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英博物馆藏中国明代陶瓷》[英]霍吉淑著
赵伟 陈谊 文微译
故宫出版社
2014年6月第一版762页,760.00元
关于陶瓷的讨论,一向不大敢涉及,因为不论研究抑或收藏,它都属于热门,自然是高手云集,若非有“独得之秘”,实在不宜轻易置词。不过对陶瓷器皿造型与装饰图案总还是略存关注,各地行旅,也搜集了若干实物资料,比如两年前在中国国家博物馆举办的“瓷之韵:大英博物馆、英国维多利亚与艾伯特博物馆藏瓷器精品展”上,今秋在大英博物馆的参观中。只是大英博物馆藏品太多,以近乎堆放的方式陈列于展柜,常常只能看到器之一面。因此归来后见到霍吉淑《大英博物馆藏中国明代陶瓷》(故宫出版社,2014年),不免十分欣悦,颇有找到另一“面”的感觉,虽然展卷之后发现多数仍是“一面之瓷”,但还是大有获益。此著英文版出版于2001年,“为国外学者研究中国古代陶瓷的代表作之一,学术参考价值极高,一经面世,几近脱销”(《中文版说明》)。译者《后记》并云因翻译此著而“惊叹于国外学者对中国古代陶瓷研究之广博与精深”。翻阅之下,深感原作者的确下了不少功夫,相关的对比资料,包括近年中国出土资料的搜集,可称全面;对陶瓷技术、装饰图案以及图案设计,连同它的传播方式、社会经济背景,并瓷器的海外贸易,特别是它在行销之地的使用情况及社会价值等等,都有不俗的讨论,置于卷后的十几个附录,也从不同角度汇聚了不少有价值的信息,其中《元末及明代载有陶瓷的沉船选介》《大英博物馆馆藏中国明代陶瓷捐赠者资料》,更是我参观归来之后很想了解的情况。译者给予的“广博与精深”之赞,大抵不算过誉,只是以瓷器研究之外行的浅见,我想,“精深”二字或许要稍稍打一点折扣。
全书上下两厚册,著录大英博物馆藏元末至明代的器物九百余件,绝大多数是一器一图,每一器均有详细说明,通过器型、纹样等相关资料的对比,推定时代,确定窑口,并尽量揭明器物用途、图案寓意,是很有学术含量的短论。而器物用途又不仅涉及它在中国之种种,且多处谈到其远足之后的情况。关于图案寓意,看得出作者很是花费心思,然而有时却未免求之过深而解释过度。比如一件景德镇窑青花荔枝纹扁壶,作者考证了荔枝和荔枝酒,继而说到“考虑到制作这种扁壶是用来赠送和盛酒,该荔枝纹壶有可能盛放过荔枝酒”(143页)。又如一件景德镇青花婴戏图盖罐,作者留意到婴戏图中“孩童们的头发几乎被剃光,只留下三绺”,继而略作中西图像中小儿发式之比较,然后说道“最初之所以采纳这种发型或许是出于实用性方面的考虑,比如可以防止虱子传播”(284页)。当然这一类近似蛇足的论断,读者轻轻放过原也无妨。
此外一类,或也不必苛求于作者,比如一件景德镇青花盖罐的罐身图案。图版说明曰,画面内容是“表现一高层官员在侍从的陪同下在园中接受献礼”,“官员身前的芭蕉树旁有另外两位随从,两位都手捧托盘,一盘内为猪,一盘内为水果”,“另一随从正向他奉上托盘,盘内有一礼器爵杯”;“表现历史上显赫的人物从下属处收受献礼的图像流行于晚明时期”(444页)。以谐音方式凑成吉语的流行图案,对于非以汉语为母语者来说,便有类于智力测验,误读当然是可以理解的。比如把盘子里的鹿认作猪,官帽认作水果,原本以谐音凑成的加官晋爵添禄,解作“显赫的人物从下属处收受献礼”。又如第454页著录崇祯十一年“青花铭文供瓶”,瓶身题识作“信士陈娘作喜拾本宫花斗祈永衣食充足者崇祯十一年吉日捨”,作者分析说,“由题识可知,供奉人为一位即将婚嫁的妇女——陈娘”;其下特别注明:“笔者感谢汪涛博士对‘作喜’一词的解释。”然而这位被感谢者的解释,却很可能是误导。即将婚嫁的妇女自称“作喜”,古今汉语似乎皆不存在如此表达法,因颇疑“作喜”并不是一个词,而“喜”后面的一个“拾”字或是“捨”字的讹写,那么应该读作“信士陈娘作,喜捨本宫花斗”,正如同书第598页著录“透明釉下褐彩铭文净水碗”一件,其上铭文作“信士郑璇喜捨水盂一个”。“喜捨”原是施舍人最常用到的固定表达法,所谓“常奉四等心,行慈悲喜捨”,“慈悲喜捨及方便,精进智慧大梵福”,以当今的检索之便,可在《大正藏》中索得“喜捨”无数。
再有一类,则即我留心已久且有所认识的图案,看到作者的解读不得要领,未免替她着急。比如作者定为永乐时期的一件景德镇青花碗,说明曰:外壁以青花描绘出连贯的人物故事场景,“西王母戴着精美的头饰,身穿长袍,腰间松松地系着腰带巾幔,站在花园中低矮的栏杆旁,手里拿着一枝丹桂”,“一名侍女以长袖掩手,向西王母行礼”,另外两名女子“手里捧着裹着丝绸的琴和用丝帛包好的书,这些极可能是献给西王母的礼物”(146页)。展示给读者的器物图,是青花碗倒扣过来的俯视图,因此整个画面一目了然。毫无悬念,图案内容正是我曾经反复讨论过的诗意图“弄花香满衣”,以有宣德款的一批宫廷物为比照,可知它原是“惜花春起早”、“爱月夜眠迟”、“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满衣”一组四幅中的一幅,实与西王母风马牛不相及。作者认为,将“这只青花瓷碗与一件宣德款瓷碗对比,可见本碗作工比宣德碗精细,釉面更加洁白,说明这件青花瓷碗的年代应该早于宣德年,当烧制于永乐朝,永乐时期瓷器上的人物故事图十分少见”。那么此器的断代,当以哪个因素为主呢,烧制成色抑或图案的流行情况?或者尚有斟酌的余地。
第506页著录的“磁州窑类型白地褐花方形炻胎酒瓶”,是早为学界所关注的名品。作者定其时代为元至明初,认为它“实际上是羊羔酒比较高档的盛宴酒器”。“酒瓶一面描绘这样一幅图画:柳树下,一男一女正在翩翩起舞,旁边有一公一母两只山羊在悠然张望;另一面则是一男一女正要过桥的图画,桥上立着一座牌坊,上面写着‘昇仙桥’三个大字。桥上方的天空中,有几只仙鹤飞来飞去”。“酒瓶肩部有方形开光,开光内写有‘羊羔酒’三个大字”。“肩部另一面绘有相似的方形开光,开光内写有匠人款,‘白山贾家造’。瓶两侧写有相同的一幅对联,‘金镫马踏芳草地,玉楼人醉杏花天’,以助酒兴。其中所说‘玉楼’,应是一处酒楼的字号,而‘杏花’则是一位妓女的芳名”。
这一类造型的扁壶,两汉时期即很流行,其时或名作榼。扁壶肩部的两个环耳是用作系绳,小者可提挈,大者可肩抬。这也是汉代图像中常见的情形,中国国家博物馆藏河北望都出土彩绘石骑马人,满面喜色的骑者右手提着两条鱼,左手便提了一具小酒榼。酒榼的名称沿用了很久,其器以陶瓷为多,也有金银制品,都有出土实物可见。所谓“酒瓶肩部有方形开光”,此“开光”,便是宋代以来常见的牌记。“羊羔酒”乃熟典,出自宋皇都风月主人《绿窗新话·党家婢不识雪景》,而羊羔酒也果然有配方,所谓“米一石,肥羊肉七斤,麹十四两”云云,元邹铉《寿亲养老新书》卷三载此,曰系宣和化成殿方,不过一般说来人们都是以此来代指美酒,用于酒瓶自然更是广告语,未必表明它是“比较高档的盛宴酒器”。“金镫马踏芳草地”,即“金勒马嘶芳草地”之异辞,两句诗不过说着春日里的游宴,意思平常,并无特指,后世自不妨借了它的好字面来切自家情怀。用作扁壶装饰,说它“以助酒兴”大约不错。关于“玉楼”与“杏花”,却是因为对中国诗词之“隔”而不免过度阐释,可以不论。
所谓“一男一女正要过桥的图画”,图正见于书中,一望可知,它是宋金时期直到明清的流行纹样“相如题桥”,倪亦斌《看图说瓷》中《“相如不奋题桥志 安得高乘驷马车”》一文早已考校详审。“柳树下,一男一女正在翩翩起舞,旁边有一公一母两只山羊在悠然张望”,却是不曾置图,依这里的描述,以金元时代的铜镜图案为比照,推测它或是柳毅传书故事。是耶非耶,尚待有缘“看图说话”。
明代景德镇瓷器大量远销欧洲,一叶历史翻过去,它便转而成为公私收藏,随之是研究的推进,只是国内对这方面的著述译介不多,《大英博物馆藏中国明代陶瓷》的意义自不待言。每一位学者都有自己的知识背景以及由此而来的强项和弱项,按照自身的知识结构解读器物,往往会为他人提供新的角度,而与此同时,“一面之词”也几乎不可避免。赞叹之余,贡献自家的“一面之词”,贤者或不责我唐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