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科学方法,一曰不忽细微,一曰善于解剖,一曰必有证据。”
“所谓博学者,谓明白事理多,非记事多也。”
“中国学问有二类,自物理而来者,尽人可通;自心理而来者,终属难通。”
以上是《量守庐学记续编?黄先生语录》中的几段话,把它移用来说明孙机先生的治学,正是很贴切的。
认识先生是在十二年前——王世襄先生给了我电话号码,说:给你介绍一位最好的老师。先是通电话,后是书信来往,很长一段时间之后才见面。见面的日期至今记得很清楚,那时候我还在《读书》编辑部,先生单车驾临,交谈的时间前后不足十分钟,似乎只是一个目的,即送我一本信中索要的《文物丛谈》,而这本书当日在书肆已经买不到了。在此之前我先已有了先生的《汉代物质文化资在此之前我先已有了先生的《汉代物质文化资料图说》,系友人陆君推荐。挑着读了其中的几节,便觉得实在太好,竟好像得获一部“汉代大百科”。全书一百一十一题涉及了两汉社会生活乃至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比如农业六节,从起土说到收获;纺织六节,从养蚕说到织物品种;又武备六,车七,建筑十四,服饰八,饮食与炊具九,灯二,熏炉二,等等,等等,两汉的考古发现几乎尽皆网罗在内。它虽以“资料”名,然而却并不是丛脞纷纭的一部资料汇编,书中固多综合各家之研究的部分,但更有自家的发明与创获。其中用力最著者,是以实物与文献相结合的办法为各种古器物定名,并且在此过程中揭出人与物的关系,进而见出两汉社会的种种历史风貌。深厚的学养,广博的知识,严谨的学风,严肃的科学态度,使得这里所涉及的各个议题都达到了专精的程度,有的题目甚至抵得一篇专论,比如修订本中增补的漆器篇。因此它又不仅仅是一部囊括汉代百科、足以教人信赖的工具书。
这一部书的准备工作可以说是从上世纪70 年代就开始了,那是在江西鲤鱼洲干校时所从事的“地下工作”。书的图版草样先生后来送给了我,原是一百多页的米格纸用穿钉钉起来一个厚厚的本子,每一页安排一个小题的图版,或用笔钩摹,或粘贴剪下来的各种图样,而一一排列得整齐有序。目前它的修订本由上海古籍出版社推出,规模超出初版五分之一强,图版更换了近一半。从初版的一九九一年至于今,各地汉代考古的新发现经过梳理和考辨悉数补入此中。这一部书所体现的科学精神,用黄侃的话说,正是“一曰不忽细微,一曰善于解剖,一曰必有证据”。
先生不大喜欢被人认作是做服饰史研究的专家——虽然当年王先生为我找孙先生做老师的时候,原是为了指导我做服饰史研究。记得十几年前他应下过某部通史的舆服志写作,然而最后还是退掉了。这大约与做学问的观念和方法有关。先生首先是一种“问题意识”,即特别有着发现问题的敏感(骑车于通衢,先生竟一眼扫见路旁宣传栏中的两行文字“苟利国家生死已,岂因福祸祛避之”,便道:“这是林则徐《赴戍登程口占示家人》中的两句,可是把‘趋’字错成了‘祛’,意思就全错了。”)因此最有解决问题的兴趣。写一部综述式的通史便不能够仅仅从“问题”着眼,而必须面面俱到,当然这样的写作也就没有很多的兴奋点。
《中国古舆服论丛》不是通史式的著作,而是解决问题之作。它初版于一九九三年,很快即以其考校之精当、立论之坚实而成为专业领域的一部权威性著作,二○○一年所出增订版,更显示了这样一种力量。与初版相同,增订本仍是分作上下两编,上编是关于古舆服制度的单篇论文,除对旧作重新修订之外,又补入以后发表的相关著述。下编《两唐书舆(车)服志校释稿》,其实可以单独成书,不过其中的种种考证本与上编中的论文多有呼应,所采用的研究方法也是一致,因此裒为一编,正好显示一种总体的丰厚。
《论丛》谈车的一组,可作中国古车制度史来读。为出土的古代车马器定名,是细致而繁难的工作,先秦马车的轭靷式系驾法,即在这样的基础上提出,它的重要贡献,更在于以秦始皇陵铜车马的出土,而揭出中国古车曾经有过却久已隐没的光荣。先秦古车是否西来,虽然至今仍有不同的意见,但先秦马车系驾方式中几个关键的细节与西方截然不同,则是讨论这一问题时绝对不可忽视的最为重要的证据。
《两唐书舆(车)服志校释稿》,就形式来看,可以说是旧瓶装新酒,即以传统的形式而灌注全新的内容。对车马服饰各个细节的笺注,短则数百字,长则逾千,几乎每则注文都是一篇图文相辅的考证文章。古已有之的古器物学,更多的是追求其中的古典趣味,今天与田野考古并行的文物研究,当然与之异趣。文物研究不能少却对社会生活中细节的关注,了解与廓清一器一物在历史进程中名称与形制与作用的演变,自然是关键,尽管有时它会显得过于琐细。而若干历史的真实,就隐藏在这平常的生活细节中。
与《汉代物质文化资料图说》相同,传世文献与考古发掘中的实物互为印证,也是《论丛》基本的研究方法,当然也是它最为鲜明的特色。此所谓“二重证据法”,经观堂先生提出之后,颇为学人所重,虽然它今天已经不算新鲜,就服饰研究而言,沈从文先生的著作即早著先鞭,并且有着很好的成绩,但此著毕竟只是粗勾服饰史轮廓,许多专题尚未涉及。所谓“两重证据”,并不是讨巧的方法,而是一项坚苦的作业。文献与实物的互证,最终揭明的不仅仅是一事一物的性质与名称,而是它的背后我们所力求把握的历史事件。
征引宏富,论据严密,考证精审,时有中西两方面的比较而使得视野开阔;虽考校一器一物却不限于一器一物,笔锋所到,便总能纵横捭阖,不断旁及与器物共存的历史场景;还有简练干净的文字,准确清晰的线图,等等,都是《论丛》的出色之处。其中的不少发明和独到的见解,十余年来已被专业领域内的研究者普遍认可和采纳。
最令人钦羡的是先生对中国古代科技史的熟悉和对科技知识的掌握。先生常说,我知道的只不过是常识。然而正是对各个门类之常识的积累而练就了火眼金睛,而可以因此发现人们已是习以为常的谬误,比如与中国四大发明相关的“司南”。指南针的发明是中国人在科技领域中的伟大创造,但此器究竟出现于何时,却是一个并没有完全解决的问题。目前已知的几项时代明确的文献与实物之证据,仍都属于十一世纪。上世纪50 年代,王振铎先生以《论衡?是应篇》中的“司南之杓,投之于地,其柢指南”十二个字为依据,做出了“司南”的想象复原。然而它却不是以科学为依据的复原,虽然后来这一件勺形的司南进入了教科书,又作为邮票广为发行。
“王振铎先生根据他的理解制作的‘司南’,是在占栻的铜地盘上放置一个有磁性的勺。此勺当以何种材料制作?他说:‘司南藉天然磁石琢成之可能性较多。’可是天然磁石的磁矩很小,制作过程中的振动和摩擦更会使它退磁,这是一宗不易克服的困难。王先生于是采用了另两种材料:一种是以钨钢为基体的‘人造条形磁铁’,另一种是‘天然磁石为云南所产经传磁后而赋磁性者’。汉代根本没有人工磁铁,自不待言;他用的云南产天然磁石也已被放进强磁场里磁化,使其磁矩得以增强。这两种材料均非汉代人所能想见,更不要说实际应用了而后来长期在博物馆里陈列的‘司南’中的勺,就是用人工磁铁制作的。”“‘一九五二年钱临照院士应郭沫若要求做个司南,当作访苏礼品。他找到最好的磁石,请玉工做成精美的勺形,遗憾的是它不能指南。由于磁矩太小,地磁场给它的作用不够克服摩擦力,只得用电磁铁做人工磁化。’郭沫若院长在二十世纪中尚且做不到的事,前三世纪之《韩非子》的时代和公元一世纪之《论衡》的时代中的匠师又如何能够做到?”(《简论司南》(《技术史研究十二讲》,北京理工大学出版社二○○六年)——这是先生在北京理工大学的一次讲演中谈到的情况。《论衡》中的十六字意义究竟如何,可以先放过不说,司南为磁勺,复原过程所表明它的不能成立,本在常识范围之内,只是因为它关系到中国四大发明之一出现的时间问题,而使人很难正视。
当然早已经有学者注意到这一问题,并且提出质疑。刘秉正《我国古代关于磁现象的发现》、《司南新释》先后发表于《物理通报》(一九五六年第八期)和《东北师范大学学报》(一九八六年第一期)。后来又有一篇《司南是磁勺吗》,收在台湾联经出版社一九九五年出版的《中国科技史论文集》,其中说道:“要把磁石加工成能指南的磁勺,确要有意识地‘顺其南北极向’磨镂。但在十一世纪指南针发明以前,古文献中从未有过磁石两极以及它的指极性的记述。既没有平面支承的磁石指极性的记述,甚至在讲到最易显示指极性的用线悬挂时,也没提到发现它的指极性。在不知磁石有两极及其指极性的情形下,人们怎能有意识地‘顺其南北极向,杓为南极,首为北极’加工成指南的磁勺呢?而且即使古人用线悬可能发现磁石的指极性,比之线悬磁石,磁勺是极难加工的,指极性能也更差些,古人何苦出此下策不线悬磁石用以指南而要制作磁勺呢?”而同样的意见,我初与先生相识的时候,先生就已经不止一次向我说起,只是待正式写成文章刊发出来,已经是二○○五年秋(《中国历史文物》二○○五年第四期)。这里并没有要特别辨明两位学者提出问题的先后,因为这并不是高难的科技尖端而关系于发明权,具备常识便都可以有这样的怀疑,问题在于具备常识而又能够把它融入自己的专业研究,因此能够始终保持一种科学的态度,并诓谬正俗。收在《寻常的精致》一书中的《豆腐问题》,也是类似的一例。此亦即黄侃所说“所谓博学者,谓明白事理多,非记事多也”。
因为具备了各个门类的常识,先生可以从容出入于很多领域。“中国古车马馆”、“兵家城”、“中国古代钢铁冶炼展”等等,这些展览设计以先生的专业来说,都算作“余事”,但却一一做得出色。摹绘器物图,对于考古专业来说,原也是必修课,只是近年似乎不再那么“常识”。而先生每一本著作的插图至今坚持手自摹绘,并且在这一方面花费的气力一点不比文字写作少。以一幅模糊不清的照片作为底图,而用线条把复杂精细的纹饰钩摹得清晰,如果不是亲自做过,恐怕很难想象得出其中的艰辛。
深锐的洞察力,始终旺盛的求知欲,使先生总能保持着思维的活泼和敏捷,专深之研究而却总能以清明朗澈之风使人豁然,又有不少考证文章竟是旁溢着诗意。前不久北京的尚兄、浙江的郑兄分别谈及先生的学问和文笔,也都有此同感。此即学问之“自物理而来者,尽人可通”。所谓“自物理而来者”,“常识”打底也。
我所说的“常识”,其实是把先生一部至今没有出版的书稿认作常识——当然这原是先生自己的话。书稿的名字叫作“物原”,还有一个副标题是“中国科学技术及其他文化事物的发明与起源”。它也写作于上世纪70 年代,用的是当年流行的一种红色塑料皮作包封的笔记本,三册合为一编,装在一个自制的函套里,总题为“第一部分”。“物原”共设词条五百余,每条字数或数百或千余,并且多有陆续增补之什,末附引用文献约数百种,类如经过整理归类的读书札记,性质则同于一部中国古代科技小百科。“物原”中的不少条目后来都发展为很有分量的专论,那么可以说这是由常识而成就的真知灼见,而这一部手稿也正使我看到了“常识”之积累的奥秘。
十年前,先生曾以《积微居金文说》一册相假,随书附有一函,其中写道:“杨树达先生的《积微居金文说》,架上尘封,殆近十年。岁月匆促,杂事纷芜,视先生治学,持之以恒,精益求精,数十年如一日,岂可及哉!展卷略事检寻,仿佛面对故人。回忆史无前例期间,在昌平苹果园中读此书,于会心之处,抚脾叫绝,胸旷神逸,欢欣雀跃,恍若云开雾霁,空山花雨,一身遨游物外,睥睨人寰,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矣。但冷静思来,先生之学,寸累铢积,未免既从小处着手,又从小处着眼。欲自此中窥两周之形势,则彷徨迷津,不得其门而入也。夫治学之道,大别可为二宗:一曰专精,二曰通贯。先生之治金文,实际上只是在研究史料,离历史的主线还远着呢。专固然好,但要小中见大,大中见全,政治家所称全局之才,此之谓也。物理学研究微观世界,由分子而原子,而电子,而中子、质子、介子,微得不胜其微,但一下子揭开了物质构造的奥秘,轰隆一声,爆炸了核弹氢弹,整个改变了世界的面貌。文史之学虽难以如此‘功利’,但虽不能至,心向往之。”苹果园中的读书境界很教人羡慕,那该是非常年代里一份意外的赐予。小中见大,大中见全,可以说是先生一贯的主张,它也是考据应该达到的一个理想境界。而这一境界,先生真正是达到了。
(《南方文物》201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