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竹峰:不只是语言学家的王力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874 次 更新时间:2015-09-28 21: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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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竹峰  

民国文体家,两个人未曾深入,一个俞平伯先生,一个王力先生。此二人后来热衷学术,没能在文章之路上走远。这是中国学术的幸运,也是中国文章的损失。

文体家是天赋,有前世注定的意思,学问家差不多可以修,有今生努力的味道。文体家是天才,学问家是大才。朱光潜给梁实秋写信说:“大作《雅舍小品》对于文学的贡献在翻译莎士比亚之上。”言下之意是说翻译工作他人可代,《雅舍小品》则非你莫属。

俞平伯先生童心未泯,给人感觉不够认真。王力正相反,在学问路子上,锱铢必较。俞是出世的,王是入世的。俞平伯活得像个艺术家,王力更像个有社会责任感的人文学者。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王力写过一篇《与青年同志们谈写信》的随笔。文中,感慨十年动乱,相当多的青年人在“读书无用论”的毒害之下,不懂得认真学习和正确运用语言文字,写信常常闹笑话。后来这篇文章选入“人教版”初中语文教材,我念书时学过。现在想起来,还记得文章写得苦口婆心,一片谆谆教诲。

现在人们知道王力,基本是其语言学家的身份,忘了文章好手的面目。人的相貌会被身份左右,徐志摩是典型的诗人样子,郁达夫一副小说家派头,齐白石天生一张中国水墨之脸,梅兰芳天生一张中国戏剧之脸,于右任则有草书风范,晚年李叔同一派高僧气度,徐悲鸿长出了西洋画的味道,尤其年轻时候,有巴黎艺术家风度,穿西服不打领带,结一个黑领花。有记者采访王力,后来在报道中说他“目光温和,笑容亲切,举止安详,表现出一个渊博的学者的优雅风度”。见过一些王力的照片,有学者气质,总是身着深蓝色中山装,有时候还会在左胸口袋处插一支钢笔。

拙作《衣饭书》前言写过这样一段话:

中国文章的羽翼下蜷伏着几只小鸟,一只水墨之鸟,一只青铜器之鸟,一只版画之鸟,一只梅鹤之鸟。不是说没有其他的鸟,只是不在中国文章的羽翼下,它们在草地上散步,它们是浮世绘之鸟,油画之鸟,教堂之鸟,城堡之鸟……王力的散文正是青铜器之鸟,其古意,有旧家具的木纹之美,如今回过头看那本《龙虫并雕斋琐语》,不能说多好,但毕竟是中国文章的产物,亲近之心还是有的。


王力最初的工作是小学教员,一个月拿三五十个铜钱,吃饭都不够。日子虽过得艰难,王力却表现出极强的能力,学友见他年轻有为,集资送其到上海念大学。1926年,王力考入清华,在梁启超、王国维、赵元任门下。赵元任当时在清华讲语言学,王力毕业后留学法国,奠定了终身学术方向。王力的看家本领是研究文言文,对中国古汉语有独到的领悟能力。他的书法和旧体诗在那一代人中算出类拔萃的。他所处的年代,中国传统文化被西方侵蚀,结果他一身好中文就显出古典的不凡。

抗战时期,王力开始在报纸上写一点小品文。旧学功底好,又懂外语,下笔成文,自有别人不及处,一出手很受欢迎。王力的文章谈及古今中外,从饮食男女到琴棋书画,从山川草木到花鸟虫鱼,写出了青铜器的古泽与青花瓷的清丽,在古典的堂奥间左右逢源,干净简洁,飘然出尘,潇洒入世。后来这些文章结集出版,成了一册《龙虫并雕斋琐语》。因为这本书,文学史谈到白话散文,常常把王力尊为一家。

王力的散文,说好是因为有特色,才华横溢,那些文字在中国古典一脉河水中浸润已久。说可惜是没有继续文章之路,文白交织有些拗口,用典太多,没能写出更炉火纯青的作品。在《龙虫并雕斋琐语》中,王力大掉书袋且非常学究气。掉书袋和学究气都是作家的大忌讳,王力的了不起在于让文章从头到尾贯穿了浓郁的生活气息,让人们在书房美文中品味人间滋味。王力的《龙虫并雕斋琐语》和梁实秋的《雅舍小品》有异曲同工之妙,都是人生百科式的入世之作。

王力能听音辨人。上个世纪八十年代,记者白描去见他,刚落座,王力说:“你是苏北人,哪个县我可不知道。”又对同去的郑启泰说:“你是客家人。”白描非常诧异。王力笑着说:“我是研究语言学的啊。”王力任广州岭南大学文学院长时,梁羽生在岭大读书,没有上过他的课,因为性喜文学,也常到他家中请教。后来也写文章说:“他(王力)有一门‘绝技’,和新来的学生谈了几分钟,往往就能一口说出那个学生是哪个地方的人。”这样的故事现在人听来,基本都是传奇了。但这样的传奇不过学术大家的牛刀小试。

王力懂得法文、英文、俄文。他的研究生问他:“我研究汉语史,你为什么老要我学外文?”王力回道:“你要学我拼命学外文。我有成就,就多亏学外文,学多种外文。”不知道这番话对那个学生可有启发。在王力看来,所谓语言学,无非把世界各种语言加以比较,找出它们的共同点和特点。这几乎是常识。但常识里需要一个人太多的付出与尝试。从王力的身上能看到老一辈学者的努力。在清华大学当教授时,学校规定,工作五年可以休息一年,王力却利用休假到越南去研究东方语言。他在越南一年研究了越南语、高棉语,并写出专著。1970年,越南的语言代表团来中国,向王力学习写《汉语史》的经验。经验介绍过了,他们发现王力对越南语的历史也很清楚,他们又请教写越南语史,王力先生只好又讲了一个上午。

文革期间,王力被关进牛棚,按照他的说法是,对牛弹琴可以,但不能研究语言学了。走出牛棚后,王力不敢公开研究语言学了。那时候开门办学之风盛行,王力今天到这里,明天去那里,向工人讲授语言学。讲是讲了,但他们也未必能听懂。王力就把更多的心思放到写书上。写书仿佛做地下工作,至亲好友都不让看到。客人敲门,赶快藏起稿纸,陆陆续续,写出 《同源字典》《诗经韵读》《楚辞韵读》等著作。王力对夫人说:“我写这些书,现在是不会出版的。到了出版的那一天,这些书就成了我的遗嘱了。”两个人的心里黯然得很。这样的叹息,几乎是那一代知识分子共有的情绪。

除了文章与学术之外,王力还翻译了不少法国的文学作品。在不太长的时间里,出版了多部纪德、乔治·桑、左拉、莫洛亚等人的作品,还起意要翻译法国戏剧家莫里哀的全集,邮寄给商务印书馆。可惜这些书稿,在战争中毁了一大半。叶圣陶评价王力的翻译说“信达二字,钧不敢言。雅之一字,实无遗憾。”雅之一字,几乎贯穿了王力一辈子。文章、学术、翻译,均体现了第一流的文字功夫。王力的著作,不仅在学问知识上对人有帮助,文章本身也是很好的汉语教材。

说起王力翻译的中断,有个小插曲。当时清华大学惯例,专任讲师任职两年升为教授。王力两年专任讲师当下来,接到的聘书仍是“专任讲师”。跑去找系主任朱自清质问,朱笑而不答,王力只能回来反躬自问。想想自己讲授的专业,再看看这翻译出的一大堆法国文学作品,朱自清觉得他“不务正业”。此后,王力集中精力发愤研究汉语语法,不久写出一篇《中国文法学初探》的论文,任教第四年,升为教授。

晚年王力多次说,暮年逢盛世,人生大快意事之类的话。说还有好多书要写,可以再写一百本书,真想多活几年啊!写诗自道:漫道古稀加十岁,还将余勇写新篇。

熟悉王力的朋友告诉我说,王力先生喜欢清水煮豆芽,不放盐,蘸一点醋,空口吃,这风格,真不像写《龙虫并雕斋琐语》的那个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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