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洪德:论古代文论的“文与道一”说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7671 次 更新时间:2015-03-01 20: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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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洪德  

文道关系问题,是中国古代文论的一个重要命题。古人对文道关系有过多种表述,其中影响比较大的,有“文以明道”、“文以载道”、“文以贯道”。到南宋朱熹,以他哲学家的深邃思维和敏锐眼光,发现这些表述都存在着严重的问题,即“裂道与文以为两物”,不符合文道关系的实际,因而做了系统的批判和坚决的否定。此后的文章理论家经过百馀年的探讨,到元代后期,终于找到了“文与道一”这一理想的表述。与之前的种种表述,如“文以明道”、“文以载道”、“文以贯道”等相比,这一表述有两个方面的理论突破:其一,此前的各种表述,都只就文(文章)与道(理道)的关系立论,而“文与道一”,则既包含文(文章)道(理道)关系,也包含文统与道统的关系。前者是对文章的要求,后者是对文章作者以及作者队伍的要求。而只有同时包含这两个方面的意义关系,文道关系的表述才是完整的。其二,就文(文章)与道(理道)关系立论,“文与道一”是在否定了韩愈、柳宗元以来建立在文、道二元(二本)思维基础上的“文以明道”等表述后,在更高理论层次上对文道关系作出的精密思考和精当表述,它要求融会文理,以为“文之炳焕而晖,即道之贯彻而一”(吴澄语,出处见后)。就文统与道统的关系立论,要求文章作者有道有文,要求将宋代分裂为文章家与理学家的两个队伍合而一之。这是在反思和批判宋代文、道分离之后文章史发展的必然走向。“文与道一”说形成在元代,又是元人基于当时特殊的社会现实,以文章为“救世行道之具”,强烈的文学使命意识对文道关系提出的要求。

要讨论这样一个复杂的问题,就涉及三个方面的内容:第一,就文统与道统的关系说,要讨论宋元时期文、道分合的历史走向与“文与道一”说的形成。第二,就理论与现实的关系说,要讨论“文与道一”与元代文人“救世行道”现实需要之间的关系。第三,就文(文章)与道(理道)关系说,要从哲学和认识论的层面,对“文与道一”的形成作理论的探讨,并与“文以明道”、“文以载道”、“文以贯道”作对比的理论分析。由于讨论这三个问题所需篇幅不均衡,本文只好用前三个部分讨论第一个问题,第四部分讨论第二个问题,第五部分讨论第三个问题。就理论意义说,第五部分或说第三个问题,是文章的重心。

一、文道之分:宋代道学家与文章家各为道统与文统

中国人的统绪意识其来已久,有所谓皇统、道统、文统。道统,即儒家圣人之道承传的统绪。这一统绪意识孔子已有,《中庸》说孔子是“祖述尧舜,宪章文武”。道统观念的形成则在孟子,《孟子?尽心下》载其历数圣人之出世曰:“由尧舜至于汤五百有馀岁……由汤至于文王五百有馀岁……由文王至于孔子五百有馀岁……由孔子而来至于今百有馀岁。”他以孔子后继者自许,说:“夫天未欲平治天下也。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公孙丑下》)又说:“乃所愿,则学孔子也。”(《公孙丑上》)直接使用“统”概念的是汉代扬雄,其《扬子法言》卷二有言:“或曰:‘人各是其所是而非其所非,将谁使正之?’曰:‘万物纷错则悬诸天,众言淆乱则折诸圣。’或曰:‘恶睹乎圣而折诸?’曰:‘在,则人,亡,则书,其统一也。’”按照这样的观念,学术各家各派均有承传之统绪,只是在诸家则为学统,在儒家则称道统。其统绪之承载者或体现者,今天称之为载体的,是人与书。到唐代,韩愈排出了一个儒家圣学之“道”承传的统绪,说:“斯道也……尧以是传之舜,舜以是传之禹,禹以是传之汤,汤以是传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传之孔子,孔子传之孟轲。轲死,不得其传焉。”韩愈以道统的承续者自任,说:“使其道由愈而粗传,虽死灭万万无恨”[1]。而完整的道统概念,是朱熹提出的,其《四书集注?中庸章句序》开篇说:

《中庸》何为而作也?子思子忧道学之失其传而作也。盖自上古圣神继天立极,而道统之传有自来矣。

文统的概念也很早就有,[2]南朝梁时,刘勰《文心雕龙?通变》有言:“是以规略文统,宜宏大体。”但他这里所说,似乎与我们说的“文统”还不是一回事。元人袁桷诗:“道传莘野正,学比傅岩醇。帝运昌文统,师臣秉国钧。”[3]则无疑说的是文章传承之统绪了。清方宗成《桐城文录序》说:“标名家以为的,所以正文统也。”提出了维护文统之正的问题。文统之传,所传之正,这种概念也是早已存在的。总之,道统和文统,是古代文人们特别关注的问题,无统绪则无学问,“读书不知接统绪,虽多无益也”。[4]

中国文化史和文学史上的道统说和文统说认为,孔、孟以上,文与道具,即文统与道统为一;孔、孟而下,文与道分,学术宗法周(敦颐)、程(程颢、程颐)、张(载)、朱(熹),文章推尊韩(愈)、柳(宗元)、欧(阳修)、苏(轼)。文统与道统之分出现在宋代。

韩愈排列了道统承传之绪,但宋代理学家建立的道统中却把他排除了。韩愈没有明确谈论文统,在他的表述中,文统似乎附于道统,所以他说:“愈之为古文,岂独取其句读不类于今者耶?思古人而不得见,学古道则欲兼通其辞。通其辞者,本志于古道者也。”[5]后世文章家认为,韩愈在接续道统的同时,也接续了文统,为传古道而作古文。苏轼就高度肯定韩愈恢复道统与文统之功,说他“文起八代之衰,道济天下之溺”。[6]按照韩愈的理解,上古经传之文,载圣人之道,文统与道统一。在苏轼看来,韩愈既拯救了道统,也振起了文统,道统与文统体现于韩愈一身。这也是宋初古文家的普遍认识。唐宋人谈论文统与道统关系,都是为文道关系服务的。也就是说,他们追述文统与道统承传的历史,还是为当下的文章写作与圣道传续服务的。

北宋中期以后,理学家与文章家互为敌垒,各自建立自己的道统与文统。

理学家程颐说:“古之学者一,今之学者三,异端不与焉。一曰文章之学,二曰训诂之学,三曰儒者之学。欲趋道,舍儒者之学不可。”将文章之学排除在儒者之学之外。又说:“今之学者有三弊:一溺于文章,二牵于训诂,三惑于异端。”[7]将文章之学与异端之学等视。文章之学与义理之学、文章家与理学家,从此分途。

在这里不得不作说明:前文对文道关系历史的描述,只是粗线条的勾勒,如果稍做深入考察,就会发现,文道之分是其来有渐的。从王充到欧阳修,他们的言论中,都透露着文、道分立的意识,其中最重要的人物韩愈还被朱熹指责“裂道与文以为两物”。[8]

一般认为,宋代文道之分,形成了以周、程、张、朱一系承传的道统,和以韩、柳、欧、苏为代表的文统。这种说法并不准确。宋代理学家不仅建立了他们的道统,也建立了他们的文统;文章家不仅建立了他们的文统,也建立了他们的道统。各道其道,各文其文。只是,理学家的文统,文章家的道统,都不被后人认可。

理学家的道统说影响深远。他们认为,圣人之学以心传心,自孟子之后不传。这千年不传之学,是由他们“体贴”出来的,他们自己标榜是“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9]明圣学于千年蒙昧之后,隔千载而接圣学之坠绪。南宋朱熹明确以周、张、二程继孔、孟,又以二程的继承者自居。其弟子黄幹作《文公朱先生行状》,说:“道之正统,待人而后传。自周以来,任传道之意,得统之正者,不过数人。而能使斯道章章较著者,一二人而止耳。由孔子而后,曾子、子思继其微,至孟子而始著。由孟子而后,周、程、张子继其绝,至先生而始著。”[10]此说为后代理学家所公认。《宋史》作为官修史书,其《道学传序》排列了自孔子至朱熹这样一个道学承传的基本谱系:由孔子而曾子,而子思,以及孟子。“孟子没而无传。”“千有余载,至宋中叶,周敦颐出于舂陵,乃得圣贤不传之学”。接续周敦颐的是张载与程颢、程颐兄弟。“迄宋南渡,新安朱熹得程氏正传,其学加亲切焉。……后之时君世主,欲复天德王道之治,必来此取法矣。”这一谱系,影响很大。中国宗法观念中所谓正统之传,是具有排他性的。所以,在朱学后学看来,凡此统系以外的,都非圣学正宗。

理学家们不仅关注道统,也关注文统,希望按照他们的观念来确认历代文章正宗,理学家真德秀花了很大工夫编成一部《文章正宗》,其选录标准是“以明理义切世用为主。其体本乎古,其指近乎经者,然后取焉。否者辞遂工亦不录。”[11]继真德秀《文章正宗》之后,元代金履祥又编《濂洛风雅》。他们的持续努力,就是要建立一个不同于文章家的、依附于其道统的文统。但他们所谓的文统,不能被后世接受。《四库全书总目》卷一百八十七《文章正宗》提要说:“盖道学之儒与文章之士各明一义,固不可得而强同也。”“不近人情之事,终不能强行于天下”。在四库馆臣看来,“道学之儒与文章之士”,分别承续道统与文统之传,不可强同。

文章家以韩、柳、欧、苏相标榜的文统说影响更大。明确的文章统绪意识形成在宋代,但此前的韩愈,其观念中已经有一个不同于道统的文统,而非他自己标榜的文统与道统之一。在《进学解》一文中,他借弟子之口评价其文章,说他取法的前代之作是《尚书》、《春秋》、《左传》、《周易》、《诗经》,借鉴的有《庄子》、《楚辞》、扬雄、司马迁等。[12]这应该是韩愈心目中的文统,而明显不同于其道统。宋代的欧阳修很注重文章之传,他见到苏轼时说:“此我辈人,馀子莫群。我老将休,付子斯文。”[13]说明他已经有建立文统的明确意识。苏轼《答张文潜书》所云:“仆老矣,使后生犹得见古人之大全者,正赖黄鲁直、秦少游、晁无咎、陈履常与君等数人耳。”[14]则不仅表现出传承统绪的明确意识,而且在努力张大阵营了。苏轼、苏辙兄弟排列出了一个文章承传的统绪,这个统绪除孔、孟、韩愈外,有陆贽、司马迁、李白。[15]苏辙有过较为详明的叙述:

昔孔子生于衰周而识文武之道,其称曰:“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孔子既没,诸弟子如子贡、子夏,皆以文名于世。数传之后,子思、孟子、孙卿,并为诸侯师,秦人以涂炭遇之,不能废也。及汉祖以干戈定乱,纷纭未已,而叔孙通、陆贾之徒,以《诗》、《书》、《礼》、《乐》弥缝其阙矣。其后贾宜、董仲舒相继而起,则西汉之文,后世莫能仿佛。盖孔氏之遗烈,其所及者如此。自汉以来,更魏、晋,历南北,文弊极矣。虽唐贞观、开元之盛,而文气衰弱,燕、许之流,倔强其间,卒不能振。惟韩退之一变复古,阏其颓波,东注之海,遂复西汉之旧。自退之以来,五代相承,天下不知所以为文。……及公(按指欧阳修)之文行天下,乃复无愧于古。[16]

需要特别注意的是,他不仅仅是历举历代文章家,而是把这些文章家都作为孔子之“文”的承传者,所有的人,都贯穿在孔子之“文”这条线上。这就是他的文统。当然,苏氏兄弟也把自己贯穿在这条线上,自认为是欧阳修以后文统的承续者。

在苏轼看来,他们这个文章承传之统绪,同时也是或说更重要的是儒道承传之统绪。他在为欧阳修文集写的序中如此说:

自汉以来,道术不出于孔氏而乱天下者多矣。晋以老庄亡,梁以佛亡,莫或正之。五百余年而后得韩愈,学者以愈配孟子,盖庶几焉。愈之后三百有馀年而后得欧阳子,其学推韩愈、孟子以达于孔子,著礼乐仁义之实以合于大道。[17]

苏轼此说也有一定影响,元代文章家许有壬就说:“昔苏子以韩愈配孟子,而以欧阳子为韩愈,天下以为知言,后世不敢有异议者,韩也,欧阳也,推而达于孔子之道也。”[18]在苏门学者看来,苏轼是文章家,更是学者。只把苏轼看做文章家,是对苏轼的不了解甚至是贬低。苏门六君子之一的秦观就说:“苏氏之道,最深于性命自得之际,其次则器足以任重,识足以致远。至于议论文章,乃其与世周旋,至粗者也。合下论苏氏而其说止于文章,意欲尊苏氏,适卑之耳”。[19]在他看来,苏轼的价值,首先是性命之学,其次是经济之才,文章之在苏轼,乃最粗最下者。其思维,乃遵循“大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所谓“三不朽”的价值判断。

一方面是理学家与文章家各以其道统与文统标榜,各道其道,各文其文;一方面是两个阵营相互攻击,都将对方的文与道一并否定。如苏轼自言“素疾程颐之奸,未尝假以色辞”,[20]“奸”人不可能是圣人之道的承传者。朱熹攻击苏轼说:

至若苏氏之言……语道学则迷大本,论事实则尚权谋,眩浮华,忘本实;贵通达,忘名检。此其害天理,乱人心,妨道术,败风教,亦其尽出于王氏(按指王安石)之下也哉![21]

首先否定其道,连带否定其文,当然不会承认他们在文统中的地位。[22]元代理学家郑玉《馀力稿序》的说法比较典型,他将韩、柳、欧、苏的文与道一并否定,而将道统与文统之绪都归之朱熹:

文章为道,故韩退之、柳子厚、欧阳永叔、苏子瞻辈,咸以此名世。作者既曰:“足以尽斯道之传。”后之尊之者又曰:“是皆所谓传而得其宗者也。”涂天下之耳目,置斯民于无闻见之地。然则道之不明,文章障之也;道之不行,文章尼之也。文章之弊可胜言哉!宋初,河南程氏兄弟者出,天下号为两程夫子,始知斯道之传不在语言文字之间,而具于吾性分之内。……至吾新安朱夫子,集诸儒之大成,论道理则必著之文章,作文章则必本于道理。[23]

在宋以后,如郑玉这样坚决维护理学家道统与文统的人是极其少见的。[24]以道理归周、程、张、朱,以文章归韩、柳、欧、苏,成为后世论文论道之共识。

二、文道俱弊:宋元之际基于学术关怀对文道之分的反思

宋代文章家与理学家两个阵营互为敌垒,尽管他们都声称自己既道既文,身兼文统与道统,但事实上造成了文统与道统的分裂、文章家与理学家的对立。或以语录传道,或离道而为文。这种状况不可能在学术史和文学史上长期延续。到金之季世、宋之末年,文道的分裂与对立,已经不能为人们所接受。宋末吴渊在给理学家兼文章家魏了翁《鹤山集》作序时,表达了对文道之分的强烈不满,他认为,文与道原本是通体一贯的,后人妄自分别,致使文、道俱弊:

后生接响,谓性外无馀学,其弊至于忘道、忘艺,知有语录而无古文,始欲由精达粗,终焉本末俱舛。然而“言之不文,行之不远”,亦岂周子之所尚哉![25]

宋、金之末和整个元代,批评文、道之分,主张文与道一,是主导性思潮。《元史》修撰者将前代史书的儒林、文苑二传合而一之,为《儒学传》,正反映了元代的学术观念和学术现实。

对文道之分的反思和批判,从宋金之末一直延续到元后期,但不同的人,其反思和批判的出发点和目的就不尽相同。有基于学术关怀的反思与批判,有基于社会关怀的反思与批判。基于社会关怀的反思与批判集中在元前期,是元初文人“救世行道”的现实需要在文章理论上的表现,留待下文详述。这里先说基于学术关怀的反思与批判。

对文道之分的批判,是理学家与文章家相互批评的延续。

文章家批评理学影响造成了文章之弊。南宋学者和文章家叶适就曾尖锐地指出:“程氏兄弟发明道学,从者十八九,文字遂复沦坏。”[26]在叶适看来,二程等人反对作文,以语录传道,影响所及,造成了文章之弊。宋元之际和元代学者对叶适这一观点多是赞赏的,如周密就说:“宋之文治虽盛,然诸老率崇性理、卑艺文……水心叶氏云:‘洛学兴而文字坏’,至哉言乎!”[27]

理学家则批评文章家的“离道为文”,认为离道为文,不仅有害于道,也是自古文人无行的根源。宋儒真德秀说:

自世之学者离道而为文,于是以文自命者,知黼黻其言而不知金玉其行。工骚者有登墙之丑,能赋者有涤器之污,而世之寡识者反矜诧而慕望焉,曰:“夫所谓学者,文而已矣。华藻患不缛,何以修敕为?笔力患不雄,何以细谨为?”呜呼!倘诚若是,则所谓文者,特饰奸之具尔,岂曰贯道之器哉![28]

中国人自来强调道德文章,学圣人之道以修身。离道为文,有文而无行,危害当然是很大的。宋元之际的程端学辨析“文以传道”与“道以饰文”之不同,说文章家也声称“文以传道”,但不过拿“道”装点“文”而已,是“道以饰文”:“古者文以道传(按当为传道),后世道以饰文。古之人有是道然后托于文以达之,道若斯,文亦若斯,故其言约以实,是谓文以传道。……后世不必皆以其道,亦欲为文以自见,道若斯,文不若斯,故其言支以虚,是谓道以饰文,文士之文是也。”[29]

理学家与文章家相互攻击,其态度都不够公允,但他们揭示的学术与文章之弊,确实是客观存在的。因而也有人居中思考,认为文道之弊,就在于文道之分。宋末吴子良《筼窗续集序》介绍吕祖谦的文学主张说:“自元祐后,谈理者主程,论文者宗苏,而理与文分为二。吕公病其然,思融会之。”[30]不仅“病”之,而且思欲救之。救之之法,也就是融会文理。

元代文论家延续着这一批评。由宋入元的理学家吴澄对文章家的批评提出反批评,说:“谁谓儒者之文不文人若哉?彼文人工于诋诃,以为洛学兴而文坏。”他认为理学并不害文,理学宗师朱熹就是文章大家,足以为证,“朱子之学不在于文,而未尝不力于文也。”朱熹之诗与文,都可与一流大家媲美,文则“韩、柳、欧、曾之规矩也”,诗则“陶、谢、陈、李之律吕也”。[31]这段话在反驳“理学害文”说的同时,也是对理学家“作文害道”说的纠正。

道统与文统的观念在元初成熟。其成熟的标志,就是既崇尚周、程、张、朱的道统,也仰慕韩、柳、欧、苏的文统,希望自己既能承周、程、张、朱的道统,又能接韩、柳、欧、苏的文统,集理学家之道统与文章家之文统于一身。元初人戴表元在《紫阳方使君文集序》中说:

窃独怪夫古之通儒硕人,凡以著述表见于世者,莫不皆有统绪,若曾、孟、周、邵、程、张之于道,屈、贾、司马、班、扬、韩、柳、欧阳、苏之于文。当其一时及门承接之士,固已亲而得之,而遗风馀韵,传之将来,犹可以隐隐不灭。[32]

“叙古文之统,其必曰唐韩、柳二子,宋欧阳、苏、曾、王、苏五子也。”[33]这话倒是出自元代著名理学家吴澄之口。元代文人学者已经离开了道统与文统建立时期的宋代,能够超脱于利害之上,用客观冷静的眼光认识历史上形成的道统与文统。只有在这时,才能说中国学术界道统与文统的观念已经成熟。

元代学者以文人眼光审视理学宗师之诗文,给予高度肯定,从而既批评理学后人轻文的倾向,也反驳文章家对道学无文的攻击。元前期北方学者、诗人张之翰有诗云:

言非文不行,道非文不载。二者本一途,谁作彼此界?不见紫阳翁,门庭最为大。上探洙泗源,下接伊洛派。遗文数千篇,于道果何害?……道固我所乐,文亦我所爱。灵台湛虚明,惟有践履在。[34]

元人更多的是批判宋代道学家与文章家的妄分彼我、互相攻击,认为文道同出圣门,文道之分,既妨道也害文。尊理学家之道统与文章家之文统,主张既承道统也接文统,成为当时共识。前期北方学者王恽“语性理则以周程张朱为宗,论文章则以韩柳欧苏为法”,[35]后期南方学者郑玉说:“文章宗韩柳,道理宗朱程,此万世一论也。”[36]可见已成公论与定论。

到元中期,合文(文章家)与道(理学家)为一的追求已经实现,著名文章家都精于理学,学者们也兼擅文章。作为文章,学以资文。时人李国凤说:

三代而上,文与理具,六经之文是也;三代之下,文自文,理自理,言之不能措诸文者有之矣,文之戾于理者亦有之矣。道何自而明乎?……至于我朝元祯、延祐之间,天下乂安,人材辈出。其见于文者,虽一言之微,亦本于理;累辞之繁,必明夫道。有温醇忠厚之懿,无脆薄骞浅之失。其流风遗韵,渐涵沫濡,盖将泽百世而未艾。呜呼!文章之盛,其斯时欤![37]

按李国凤的看法,元代革除了文道分离之弊,文统与道统为一,文章作者有道有文,起衰救弊,带来了文章之盛。

三、文与道一:元初基于现实关怀的理论思考

正当金末宋季文人反思文道之分带来的弊端时,突然天崩地坼,蒙古铁骑横扫中原,进而渡江灭宋。原来支撑社会运转的行政系统、道德体系,在战争以及战争过后的无政府状态下被打碎,社会失序,道德失范。时人宋子贞为耶律楚材写的《中书令耶律公神道碑》中,概括当时情形说:“国家承大乱之后,天纲绝,地轴折,人理灭。”读书人必须放下他们以往关注的心性义理之辨、文章优劣之争,而直面当时的社会现实。“救时行道”,是一切有社会责任感的读书人都应该关心并投身其中的千古事业。最早投入这一事业且颇著功绩的是耶律楚材,宋子贞表彰其功乃“更造夫妇、肇有父子”(《中书令耶律公神道碑》),即重建最基本的人伦秩序。

要对当时“救时行道”的迫切性有切身的体会,要对“文与道一”的现实意义有切实的了解,就得对当时的社会状况有一个直观的认识。元代社会,特别是元初,是一个失去了秩序和规范的时代,一个混乱因而黑暗的时代。著名社会学家汤一介说:一个健康的社会,应当具备两套社会支撑系统:“其一,为整个社会的道德教化系统;其二,为一套健全完备的政治法律制度。两个系统互为支撑,缺一不可。”[38]在元代,社会赖以正常运转的这两大系统,都很不健全。

先说道德教化系统。元政府在道德教化方面几乎是无作为的。这方面的工作,只有在朝在野的文人自发作为。《元史?许衡传》记载,面对教化的严重缺失,儒者许衡“慨然以道为己任,尝语人曰:纲常不可一日而亡于天下。苟在上者无以任之,则在下之任也。”这一记载,在表彰许衡的同时,也暴露了政府的不作为。元代多族共居,汉法、回回法混用,国俗(蒙古风俗)、汉俗、回回俗杂行,相互之间难相融合而常相碰撞,不免造成社会的混乱。按典章规定:“诸色人同类自相婚姻者,各从本俗法。递相婚姻者,以男为主。蒙古人不在此例。”[39]但因为官府执行就是糊涂的,所以民间就更加混乱。在“胡风国俗”浸染下,汉民族传统的伦理观念受到严重冲击,汉人、南人“胡化”之风甚盛,道德底线被打破,[40]举其甚者,原本流行于游牧地区的收继婚制,[41]竟在汉人、南人中也多有发生。新发现的《至正条格》之《断例》卷八《户婚》“禁收庶母并嫂”条说:

至顺元年九月二十三日,中书省奏,御史台备着检察每文书,俺根底与将文书来:汉人殁了哥哥,他的阿嫂守寡其间,兄弟们收继了的多有。……今后汉人、南人收继庶母并背阿嫂的,合禁治。

禁止收继婚在汉人、南人中流行要写入国家法律,显然已非偶有之事,以至于导致《汉语大辞典》误将“收继”一词解作“元代风俗”。可见当时伦理问题非常突出,已经出现道德危机。《元典章》所载有关案例,也说明当时社会与家庭伦理问题的严重性复杂性,如《元典章》十八《户部》卷四所载“兄死嫂招后夫”一案(文长不引),可以告诉我们,当时家庭伦理问题已经混乱到什么程度。先儒齐一礼法,极重“一道德以同俗”(《礼记?王制》),元代儒者知其不可求,很少提及。

元代的行政体系与法制体系也始终不健全。蒙古国时期,重大事件的决策,实行贵族大民主的忽里台大会制度。作为中央集权制的运作模式,官制及朝仪的建立,是忽必烈即位之后的事。刘因《中顺大夫彰德路总管浑源孙公先茔墓铭》说:“中统元年,今天子即位,草昧一革,古制寝复。及至元改元,则建官立法,几于备矣。”[42]由王鹗起草的《中统建元诏》说要:“稽列圣之洪规,讲前代之定制。”[43]前一句是要继承蒙古世代相传的体制,后一句说要吸收沿自唐宋的中原王朝的制度。所以,在元代的政治运作中,蒙古旧有的观念、思维和运作方式,始终发生着影响。真正意义上的中央集权制政体,始终没有完整建立起来。朝中宰臣又多蒙古与色目人,有些政令,不仅无助社会秩序的建立,还会造成社会的严重混乱。忽必烈时,西域人桑哥擅权,惟以敛财为务,“一法出则众奸作,一令下则百诈起”,[44]政令反成了败德之源。元朝政治中的政出多门,相互矛盾,朝令夕改等等问题,一直很突出。特别是在武宗时,由于武宗的皇位是母亲弘吉剌氏和弟弟爱育黎拔力八达为他争得的,所以他即位之初即封其弟为皇太子,任中书令,其母后也拥有极大权力,皇帝、皇太后、皇太子各行其权。读《元史》之《武宗纪》,其政治的混乱与荒唐出乎想象:五月即位,至六月,已封“中书宰臣十四员”,宰相的头衔随便分发;“以拱卫直都指挥使马谋沙角抵屡胜,遥授平章政事”,宰辅大臣的任命理由竟然是“角抵(类似于现代摔跤)屡胜”;其他大小官衔更是随便给,到八月,不经任何程序,类似于写条子封官的所谓“内降旨与官者八百八十馀人”。[45]类似荒诞之事,难以枚举。朝政如此,社会之乱,不难想象。胡祇遹曾有十六字概括:“朝廷之上,无礼无威;闾里之间,彝伦攸斁。”[46]

社会如此,作为以天下为己任的文人,他们必须承担起救时的责任。“救时(世)”之法,就是“行道”:按照中原固有的社会运转模式和伦理规范,进行社会重建、道德重建。所以,孟攀麟在为耶律楚材文集所作序中说:“公之为言,非徒示虚文而已,实救世行道之具,所以柱石名教,纲纪彝伦,鼓舞士风,甄陶人物。……为时求定而能树治本、遏乱源,活生灵,福奕世,其功德无惭于先圣。”[47]

“救世行道”要求“文与道一”,合文统与道统为一,即主张将宋代分裂为文章家与理学家的两个队伍合而一之,每一个文章家都应该精于义理,每一个学者都应该灿然有文。“救世行道之具”是元人对文章之用的表述,[48]是要使圣王大法(礼乐制度)推行于天下,圣人之教(伦理纲常)化行于天下。在此大势之下,文章家与理学家不应再分彼疆此界,互为敌垒,而应协力一心,共同投入救世行道中去。学者和诗人张之翰有诗说:“本期同涂入圣门,何用两家为敌垒?后学妄自树彼我,不务身心专口耳。文耶道耶果二物?名虽不同实同矣。”[49]这就是文统与道统关系意义上的“文与道一”。只有“文与道一”,文章才能更好发挥“救世行道”的功用。在元初,“救世(时)行道”是迫切的,因而“文与道一”也就是必须的。许有壬有高度的概括:文与道一,而天下之治盛;文与道二,而天下之教衰(详见下文)。

他们认为,文人为文,必须有用于世,文章必须切实为社会和道德重建服务,文人自我欣赏和自我陶醉的文章,只能为现实所摒弃。学者兼文章家郝经疾声呼吁革除虚文无用之弊,其《文弊解》一文,抨击那些在严重社会危机面前,写作文章仍“规规以为工,切切以为巧,斐斐以为丽,角胜而相尚,为文而无用”者,他说:

方今道丧时弊,正气湮塞,生民坠溺,志士振起之秋也,可拘于虚文溺于浅浅哉!宜嘬六经之实,尽躬行之道,精百代之典,革虚文之弊,断作为之工,存心养性,磨厉以须天下之清。[50]

在《辨微论?励志》中他说,读书人不能“安视天民之弊”,而应挺身而起,“任天下之责”。[51]不管是学者还是文章家,都是读圣人书的儒者,都应该担当起社会的责任。当一些士人既不投身救世行道又为地位跌落愤愤不平时,胡紫遹和王恽反复向他们揭明一个简单的道理:“贱生于无用”,王恽还专门写有《贱生于无用说》,他说,所谓学,“有有为之学,有无用之学”。士人“不择其有用而致力于无用”,固守辞章之学,不积极地以圣道救时弊,文章不为世用,贫贱是必然的。[52]

他们的关注点不在文章而在社会,[53]所以我们称之为“基于现实关怀的理论思考”。

“文与道一”是适合时代要求的文章主张,它包含有两个方面的要求:其一,文统与道统一,儒者应既作文章家也作理学家,集理学家与文章家于一身,有道有文;其二,文章体现道,以文章为“救世行道之具”,在社会与道德重建中发挥作用。

四、救时行道:现实要求“文与道一”

在元代特殊的社会背景下,元代作家的创作态度和对文学功用的理解也发生了大分化:戏曲作家既有“以文章为戏玩”者,[54]也有主张“不关风化体,纵好野枉然”者(高明《琵琶记》开场词)。诗文作家有以文章为“救世行道之具”者,也有以诗文为“耳目之玩”者。[55]志士文人基于“救世行道”的需要,呼唤理论上的“文与道一”。

文章为“救世行道之具”,是元代文人面对现实对自身使命与文章功用提出的要求,表现了可敬的担当精神。自古儒者的自我职责认定是,得其位则出而行道,不得其位则退而明道。“位”为行道之具,“文”为明道之器。宋人王称说:“位者,君子行道之具,而权者因以为利用也。得其位,用其权,而道于是乎可行。”[56]这是一个较为完整的表达。

元代文人则更具行道的自觉。上文所引《元史?许衡传》已经说明,身为在下者的文人们,自觉地担负起了行道之任。同时的学者郝经认为,生当乱世,更是学道之士挺身而出之时。如果像先儒所说,必待有其时有其位然后出而行道,则“天生斯人,岂欲其治而安于享利,乱而安于避祸。治亦无用,乱亦无用,徒乐其生全其身而已乎?”他说:

孟子曰:“待文王而后兴者,凡民也。若夫豪杰之士,虽无文王犹兴。”今而天下既若此矣,文王其有乎尔?亦无有乎尔?诵书学道之士,将安坐而待之乎?将亦有为乎?必有其时而后有为乎?[57]

他坚信“天下无不可为之世,亦无不可为之时”(同上引)。他们最推崇的古人是“以天下自任”的伊尹,郝经撰《汉丞相诸葛忠武侯庙碑》云:

以天下自任,佐王而行道济时,伊尹也;以天下自任,无王而不能行道济时,孟轲也;以天下自任,佐王行道,不能尽济斯民,不尽其用,诸葛孔明也。[58]

孟子曾把伯夷与伊尹两人做过对比,说:“非其君不事,非其民不使。治则进,乱则退。伯夷也。何事非君?何使非民?治亦进,乱亦进,伊尹也。”(《孟子?公孫丑上》)在郝经等人看来,当元初这样的非常时期,更需要伊尹那样不顾一切的勇往直前。但无位又要行道,对于文人来说,就只有文章。历来只被看做明道之器的文章,而今也成为行道之具了。

元代特别是元初北方的志士文人将文学的使命意识强化到极致,他们的文章用世观念,可以说在历代文人中是最强的。

元人苏天爵编《国朝文类》(《元文类》),其编选思想就充分体现了元人关于文章之用的观念。苏天爵的朋友陈旅在《国朝文类序》中明确地说:

然所取者必其有系于政治,有补于世教,或取其雅制之足以范俗,或取其论述之足以辅翼史氏。凡非此者,虽好弗取也。[59]

苏天爵、陈旅都生活在元后期。在他们生活的时代,“救时行道”已经不像元初那么急迫,不再被文人们视为当务之急。他们重世用的观念,由元初沿袭而来。但既然社会重建、道德重建的理想直到元末也没有完全实现,“有系于政治,有补于世教”的文章观就没有过时,就依然是文章家们对文章功用的基本理解。

《元文类》(《国朝文类》)作为一代诗文总集,从文献学的角度看,它自然有存一代文章的重要价值。当时及后代人由此都把它纳入《昭明文选》、《唐文粹》、《宋文鉴》的系列。陈旅《国朝文类序》就说:

监察御史镇阳苏天爵伯修……以为秦、汉、魏、晋之文,则收于《文选》,唐、宋之文,则载于《文粹》、《文鉴》,国朝文章之盛,不采而汇之,将遂散轶沉泯。赫然休光,弗耀于将来,非当务之大缺者欤?……百年文物之英,尽在是矣。

这一排列,引导我们发现了一个很有趣的文学史现象:从六朝到元,文章观念由重文到重用的持续走向。

《昭明文选》的选文标准是富于思致与文采:“事出于沈思,义归乎翰藻。”[60]今人对这种选文标准及其反映出的文章观念,是高度肯定的。汇集大唐一代文章的《唐文粹》是北宋前期的姚铉所编。其编纂目的,乃配合宋初的文章复古,以对抗当时的五代派和西昆体文风,故其选文标准是“以古雅为命,不以雕篆为工。故侈言蔓辞,率皆不取。”(姚铉《唐文粹序》)但由于唐代文章本身是重文采的,所以他这一选文主张难以完全贯彻。清人魏裔介批评它“亦沿《文选》之藻绘”。[61]宋初文章复古是肩负着道德重建重任的。宋之开国,是在经历了唐末五代“置君犹易吏,变国若传舍”丧乱之后,[62]道德沦丧,“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之道乖,而宗庙、朝廷、人鬼皆失其序”。[63]重建道德,是宋初社会的当务之急。从宋初倡导文章复古的柳开等人到欧阳修,都极重文章之用于当世。所以,苏轼才在《六一居士集敘》中概括欧阳修文章主张为“救时行道”。因而北宋文章,自与唐文不同。南宋吕祖谦汇编北宋文章取名《宋文鉴》,以“鉴”命名,[64]已寓史鉴之义。其选文标准,又别于《唐文粹》。周必大的《皇朝文鉴序》标明其书选文,既有世用的标准(“主文而谲谏”等),又有文章的标准(“事辞称者为先”等),且先世用而后文辞。元人对《宋文鉴》的理解,又与宋人不同。元代重刻《宋文鉴》,元人商辂为之序,云:

讽咏之间,有规戒焉;议论之下,有褒贬焉。上足以格君心而扶人纪,下足以明善恶而别邪正。所谓文之有补于治道者如是。然则文以“鉴”名,岂徒辞章云乎哉?[65]

他完全以用世的眼光来看《宋文鉴》,显示了元人与宋人文章观念的区别,和对文章用世前所未有的重视。《元文类》“有系于政治,有补于世教”的选文标准,正是这一持续走向的逻辑发展。

《昭明文选》、《唐文粹》、《宋文鉴》、《元文类》选文标准由文向用的持续变化,按照今天的评价,是一个文学性和文学意识的倒退。但文章不同于诗歌,它的实用功能是永远不应忽视的。在元人的观念里,文章之大用,就在于救时(世)行道。

在这种观念指导下,元初文论家对凡有违世用的为文倾向,都是反对和批判的。大儒许衡论文反对文采,让人感觉偏执甚至极端。他认为那些文采华美的文章不仅是无益的,而且是有害的。不仅不应作,而且不能读:

读魏晋唐以来诸人文字,其放旷不羁诚可喜,身心实时便得快活。但须思虑究竟是如何……凡无检束、无法度、艳丽不羁诸文字,皆不可读,大能移人性情。圣人以义理诲人,力挽之不能回,而此等语,一见之入骨髓,使人情志不可收拾。从善如登,从恶如崩。古语有之,可不慎乎!

在他这里,道德重建是压倒一切的。其实,我们对许衡的认识也不全面,他反对文采华美工巧,但不反对文字工稳,不反对以准确的文字表达作者的思想。他说:

凡求益之道,在于能受尽言。或议论经旨有见不到,或撰文字有所未工,以至凡在己者或有未善,人能为我尽言之,我则致恭尽礼,虚心而纳之。[66]

他讲道讲文,对于文章,似乎也有道与文两个方面的要求。救世行道,要求文章必须“文与道一”。背离这一要求的倾向,不外两端:或徒饰虚文,或高谈性命。这两种倾向,在当时都遭到了猛烈抨击。大儒吴澄就说:

人之践行者为道,道非物外幽隐之事也;道之著见者为文,文非纸上工巧之言也。明乎此,则知文之炳焕而晖,即道之贯彻而一也……世之人,论文则沦于卑近,论道则鹜于高远。往往离文与道而二之。失之于卑近,俗儒之词章尔;失之于高远者,异端之虚寂尔。[67]

不失之徒饰虚文之卑近,又不失于虚谈性命之高远,无“离文与道而二之”之病,则必然走向“文与道一”。他虽然还没有做出“文与道一”的概括,但“文之炳焕而晖,即道之贯彻而一也”,却是“文与道一”观念的很好阐释。

在当时的现实背景下,文人为什么写文章,如何让文章发挥更好的社会作用,已经不是单纯的文学理论问题,而成为重要的社会问题了。正如郝经《文弊解》所说:“天下已乱,生民已弊,无有为拯而药之者之士也,方相轧以辞章,相高以韵语,相夸以藻丽,不知何以尧舜其君民也!”[68]在如此特殊的背景下,文章要最大限度地发挥“救时行道”的作用,从理论上说,“文与道一”,应该是一个很好的表述。所以,一直到了元中后期的文人许有壬,还在表达着这样的理论要求:

文与道一,而天下之治盛;文与道二,而天下之教衰。经籍而下,士之立言,力非不勤也,辞非不工也,施之于用,卒害其政者,与道二焉耳。[69]

这些都是基于元代的社会现实,在文章用世观念下,为“救世行道”,对“文与道一”的强烈呼唤。

“救时行道”,以文章为“救世行道之具”,是元代,特别是元初一代志士文人的追求,也是文学使命意识在那样一个特殊时期强烈的体现。而“文与道一”的文道观,很好地体现了这一追求和要求。

五、从“文以明道”到“文与道一”:寻找文道关系论的最佳表述

“文与道一”是古代文道关系最高水平的理论表述,是在理学哲学影响下形成的。它经历了一个比较长的形成过程:发端于朱熹,成熟于元后期,明清人又不断有所阐发。

在“文与道一”出现以前,已经有“文以明道”、“文以贯道”、“文以载道”、“文与道俱”等多种表述。在朱熹看来,这些表述都是有问题的。朱熹有“文从道出”(文都是从道中流出)说,但并没有得到普遍的认可。在朱熹之后,人们经过百馀年持续的努力,寻找到了“文与道一”这一理想表述。至于今天流行的“文道合一”说,可以说是对古人文道说的误解,[70]古人未有此说,今人发明此说,说明今人对古人说法的不够理解。[71]

古人关于文道关系的思考,可以追溯得很远。但明确表述文道关系的,应该始于刘勰的《文心雕龙?原道》,其“道沿圣以垂文,圣因文而明道”之说,对后世影响颇深。而真正引起后人将文道关系作为一个问题讨论的,还是唐代韩愈、柳宗元及韩愈弟子李汉之论。从哲学视角看,“文以明道”,文与道乃二元轻重关系;“文以贯道”,文与道为道、器关系;“文以载道”,文与道为二元依附关系。几种表述,显然都是建立在文、道二元(二本)认识基础上的。到理学产生,二程提出了哲学的“理”一元(道一本)论,批判了理气二元论或心物二本论。程颢说:“道一本也”,“知不二本便是笃恭而天下平之道。”[72]在给张载的信中,他尖锐地批评了张载认识论上的心物二本。[73]这种哲学思维,为文道关系论提供了新的理论基础和思维方式。由这种哲学认识论出发,自然就会导致对以上各种文道关系表述的否定。朱熹对“文以贯道”说的反驳,正是“道一本”在文道关系论上的落实。《朱子语类》卷一百三十九载陈才卿与朱熹的对话:

才卿问:“韩文李汉序头一句甚好。”曰:“公道好,某看来有病。”陈曰:“文者贯道之器。且如六经是文,其中所说皆是这道理,如何有病?”曰:“不然。这文皆是从道中流出,岂有文反能贯道之理?”[74]

在陈才卿是心目中,“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易?系辞上》)“道”无形,不可见,只有从有形有质的文章见之。陈才卿的说法,可以代表当时一般人的看法,而朱熹所说,是从理(道)本体论哲学出发所作的阐释:在他的哲学观念中,道(理)乃是世界的本体、万物之本源,“文”当然不可能“贯”道而只能从“道中流出”。《朱子语类》同卷所载朱熹另一段话,对自己的观点有所阐发,并批评了苏轼转述欧阳修的“文与道俱”说:

道者文之根本,文者道之枝叶。惟其根本乎道,所以发之于文皆道也。三代圣贤文章,皆从此心写出,文便是道。今东坡之言曰:“吾所谓文,必与道俱。”则是文自文而道自道,待作文时旋去讨个道来入放里面,此是它大病处。

他有《读唐志》一文,对韩、欧等人的文道关系理论作了系统的批判,文章开篇说:

欧阳子曰:“三代而上,治出于一,而礼乐达于天下;三代而下,治出于二,而礼乐为虚名。”此古今不易之至论也。然彼知政事、礼乐之不可不出于一,而未知道德文章之尤不可使出于二也。

文章在对韩愈做了有限肯定后,批评其论文“未免裂道与文以为两物”。接着批评欧阳修“我所谓文,必与道俱”之说,“道之与文,吾不知其果为一耶?为二耶?”当然认为其说是“文自文而道自道”了。[75]

朱熹对此前建立在文、道二元思维基础上的各种文道关系的表述,是一概否定的。只是“文以载道”说出自理学前辈周敦颐,不好指明而已。朱熹此论,影响无疑是很大的,这就促使人们重新思考文道关系,并努力寻找新的概括和表达。这为元人“文与道一”说的提出提供了前提条件。

如果说朱熹“文从道出”之论以及对“文以贯道”说的批判否定了建立在文、道二元思维基础上的各种概括与表述的话,则他又有“即文以讲道”说,为后人重新思考文道关系并寻求新表述开辟了新的思路,为“文与道一”说的形成提供了理论准备。有汪尚书者,曾对朱熹谈到过对待苏轼文章的态度:取其文而不取其道。朱熹认为这是不可能的,文与道是不可能分而为二的,其《与汪尚书》一文说:

去春赐教,语及苏学,以为世人读之,止取文章之妙,初不于此求道,则其失自可置之。夫学者之求道,固不于苏氏之文矣。然既取其文,则文之所述有邪有正,有是有非,是亦皆有道焉,固求道者之所不可不讲也。讲去其非以存其是,则道固于此乎在矣,而何不可之有?若曰惟其文之取而不复议其理之是非,则是道自道文自文也。道外有物,固不足以为道。且文而无理,又安足以为文乎?盖道无适而不存者也。故即文以讲道,则文与道两得而一以贯之,否则亦将两失之矣。[76]

这里的“文”,显然即文章,这里的“道”,无疑指文章中表现的理道(除“道外有物”一句外)。在这段话中,尽管朱熹没有明确指出文与道的关系是二而一、一而二的,但我们感觉到,他是有这样的认识的。我们甚至可以把“文与道两得而一以贯之”一语看做“文与道一”说的雏形。可惜,他的这一观点,没有引起后人的高度关注。

朱熹在这里提出“道”有是非、邪正,乃前人未发之论。[77]很显然,在朱熹那里,文道关系之“道”有多层次的含义:有本体论之“道”(所谓“这文都是从道中流出”,这不在我们讨论的范围之内),有圣人学说之“道”,有作家人品道德之“道”,有观念、意识之“道”。既然“道”可以作一般的观念、意识理解,那么任何文章,莫不有“道”,即无不表达作者的观念意识。其符合圣人之论者,则“是”则“正”,不合圣人之论者,则“非”则“邪”,其关键则在于作者是否“有道”——既明圣人之学说,又具有符合儒家要求的人格修养。正是在这样的意义上,他才强调“道德文章之尤不可使出于二”。

朱熹批判“裂道与文以为两物”,反复申明不能“文自文道自道”(道自道文自文)。受其影响,文与道不可分而为二,成为元代论文家的共识。但在这样的理论前提下,如何较好地表述文道关系呢?早期的论证还真是沿着朱熹“这文都是从道中流出”的思路,要取消“文”的独立性,以为道即是文,大而化之的“文”就是“道”。如元初大儒许衡有“文道一般”说:

或论:凡人为诗文,出于何而能若是?曰:出于性。诗文只是礼部韵中字已,能排得成章,盖心之明德使然也。不独诗文,凡事排得着次第,大而君臣父子,小而盐米细事,总谓之文。以其合宜,又谓之义;以其可以日用常行,又谓之道。文也,义也,道也,只是一般。[78]

他大约自认为是对朱熹学说的发挥,但他对文道关系的这种表述,若朱熹有知,未必同意,显然不符合朱熹“即文讲道”的思路。他这种以否定文的思维解释“文”,当然不能被当时及后世所接受。较之许衡之论,郝经之论要高明一些。郝经提出“道即文”,“文即道”。他在《原古录序》中说:

昊天有至文,圣人有大经,所以昭示道奥,发挥神蕴,经纬天地,润色皇度,立我人极者也。故自书契以来,载籍所著,莫不以文称。天曰天文,人曰人文,尧曰文思,舜曰文明,禹曰文命,西伯曰文王,周公曰文公。仲尼之以道自任也,曰:“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皆言文而不及道,则道即文也。

从天有天文、地有地文、人有人文的角度,他又论证“文即道也”,说:“道非文不著,文非道不生。自有天地,即有斯文,所以为道之用,而经因之以立也。”[79]郝经是一位熟于理学的文章家,所以,他“道即文”,“文即道”之说尽管与许衡“文道一般”说的理论与认识前提相同,但具体论述,要比许衡之说能为文章家接受。“道非文不著,文非道不生”,其思维已经接近“文与道一”的概括。但他之所谓“文”的概念既非文章,“道即文”,“文即道”也不是文道关系的正确表述。在当时北方学者中,王恽主张文章应“析理知言”,既“浑涵经旨”又“刊落陈言,极自得之趣”。[80]他虽然没有对文道关系作出概括表述,但其旨趣近于“文与道一”说。比王恽表达更加精细入微的,是南方文论家刘将孙,他对文章的要求是“文必宿于理,而理无不灿然而成文”。要“以欧苏之发越,造伊洛之精微”。[81]到吴澄作“文之炳焕而晖,即道之贯彻而一”之论,“文与道一”已呼之欲出。[82]但成熟表述,则一直到元后期才形成。

就现有文献看,是元中后期的许有壬最早提出了“文与道一”说,说“文与道一,而天下之治盛”(已见前引)。许有壬仁宗延祐二年(1315)元代首科进士及第,顺帝至正六年(1346)为翰林学士承旨,是元代很有影响的学者和文章家。

必须明确,在以上讨论涉及到的文献中,“道”的概念有二:其一是作为本体论的概念,在此意义上的“道”,是天地的本源。其二是理道,狭义的理解指儒家所标榜的圣人的学说,大而化之,则指文章中所体现或要说明的事理物理。朱熹所谓“这文都是从道中流出”,就混淆了这两个概念。我们讨论文道关系,应该将“道”的含义限定为第二个概念,即文章所体之道,即理道。许有壬“文与道一”所谓“道”,显然是指理道,但是他只是就现实需要立论,没有作出理论的阐释。

理论的阐释是很必要的。对于今人来说,也许最想明白又最感困惑的是,“文与道一”与今天流行的“文道合一”有什么不同。为什么古人讲“文与道一”而不讲“文道合一”,我们为什么又说“文道合一”是今人对古人文道关系论的误解。

在古人的观念里,“一”并非“合”。在“文与道一”这一命题中,文与道并非合二而一。为了便于说明,这里借助理学家对人性论中“义理之性”与“气质之性”关系的论说加以解释。宋代理学家认为,人皆禀赋义理之性(或称天地之性)而生,义理之性无不善,从这一意义上说,人皆有纯善之天然本性。人之所以有不善,是因为人受气成形时,所禀之气有清浊,禀气清则善,禀气浊则不善。此为气质之性。程颢论二者关系说:“论性不论气,不备;论气不论性,不明。二之则不是。”[83]此所谓“性”,即义理之性;此所谓“气”,即气质之性。人性中有义理之性有气质之性,但人性却不能分成义理之性与气质之性。明儒薛瑄解“二之则不是”说:“盖理气虽不相杂,亦不相离。天下无无气之理,亦无无理之气。气外无性,性外无气。是不可二之也。若分而二,是有无气之性、无性之气矣。故曰‘二之则不是’。”[84]“不相杂”即不能合而为一,“不相离”即不能分而为二。同样的思维方式,也用来说明道心、人心的关系,说“道心、人心,非有二心”。凡此之类,都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关系。按“文道合一”的表述,则未“合”时文与道为二物,这既不符合文道关系的实际,也早已被朱熹坚决否定;而既“合”之后则肯定了“一”而取消了“二”,“文”与“道”两个概念必有一个被取消,这显然是错误的。许衡、郝经之论,正是犯了这样的错误而遭后人批评。元明之际的王祎论文道关系说:

道与文不相离,妙而不可见之谓道,形而可见者之谓文。道非文,道无自而明;文非道,文不足以行也。是故文与道非二物也。[85]

他这里虽然重在说明不可二,但却是在不可一的前提下立论的。在他的观念中,文与道二而一、一而二,既不可合而为一,也不能离而为二。按照朱熹《与汪尚书》之论,“道”可以作普遍的观念、意识理解,那么我们就会发现,“文与道一”是古代文道关系论中很精到也很高超的理论。文与道,永远为两义,不可能合而一之。但文与道又永远不可能分而为二。天下没有不传达观念和道理的文章,同时任何观念和道理也不可能离开文(语言文字)而独立存在和传播。文章能否写好,取决于作者对事情物理把握和传达的准确程度,一个道理要很好地表达和传播,必借助于好的语言文字。我们应该承认,在此之前,人们对文与道关系的理解,远没有达到如此高度。不管是“文以明道”还是“文以载道”,文、道都是二元的,是将文与道分而为二,是不客观和不科学的。凡认为“文”与“道”可以分而为二的表述,对文道关系的认识,都是不精确、不准确、不正确的,因而遭到了朱熹的批评。由元入明的谢徽在《侨吴集序》中这样论述“文与道一”:

盖其道之充乎中,而其发于外者无非文。如天之有气,则有日月星辰之光辉;如地之有形,则有山川草木之行列。文实道之显,不可岐而二之也。……有苏、曾诸氏之文,而不失程朱数贤之道,道未必不寓乎文,文未尝不载夫道。文与道既一,而子游之所以为学者,亦在其中矣。[86]

所举形象比喻,应该能够帮助我们理解“文与道一”说。明代理学家杨起元在写给朱紫垣秀才的信中,进一步将文与道都统于人,如此阐述“文与道一”:

道如大路,足下信之矣,奈何又有邪岐曲径之疑乎?岂以道本大路,而我则未免于邪曲乎?是道自道而我自我也,岂知我即是道,道即是我,我若邪曲,则道亦邪曲,不得独言道正直也。道若正直,则我亦正直,不得反言我邪曲也。若云道本正直,我尚未免邪曲,须变我邪曲以体道之正直……吾人若于此处不甚着力勘破,未免恐惧疑惑而动其心,故发之于文,未能直捷。文与道一也,岂文自文而道自道哉?[87]

如果不了解朱熹道有是非、邪正之说,这段话简直就不能理解;了解了朱熹之论,这则材料的价值,也就突显出来:必须保证“我”(作者)之道(包括观念与道德两个方面)之“正”,即符合圣人之道(包括圣人学说及道德要求两个方面),才能保证“文与道一”。如果作者有道有文,人体现道,人与道一,则发而为文,文也必与道一。

“文与道一”说由朱熹发起其端,完整的表述在元代形成,到元明之际有了比较成熟的理解与阐释,这标志着“文与道一”观念的成熟,同时也标志着古人对文道关系认识的成熟。这无疑是中国文学理论史的一大成果。

“文与道一”说在元代形成后,在明清使用频率还比较高。用北京爱如生数字化技术中心《中国古籍基本库》进行搜索,“文以明道”、“文以载道”、“文以贯道”、“文与道一”的匹配情况是:“文以明道”的使用情况比较正常,在明有15个匹配,在清有54个匹配;“文以载道”是理学家周敦颐提出的,朱熹因为要为尊者讳而未指明批评,在理学为主导性学术的明清,依然是文道关系最为流行的表述语,在明有65个匹配,在清有160个匹配;“文以贯道”由于受到朱熹的批判,在明清几乎绝迹,在明有1个匹配,在清有3个匹配。而“文与道一”(包括“文与道为一”),在明有8个匹配,在清有11个匹配,另外还有“文章与道为一”、“言与道为一”等近似之说若干个匹配。应该说明的是,“文以明道”、“文以载道”的实际使用频率,还要打一个较大的折扣,因为在明清人文献中出现的“文以明道”、“文以载道”,有的是对这两个概念的批评和否定,如清人余廷灿在《原文》中说:

后人谓文以明道,谓文以载道,又谓文士浮华,无与于道。夫文外无道,文即道也。孔子言道则不言文,言文则不言道。彼浅之测文者,文之不知矣,于道复何有?[88]

这种否定性的使用,也有一定数量。而批评“文与道一”的则没有。

按照本文的分析,“文与道一”既然是古代文道关系论的最好表述,理当最为流行。但在明清,使用频率不及“文以载道”、“文以明道”高,20世纪以来更是湮没无闻。分析其原因,大概有以下几点:第一,明人对元人理论成果的遮蔽。“文与道一”是元人的理论成果。我们虽然没有直接根据证明明人对这一具体理论成果的遮蔽,但明人对元代学术多避而不谈,则是事实。史学家陈垣在《元西域人华化考》卷八《总论元文化》中说:元代之“儒学文学,均盛极一时,而论世者每轻之,则以元享国不及百年,明人蔽于战胜之馀威,辄视如无物。加以种族之见横亘胸中,有时杂以嘲戏。”[89]“文与道一”说和元代很多理论成果一样,也不免为明人所遮蔽。第二,“文以载道”说的覆盖。由于上文所分析的原因,且“文以载道”的表述直观形象,容易理解和接受,所以在明清仍大为流行。第三,今人创造了“文道合一”说,表达简单明了,人们并不了解“文道合一”与“文与道一”有什么不同。“文道合一”流行,“文与道一”也就不为人知了。

虞集这么说:“国家科目之法,诸经传注各有所主者,将以一道德、同风俗,非欲使学者专门擅业如近代五经学究之固陋也。圣经深远,非一人之见可尽。试艺之文,推其高者取之,不必先有主意。若先定主意,则求贤之心狭,而差自此始矣。”[90]

注:本文原载《古代文学理论研究》第三十三辑,原名《论元代文论的“文与道一”说》,本次发布时作者改题名为《论古代文论的“文与道一”说》,并对正文有所修改。

注释:

[1]韩愈《昌黎先生集》卷十一。

[2]李春青在《中国文论中“文统”观念的文化渊源》中说:“战国诸子之文则开启中国两千多年‘文统’之洪流。”(《文学评论》2011年第2期)。与本文讨论“文统”概念有区别。

[3]袁桷《清容居士集》卷九《寿李承旨四十韵》。

[4]叶适《水心集》卷二十九《赠薛子长》。

[5]韩愈《昌黎先生集》卷二十二《题哀辞后》。

[6]苏轼《东坡全集》卷八十六《潮州韩文公庙碑》。

[7]均见程颢、程颐《二程遗书》卷十八。

[8]相关情况,参看拙撰《理学背景下的元代文论与诗文》,中华书局2005年版,第5-7页。

[9]张载语,见《张子全书》卷十四。

[10]黄幹《勉斋集》卷三十六《文公朱先生行状》。

[11]真德秀《文章正宗》卷首《文章正宗纲目》。

[12]韩愈《韩昌黎全集》卷十二。

[13]苏轼《东坡全集》卷九十一《祭欧阳文忠公夫人文》。

[14]苏轼《东坡全集》卷七十四。晁补之字无咎,陈师道字无己,一字履常。

[15]分别见《东坡全集》卷三十四《凫绎先生诗集叙》,卷七十五《与谢民师推官书》,卷三十四《六一居士集叙》。

[16]苏辙《栾城集后集》卷二十三《欧阳文忠公神道碑》。

[17]苏轼《东坡全集》卷三十四《六一居士集敘》,又载《欧阳文忠公集》卷首。

[18]许有壬《至正集》卷七十一《题欧阳文忠公告》。

[19]秦观《淮海集》卷三十《答傅彬老简》。

[20]苏轼《东坡全集》卷五十九《杭州召还乞郡状》。

[21]朱熹《晦庵集》卷三十《答汪尚书》。

[22]按朱熹论文有时表现出文章家眼光,《朱子语类》卷一百三十九载其论欧、苏文:欧公文章及三苏文,好处只是平易说道理,初不曾使差异底字换却那寻常底字。文字到欧、曾、苏,道理到二程,方是畅。……大抵已前文字都平正,人亦不会大段巧说。自三苏文出,学者始日趋于巧。

[23]郑玉《师山集》卷首《馀力稿序》。

[24]清代袁枚《答友人论第二书》批评文章家只是自道其道而非圣人之道,说:三代后圣人不生,文之与道离也久矣。然文人学士必有所挟持以占地步,故一则曰明道,再则曰明道,直是文章家习气如此。而推究作者之心,都是道其所道,未必果文王、周公、孔子之道也。

[25]真德秀《鹤山集》卷首。按元初刘壎《隐居通义》卷十七《刘澄〈魏鹤山文集序〉》引此文,以为作者为刘澄,字清叔,号玉渊。按周子指宋儒周敦颐。

[26]叶适《习学记言》卷四十七。

[27]周密《浩然斋雅谈》卷上。按此实转述刘克庄之语,刘氏《后村大全集》卷九十六《迂斋标注古文序》云:“本朝文治虽盛,诸老先生率崇性理、卑艺文,朱主程而抑苏,吕氏《文鉴》,去取多朱氏意。水心叶氏又谓‘洛学兴而文字坏’。”

[28]真德秀《西山文集》卷三十四《欧阳四门集》。

[29]程端学《陵阳集序》,牟巘《陵阳集序》卷首。

[30]陈耆卿《筼窗集》卷首。

[31]吴澄《吴文正集》卷十五《张达善文集序》。

[32]戴表元《剡源集》卷十一。

[33]吴澄《吴文正集》卷二十二《刘尚友文集序》。按此以具“唐宋八大家”之雏形。

[34]张之翰《西岩集》卷一《送耶律祭酒南归》。

[35]王秉彝《秋涧先生大全集后序》,王恽《秋涧集》卷后。

[36]郑玉《馀力稿序》,《馀力稿》卷首。

[37]李国凤《玩斋集序》,贡师泰《玩斋集》卷首。

[38]汤一介《汤一介学术文化随笔》,中国青年出版社1996版,第300页。

[39]元官修《元典章》十八《户部》卷四。

[40]也有蒙古人受汉人风俗教化影响的例子,如刘敏中《中庵集》卷十九《贞妇火雷诗》诗序述蒙古贞妇火雷守节尽孝事。

[41]收继婚制是流行于北方民族地区的婚俗,如《三朝北盟会编》记女真人之婚俗:父死则妻其母(生母以外的妻妾),兄死则妻其嫂,叔伯死则侄亦如之。

[42]刘因《静修集》卷八。按中统元年(1260),为忽必烈即位之年。中统五年(1264)八月改元至元。

[43]苏天爵《元文类》卷九。

[44]王恽《秋涧集》卷三十五《上世祖皇帝论政事书》。

[45]脱脱等《元史》卷二十二《武宗纪一》,中华书局1976年点校本。

[46]胡祇遹《礼论》,《全元文》卷一四九,第5册第297页。

[47]耶律楚材《湛然居士文集》卷首。

[48]按“救时行道”虽沿用苏轼《六一居士集敘》,但以之作为文章之功用,则是元人的主张。

[49]张之翰《西岩集》卷三《方虚谷以诗饯余至松江因和韵奉答》。

[50]郝经《陵川集》卷二十《文弊解》。

[51]郝经《陵川集》卷十九。

[52]王恽《秋涧集》卷四十四。

[53]其他时代论文道关系,多是学术关怀,其着眼点在文章之美与道理之明,黄宗羲《雷南文约》卷一《李杲堂墓志铭》有云:“文之美恶,视道合离。文以载道,犹为二之。”比较许有壬与黄宗羲之论,可以认识这一问题。

[54]钟嗣成《录鬼簿》卷下。

[55]牟巘《陵阳集》卷十二《俞好问诗稿序》:“诗直耳目玩耳。”

[56]王称《东都事略》卷五十二。

[57]郝经《陵川集》卷十九《辨微论?厉志》。

[58]郝经《陵川集》卷三十三。

[59]陈旅《安雅堂集》卷四,又载《元文类》卷首。

[60]昭明太子《文选序》,载《文选》卷首。

[61]魏裔介《兼济堂文集》卷三《唐文欣赏集序》。

[62]陈师锡《五代史记序》,《新五代史》卷首。

[63]欧阳修《新五代史》卷十六《唐家人传第四》。

[64]据宋李心传《建炎杂记》乙集卷五《文鉴》条,《宋文鉴》乃在当时坊间所传江钿《圣宋文海》基础上增损而成。又明叶盛《水东日记》卷十九《宋文鉴编书始末》记,《宋文鉴》编纂时亦名《文海》,书成,皇帝赐名《皇朝文鉴》。其书之编纂,乃奉宋孝宗旨意,孝宗“且令专取有益治道者”。

[65]商辂《宋文鉴序》,元刻《宋文鉴》卷首。

[66]许衡《鲁斋遗书》卷一《语录上》。

[67]吴澄《吴文正集》卷八《陈文晖道一字说》。

[68]郝经《陵川集》卷二十四《上紫阳先生论学书》。

[69]许有壬《至正集》卷七十一《题欧阳文忠公告》。

[70]就文统与道统的关系说,文与道可以合一,元人即认为,体现道统的理学家和体现文统的文章家应是一个队伍。明人屠龙所谓“黄、虞以后,周、孔以前,文与道合为一。秦汉而下,文与道分为二。”(《鸿苞节录》卷六《文章》)就体现了这样的观念。就一个人说者,应该“有道有文”,身兼文统与道统之寄,清人王昶就要求文章家应“有道而文”,“夫古人之文,文其道也,故文与道合;后世之文,文与道分,故文日以衰。”(《春融堂集》卷三十一《与彭乐斋观察书》)明清人偶有“文与道合”之说,大致都是就人立论,或说就文统与道统关系立论。王昶此处所谓“文与道合”、“文与道分”云云,实质上还是说文章作者是否有道有文。就文章与理道的关系说,文与道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关系,既不能分为二,也不能合为一。遗憾的是,近数十年来流行的“文道合一”说,都是就文章与理道关系立论的,所以是对古人文道关系说的误解。

[71]笔者用“文道合一”在数字版《四库全书》、《四部丛刊》,和北京爱如生数字化技术中心《中国古籍基本库》进行搜索,未得到一个匹配。“文道合一”之说何时出现,尚难确知,目前所见最早者,是郭绍虞1941年7月发表于《学林》第九辑的《中国文字型文学与语言型文学的演变》一文,认为在“骈文的时代有文笔之分”,至古文的时代“则文道合一”。该文收入作者同年出版的《语文通论》。懋园发表于《光明日报》1961年7月23日《文学遗产》373期的《关于研究古典散文的几点意见》认为古人要求“文道合一”,就是“思想性和艺术性的结合”,该文收入百花文艺出版社1962年出版的《笔谈散文》。吉林文史出版社1985年出版的《中国古代文学理论辞典》有“文道合一”条目,认为是“宋初柳开,王禹偁、石介等人在诗文革新运动的前期提出的理论主张,即把儒家的文统与道统合而为一,确认‘道’是目的,居主要地位,‘文’是明道的手段,是次要的方面。”显然其所谓“文”与“道”是指文辞与理道还是指文统与道统,观念是模糊的。1986年出版的《中国大百科全书?中国文学卷》的“唐宋古文运动”、“韩愈”、“韩柳”、“柳开”、“朱熹”、“宋代文学”、“宋代文学理论批评”、“元代文学理论批评”等条目,以及《中国历史卷》的“古文运动”条目,都使用了“文道合一”说。

[72]朱熹编《二程遗书》卷十一。

[73]程颢、程颐《二程文集》卷三程颢《答横渠先生定性书》。

[74]朱熹《朱子语类》卷一百三十九。

[75]朱熹《晦庵集》卷七十。

[76]朱熹《晦庵集》卷三十《与汪尚书》。

[77]朱熹《诗集传序》说:“诗者,人心之感物而形于言之馀也。心之所感有邪正,故言之所形有是非。”其说影响较大。而建立在同一认识基础之上的道有是非邪正之说,未被研究者普遍了解。

[78]许衡《鲁斋遗书》卷一《语录上》。

[79]郝经《陵川集》卷二十九《原古录序》。

[80]王恽《秋涧集》卷二《兑斋曹先生文集序》。

[81]刘将孙《养吾斋集》卷二十九《赵青山先生墓表》。

[82]吴澄《吴文正集》卷八《陈文晖道一字说》。

[83]程颢、程颐《二程遗书》卷六。

[84]薛瑄《读书续录》卷十二。

[85]王祎《王忠文公集》卷二十《原文》。

[86]钱榖《吴都文粹续集补遗》卷下。

[87]杨起元《证学编》卷二《朱紫垣秀才》。

[88]余廷灿《存吾文稿?原文》。

[89]1927年《燕京学报》。

[90]宋濂等《元史》卷一百八十一《虞集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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