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春时节友人寄来一卷照片,原来是新近见到的《六逸图》之一帧,即“边韶昼眠”,嘱我就图中隐几的时代特征发几句议论。再三却不过,只好撮录旧作,算是一点意见。
故宫藏一件传唐陆曜《六逸图》,一般认为是宋人摹本。“六逸”故事为马融卧吹笛,阮孚借履,边韶昼眠,陶潜漉酒,韩康卖药,毕卓醉酒。末一帧曾经令我特别感兴趣,因为浙江义乌游览亭乡宋代窖藏中有一组未得命名的人物故事图银饰片,其中一枚的装饰图案原是毕卓醉酒。两相比较,绘画的著墨在于人物,银片图案则更偏重于表现故事情节。与两宋士人的喜欢谈神仙相似,中古以来至于近古,魏晋风度式的放浪形骸与闲雅从容,在宋人眼中,也常与神仙等量齐观。宋摹《六逸图》也可以说是体现了这样的追求,即一方面为着有趣,一方面借以为自己营造一个暂时摆脱尘累、宁静且复逍遥的人生境界。
“边韶昼眠”中几面平直、下置二足的隐几是汉代以来一直延续着的传统样式,它与魏晋开始流行的曲木抱腰式三足隐几是并行的,——此两式隐几在河南安阳隋张盛墓即同时出土。后者是用着古老的名称,即隐几或凭几,前者在唐代称作夹膝或挟轼,两宋则多以懒架为名。
唐代夹膝可以前凭,也不妨侧倚,前凭者,今藏美国波士顿博物馆旧题唐阎立本作《历代帝王图》中坐在小辇上的陈宣帝可以为例。在高坐具尚未发展成熟的时代,夹膝是日常生活中很重要的一类家具,宋摹《北齐校书图》和唐李寿墓石椁线刻画侍女图中都有它的形象,而后者正是同坐息所用的隐囊、茵褥同在一个画面中。
夹膝的名称在宋代已经不很常用,此际流行的是“懒架”之名。其形制也稍有变化,即几面下边的两足多做成叉形的足撑,且比唐代稍矮,——绘画所见如此,如故宫藏北宋杨世昌《崆峒问道图》,如台北故宫藏宋《人物图》。验之以出土的实物,也是如此,如江苏淮安扬庙镇宋墓出土的一件黑漆几。
懒架依然可以用作凭倚,虽然宋代已是席坐向着垂足坐的过渡逐渐完成,而高坐具趋向成熟的时代。这时候的懒架与夹膝在唐代的意义不同,即它原本的实用功能大大减弱,而不如说是士人保持古典趣味的一件道具,因此每每成为人物画中的叙事语汇乃至点睛之笔。传统的凭倚之外,懒架又用作枕首,还可以搁足。林逋“坐吟行看对清秋,懒架仍移近枕头”(《读王黄州诗集》);魏野“信旗君逐舟车动,懒架吾随枕簟移”(《夏日怀寄四川峡路淮南薛臧王三运使》);陆游“熏衣过后篝炉冷,展卷终时懒架横”(《初夏闲居》),等等,都是卧读时以懒架枕首的情景。黄庭坚与人书云“桄榔压足懒架大是要物”,则懒架又是用作搁足。两种情形,宋代绘画中并见,前者如故宫藏南宋册页《荷亭对弈图》,后者如故宫藏南宋《槐阴消夏图》。这里的“边韶昼眠”也是搁足的一例。然而有意思的是,画中搁足之具为唐代式样的夹膝,但搁足的图式却是取自宋人,——此即所谓“时代特征”欤。
一幅被命名为《卧睡图》的古代绘画在今年的嘉德四季拍卖会上出现,令画界颇为关注的是,这幅没有题跋也没有落款的画,其中主人公就是魏晋时期知名的“六逸”中的“边韶”,美国耶鲁大学中国艺术史教授班宗华甚至认为他是著名的《六逸图》的一个局部。画内是一个卧睡的男子,大肚,一副香甜的睡态,梦深的样子,生活的惬意与舒心在画里这个夏天慢慢晕开,边韶昼眠,搅动了画界的平静,让人联想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