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2年3月4日,梁启超应北京大学哲学社的邀请去作演讲。这种事,对梁启超也是寻常事,可是,他偏偏挑了一个不大一般的题目《评胡适之〈中国哲学史大纲〉》。
这里的“评”即“批评”。用梁启超自己的话,就是“只是把我认为欠缺或不对的地方,老实说出。”当时,胡适正在北京大学任教授,哲学社又是胡适积极参与的团体。到这里来批评胡适的著作,在常理看,有些不合适。连一贯宽容的胡适后来也在日记里说此事:“这是他 梁启超 不通情理的表示……”
当时的胡适,刚在《新青年》杂志打了几个大仗:鼓吹文学上的“八不主义”;鼓吹“文学改良”;推动白话文发展;努力新诗创作等。此前又出版新诗《尝试集》,“暴”得大名。借此东风,又出版了这部《中国哲学史大纲》。30岁刚出头,就如此顺帆高张,用“春风得意”形容,也许不算夸饰。
此时的梁启超,虽然受聘清华、燕京教授,但较之20多年前在上海《时务报》上一篇接一篇的新兴锐气,“笔锋常带情感”,精彩动人的宣传维新文章,名动中国士林的气象,到底不可同日而语。在这样的时候,出来批评一位“时代新锐”的著作,似乎就有些不合时宜。
无论怎样,梁启超影响仍是很大的。讲演的会场,哲学社借的是北京大学第三院的大礼堂,听课的人,自然不少。梁启超的演讲,共分九节。前两节简要介绍此演讲的主旨、缘由和对著作的总估价。他认为:“胡先生观察中国古代哲学,全从‘知识论’方面下手……我所要商量的,是论中国古代哲学,是否应以此为唯一之观察点?”
第三节开始,梁启超便展开具体批评:“这书第一个缺点,是把思想的来源抹杀得太过了。”他引征胡适的话:“大凡一种学说,决不是凭空从天上掉下来的。”但却顺笔指责胡适:“可惜我们读了胡先生的原著,不免觉得老子、孔子是从天上掉下来了。”在阐发过程中,梁启超用语也很不客气:“胡先生的哲学勃兴原因,就只为当时长期战争,人民痛苦。这种论断法,可谓很浅薄而且无稽……”“胡先生的偏处,在疑古太过;疑古原不失为治学的一种方法,但太过也很生出毛病……殊不知讲古代史,若连《尚书》、《左传》都一笔勾销,简直把祖宗遗产荡去一大半……”
演讲第四节,梁启超指出:“这书第二个缺点,是写时代太不对了。胡先生对于春秋以前的书,只相信一部《诗经》,他自己找一个枯窘题套上自己。”于是,梁启超出语讥讽:“胡先生拿《采薇》、《大东》、《伐檀》、《硕鼠》诸诗,指为忧时的孔墨、厌世的庄周、纵欲的杨朱、愤世的许行……思想渊源所从出,简直像是说辛幼安《摸鱼儿》、姜白石的《暗香》、《疏影》和胡适之的哲学大纲有什么联络关系,岂不可笑?”
梁启超准备得很充分,时间不够。第二天,原场原地,继续演讲。这一天与头一天略有不同:胡适也到场了。头一天梁启超开讲,胡适是知道的,但他不乐意去。因为他认为“打”到门前来批评,是不通人情的表示。他便去与鲁迅、周作人兄弟聊天。第二天,他也并不愿意理睬梁启超的演讲,但同校的张竞生教授却劝他去一下。胡适想一想,也就答应了。
梁启超并没有因为胡适在场而有所客气。他开场便接着头天的话题说:“这部书讲墨子荀子最好,讲孔子庄子最不好。总说一句,凡关于知识论方面,到处发见石破天惊的伟论,凡关于宇宙观人生观方面,什有九很浅薄或谬误。”接着,梁启超旁征博引加以论证,而一旦展开手脚,便纵横开阖,意象纷纭,极富感染力。
梁启超讲演完毕,胡适照例应当有所表示,但他心里有些别扭。当然,胡适还是首先表达了自己对梁启超批评的谢意。他讲,中国哲学史正在草创时期,观点不嫌多。对梁启超所举中国古代哲学衰亡原因的两种补充:秦汉之际思想由奔湍变为大湖泊;平原民族性爱中庸厌走极端,评价为很大贡献。
当然,他也对梁启超演讲内容作了小小反驳:“梁先生常说我的时代观念太分明了。这一点我不但不讳,还常常自夸……”最后,胡适总括地指出:“梁先生今天的教训,就使我们知道哲学史上学派的解释,是可以有种种不同的观点的。”
这次发生在老北京大学的演讲,距今已有数十年光景。但是,梁启超挑战到门前,为学问不顾及“人情世故”的率真风度,真使人感佩。作为后起之秀,胡适虽然对梁启超的方式并不满意,对他的演讲内容也颇有腹诽,可他却能够随堂听讲,主持甚至总括,显现出新一代学人同样尊崇学问、超越一般情绪的不俗雅量。这样的作为,在今天几乎不可复观。
来源:文摘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