占中乱局划上了句号,但香港"一国两制"的实践或许才刚开始面对真正的考验。
回归后的香港成为一国两制的先行者。邓小平为实现中国统一而制定的这个宪法原则,是"摸着石头过河"理论的创新,也是解决百年以来香港问题的最好选择。除了"一国两制",相信还没有任何一种体制可以让回归后的香港依然保持维多利亚海港的璀璨。香港回归十七年来,符合市场发展要求的"一国两制"进展顺利,让这个七百万人口的城市融入到改革开放三十多年的中国大市场中。试想,如果没有改革开放总设计师邓小平提出的"一国两制"构想,曾为殖民地的香港现在会是怎样的状况?要么北京全面收回香港,和内地一样实行社会主义制度,边境开放,香港和内地居民来去自由,那样的话,今天的香港"特区"还会存在吗?要么香港继续是英国的殖民地,每年以上交"租金"换治权,但遇到亚洲金融危机,北京会"放水"以人民币不贬值力保吗?遭遇经济滑铁卢,北京还会优先开放市场,用CEPA来拯救香港吗?
然而,经济繁荣下的香港社会,仍然存在深刻的分歧。最近一段时间的暴力冲突,直至中心地区的交通瘫痪,都显露出香港"一国两制"实践过程中存在的问题。当两种制度搅在一起,政制发展始终存在难以突破的瓶颈。在民主政治、意识形态等问题上,香港社会的分歧不断扩大。2003年50万人大游行、23条立法受挫、2005年政改受挫原地踏步、国民教育遭批、 2017年普选问题导致社会严重撕裂等等, 17年来,香港只有经济的发展,却无政治的完善,今日的乱局早早就埋下了根源。
中央关于2017年香港市民可以一人一票选特首的承诺,与香港泛民提出的一人一票"普选"在形式上趋同。两者的分歧在于,泛民提出特首候选人必须允许公民提名、普选方式要符合民主选举的国际标准、候选人不应该有筛选;而北京坚持倾向特首必须由爱国爱港人士担任,特首候选人必须经过筛选,必须经过半数以上选委会选出,然后才让香港市民一人一票作选择。中央愈来愈坦白地突出"国家安全"概念,在两方严重欠缺互信的情况下,即便是泛民当中的温和派,也难有机会被中央任命为特首。
香港公民抗命演变成街头抗争并出现暴力事件,引发的思考是多方面的。
一国两制实践中,资本主义到底处于什么位置?
香港回归以来,始终争议不休的是一国两制中到底"一国"还是"两制"重要。"一国"主权如不能至上,"一国两制"岂不是名存实亡?但倘若没有了香港的资本主义,"一国两制"又有什么意义?"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争议,不绝于耳。
香港回归17年中,所有的争议皆围绕着如何实现"一国两制"美梦而起。虽然有极少数人打出殖民时期的港英旗,大有宁为奴才不做主人的复辟味道,但至今为止,中央和泛民都还守着"一国两制"的底线。香港人都希望"守住罗湖桥",因为,社会主义眼中的资本主义"脏水",正是香港人祖祖辈辈享用的糖水。
"一国两制"在中国历史上前所未有,在世界历史上亦闻所未闻,对香港来说,其核心应该是在社会主义中国的主权之下实行资本主义。问题是,在中央政府领导的社会主义框架下,该如何发展资本主义?
香港需要什么样的资本主义?
香港要实行的资本主义的内涵究竟是什么?是传统的国际公认的具代表性的资本主义,还是中国可以自己探索的具特色的资本主义?这本是个不需要讨论的问题,因为香港是一个国际化程度很高的经济体,最有价值、最有竞争力之处正是它的国际性。不过,回归后的香港,越来越需要顾及社会主义中国的要求。
接下去香港的资本主义之路该如何走,京港两地又是否会融合?北京不愿意照搬西方民主的套路,又该如何设计自己的资本主义民主?社会主义能否成功领导资本主义?一连串需要解决的问题,远比"一国两制"的提出本身要艰难很多。"一国两制"从一开始,就注定就是北京的烫手山芋。
审议后的政改方案,可以想像的空间不大,香港未来的结果很可能是:接受中央提出的特首普选方案,循序渐进"袋住先"(先接受下来);方案得不到泛民的认同,立法会投票无法获2/3多数通过,政改原地踏步;激进民众再发动"占中"要以玉石俱焚抗衡,香港的繁荣稳定受到威胁。
一国两制本来就是妥协的产物。如今,只剩博弈,不见妥协。一场没有赢家的豪赌,赌上的是香港的未来和前途,听上去有些无奈,但却是惨酷的现实。
社会主义该如何领导资本主义?
马克思曾用一个很形象的比喻来形容十九世纪费尔巴哈批判黑格尔的方式,说费尔巴哈像一个糊涂的老太婆,倒洗澡水时把婴孩和脏水一块儿泼到门外去了。但马克思没有阐述相反的问题:如果接受婴孩时把脏水一起收了回来,后果会是怎样。
一百多年之后,香港尤如婴儿重新回到祖国母亲的怀抱。尴尬的是,社会主义母亲在收回婴儿的同时,也不得不把资本主义制度的"脏水"一并接纳。
邓小平说过这样一段话:"我们多次讲过,我国政府在1997年恢复行使对香港的主权后,香港现行的社会、经济制度不变,法律基本不变,生活方式不变,香港自由港的地位和国际贸易、金融中心的地位也不変,香港可以继续同其他国家和地区保持和发展关系。"他更进一步表示:"'一个国家,两种制度',两制是可以允许的,他们不要破坏大陆的制度,我们也不要破坏他那个制度。"
江泽民在1989年12月接见英国首相特使柯利达时也曾表示:"在'一国两制'问题上,我曾在同香港许多工商界人士、香港特别行政区基本法起草委员会委员的谈话中引用过一句谚语,叫做'井水不犯河水'。有的香港人不大理解,说:'井水不犯河水,河水必定犯井水'。其实,我这句话完整地说是'井水不犯河水,河水也不犯井水'。"
回归前几年,中央严守着"不犯"的底线,连内地官员外事出访都避免过境香港,但还是无法避免两种制度的冲撞。内地的腐败、违反人权等状况,乃至一些敏感日子,都成为香港民主派和媒体的箭靶。北京始终担忧回归后的香港成为反对派基地,之前强硬推进23条立法又受到挫折,这次立法普选特首自然不愿再被骑劫。
上升到国家安全高度为两岸统一设立障碍
民主发展是现代文明社会的标志,一国两制白皮书却明确将其列为"国家安全问题",这本身就在逻辑上为解决台湾问题设立了障碍。
国务院新闻办公室今年六月发表《一国两制白皮书》,强调香港高度自治"限度在中央授予多少权力,香港就享有多少权力",并指出在一国两制中,"两制"仅能从属于"一国",特首人选"必须爱国爱港",特首与立法会普选制度都要"符合国家安全及利益"。中央为一国两制定调,要让香港人认清一国两制的实质,以确保香港作为商业社会的稳定性。
中央寻找这样的理论依据,并没有考虑台湾的现状。台湾民主发展到今天,早已一人一票选举领导人,公民提名、政党政治都已健全,看到如此设限的一国两制,台湾人情何以堪?
香港的今天是台湾的明天。目前来看,还没有比一国两制更好的方式统一两岸,今天香港的设计都是为了明天的台湾。中央将特首选举上升到"国家安全和利益"问题,事实上"两制"就已经没有了存在的基础。因为社会主义"一国"中的资本主义,本身就是"脏水",是对社会主义执政当局的不安全因素。站在中央的角度,这是势不两立甚至你死我活的斗争;但是站在资本主义的立场上,这只是民主选择的方式讨论。
香港的乱局,早已注定会到来,一国两制不断受到挑战,香港社会也在不断的挑战中撕裂。中央期待以经济发展来淡化政治,但愿望落空,香港传统的商业社会正在被浓厚的政治气氛捆绑。一国两制的发展不能只有经济没有政治;不能照搬西方模式而不讲香港的实际情况,但也不能只有顶层设计而不顾国际惯例;不能不讲秩序试图什么都一步到位,但也不能没有妥协和协商。这之间的关系如何协调,是香港问题面临的最大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