江陵,那里是楚国都城郢都旧址,那里有几百座古墓尚待发掘。地下文物是历史见证,对了解我国人民在那个时代、那个地区生产劳动、繁衍生息情况,有重大的科研价值。顺便也说到政府给他配备的助手年轻有为,是长沙马王堆汉墓考古工作队的支部书记,能吃苦、爱学习,很有发展前途。沈先生仍如过去一样,寄厚望于青年一代。

问及为何搞起服装史来?他自称看过一些中国古代的服饰,特别是古代小说里的服饰描写,看得多了,萌发了研究的兴趣。《中国古代服饰研究》一书,最初只是他个人的专题研究。找来帮忙绘制图谱的待业女青年的工资也是他自己付的。1963年周总理出国访问,见外国赠送的礼品中有一部服装史,感触颇深,决心要加强这方面的文化建设,在会议上提出编写中国服装史的任务。时任文化部副部长的齐燕铭汇报说,沈从文在搞这方面的研究,周总理当即决定:“就把这个任务交给沈从文。问他有什么困难,帮他解决。”在周总理的亲切关怀下,有关部门为沈先生配备了助手,绘图员也纳入编制,工资由国家支付。没想到,就在书稿完成即将付印之际,“文化大革命”的风暴开始横扫一切,沈先生也被押去批斗。更没料到的是,批斗时齐燕铭站出来说:“沈从文患严重的高血压,写的书是我交给他的任务,责任在我。要斗,就斗我吧!”于是人们转向狠斗齐燕铭,而给沈先生一个凳子,坐在旁边接受教育。我听了心情久久不能平静。把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这是人间悲剧。

时间晚了。我们走到客厅近门处再次向沈先生握手告别。出得门来,朔风扑面,一阵寒气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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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责编:陈冬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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