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和张尊超 张岱年之子 结婚时,一点也没想到会撞进“名门”。因为他们家的做派太不像名人,没人能看得出来。
第一次去他们家,从动物园换乘332路,一路上有风尘仆仆长途跋涉去“村儿里”的感觉,最后终于到达北大西门,张尊超约好在这里等。我们走过绿荫如盖的校园小路,穿过弯弯曲曲的荷塘来到山后简陋的红砖楼。
房间里狭窄之至,并且一团漆黑。黑乎乎的背景中,有两个穿着极朴素极不讲究的老人,站在昏暗、逼仄的小门厅里,有礼貌并有分寸地向我微笑。前边是准婆婆冯让兰,后边站着准公公张岱年。当时以为这是对我的礼遇,后来才知道,无论什么客人来,都是这种欢迎仪式。两人和蔼的笑容给我留下了极深的印象。
两间小屋子加一间几平米的小厅,和秀美的校园以及开满月季的小院子形成了强烈的对比。所有的东西都驴唇不对马嘴地摞着,地下放着横七竖八的杂物,更多的是书。家具的式样曾经很精美,但都乌涂涂的,老得没了光泽,就那么随意地堆在一起,人就在其间绕行。说实话,我从没见过这么破旧的家。其实,他们是住过大房子的。解放时,我公公住在清华大学西院,后来搬到新林院,是一栋很大的宅子,两家分住上下两层,有青砖漫地松林围护的院子。
“文革”后,我们住到了中关园48公寓。后来,北大的领导出于对老先生们的照顾,让公公家迁至燕南园,已经定好门牌号,看过图纸。此处房间多,独门独院,松柏森森,鸟鸣阵阵,环境非常幽雅。但两位老人却不动心。后来学校又说要给我们一套100多平米的楼房,也不甚被两位老人所响应。我婆婆的回答一般是:“这里挺好哇,你看人家丁先生是校长,也是住在这里嘛。”
丁石孙先生在北大多年一直住中关园42公寓,和48公寓是一样的房子:一间8平方米的小厅加三间小卧室,建筑面积75平米,使用面积仅在50平米左右。这时我家不算请来带小孩的阿姨已经五口人了。公公的客人又多,有了大房子至少不会再现这样的场景:寒冬腊月里,张岱年全副武装——大衣帽子口罩,带一群客人在楼下散步兼讨论问题。许多海内外学者都受到过这种礼遇,台湾学者陈鼓应先生直接向邓小平上书,呼吁“为张先生解决房子”。曾有不明就里的学生发表建议:“以张先生的影响,只要到校办公室一跺脚,肯定就能调房子。”且不说这对北大是多大的冤枉,而且我想,即使真的需要去跺脚,恐怕也只有我去,我公婆他们是决不肯为的。而且,我公公对我的所有野心洞若观火,却超然物外,不置一辞,这种方式反倒更让我不好意思。
公婆对吃饭穿衣的要求都不高。在我家能够见到世界上最奇异的菜谱:用清油烹一下胡萝卜、白薯、玉米、豆类以及芹菜及纯瘦肉,略加酱油煮成一锅,一日三餐皆如是。张尊超对此的说法是:“妈做的饭越来越像中药了。”我婆婆对这个评价十分欣赏,朗声一笑,坚持不辍。
改革开放之初,一次,张尊超和同事们开会,有个同事指着旁边教室问他:“哎!那是不是你爸?”张尊超回答道,“是啊,你怎么知道的?”心里有点暗自高兴,以为人家是由挤得满满当当的教室推断出来的。同事笑呵呵地说,“我一眼就看出来了,跟你穿的一模一样的大傻鞋。”所谓“大傻鞋”,是指流行于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白塑料底、灯芯绒面的五眼大棉鞋。那时北大的大部分教职工都穿皮鞋或皮棉鞋了。
我极佩服两位老人,能上能下,安贫乐道,宠辱不惊。我对他们性格特点的最大感受,惟有两个字———从容。这种从容是一种心态,而非仅仅表现为行为,它来自无欲无求的单纯。
2003年底,婆婆因骨折卧床后,公公变得忧心忡忡。他对我说,“我现在做不了什么了,给你妈治病全靠你和尊超了,不要怕花钱,好好给你妈治。”婆婆经常躺在床上安慰他别急。那时候我一直在担心,万一婆婆有什么意外,公公怎么承受得了?没想到,他却走在了前面。此后,我们对婆婆严密封锁消息。然而,她还是紧随着去了,前后相距仅一周。
(《人物》2004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