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大的一个忧虑是担心中国人会忘记"文革"、忘记导致"文革"这一人间悲剧的原因。
所以，当我看到有学者禁提"阶级斗争"以及"无产阶级专政理论"时，看到线上线下在争辩这个"学术问题"演化成为一种感情宣泄,甚至谩骂时，更加重了我的忧虑。
最近参加一个学术机构的沙龙，会上涉及如何评价重提"阶级斗争论"的话题。但一位平时以自由主义理论见长的教授朋友，却只是表达出愤怒，认为重提"阶级斗争论"就是犯罪，鼓吹"阶级斗争论"就是杀人！对阶级斗争理论的批评没有错，但仅仅停留于阶级斗争不能"讲"，不能讨论，而简单定性为历史错误是远远不够的。既然有人在当下提出了阶级斗争理论，就应该从学术和历史现实上好好讨论清楚阶级斗争理论及其给中国带来的危害，这也是中国官方和学术届多年都缺位的。
首先，这并不是套用所谓"拼命保护你的表达权力"之说为提出"阶级斗争论"者辩解，而是只要法律没有规定不许，那么人们就有自由表达其观点的权利。认为"坚持阶级斗争不输理"也是他们的权利。这与德国禁止举行带有纳粹标志的聚会不同，因为后者是法律明确禁止的。这也与在剧院演出时有人乱喊"着火了"不同，因为这混淆了"言论自由表达"与"特定情景中煽动性或威胁性口号"的概念。
其次，"阶级斗争论"是否直接等同于"杀人"或"犯罪"，面对几乎不知"文革"和阶级斗争为何物的"移动互联网一代"，我们这些过来人不能简单定义，不能只是举起道德大棒，而需要通过严密的考证历史，通过理性的分析和判断，还原这个中国历史的禁忌。如果我们认为某一观点严重误导了社会并危害社会，那么就要像哈耶克那样去认真地写出自己的观点。
遗憾的是，长期以来本应该严肃讨论的"阶级斗争"问题，在理论上仍然没有相对客观的结论，更没有法律的限定。本以为这个话题在邓小平以后再没有机会讨论，但现在，有人重提该理论，这使我们有了进一步反思以及评估这一理论是如何给中华民族带来灾难的平台。中国社会问题的研究者们应该重视这一辩论的平台，应该表现出理性和责任，反之，不屑和简单的批评，或是感情的宣泄都于事无补。
60岁左右的人应该会记得，在"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的观念指导下，中国社会进入了可怕的时代，上至共和国主席，下至普通民众，几乎每一个中国人都生活在恐怖之中，人人忐忑，不知何时自己就成为了"阶级敌人"，而被"人民"专政。我相信，在文革前期喊着"老子英雄儿好汉"的那些"造反二代"，他们也一定不会忘记自己的"红黑转换"经历。
1966年"红八月"的最后3天，一群带着红卫兵臂章的青年闯进我家，记得一个红卫兵头头大声喝道"把这几个孩子带出去！"，不到9岁的我和年仅4岁的弟弟被带到院外的墙跟下蹲着，听到的是院子里红卫兵们一阵接一阵的口号声和皮带落在亲人身上的声音。就在这一天，我们失去了爷爷和父亲，我们的姥姥、母亲和三个姑姑均受到了人身伤害和精神摧残，其中一个姑姑正怀有身孕，孩子出生后留下了后遗症。在国家和平时期的这一天，两个普通中国人的生命就这样被夺走了，一个普通中国人的家庭生活被永远地踏碎了！还没有人为此承担责任，甚至没有人说一句道歉的话。因为这个"阶级斗争"理论，使得曾经的邻居、同事和朋友幻想我们是"阶级敌人"而欲置之于死地，以求自保。这个悲剧永远地印在我的内心深处，使我长时间地生活在痛苦之中。
直到多年以后，中国的市场经济改革取得了成功，市场经济使得当年"阶级敌人"的命运发生了转变，有当初的施暴者在说：怎么当初就没有整死你们，留此后患！我没有想到的是，怎么有如此仇恨的人会是当初的伤人者，而这是何等扭曲的心态。事实上，当他们内心充满如此仇恨的时候，他们自己也是阶级斗争理论和制度设计的受害者。阶级斗争理论所导致的社会仇恨至今没有化解。
再进一步，请倡导"阶级斗争理论"的人认真想一想，这种"红黑转化"在你的内心深处是否也留有恐惧？提倡阶级斗争理论，导致普通国民的基本人权-生存权随时会被剥夺，我们这个民族为这一理论所付出的代价还不够大、受伤害的人还不够多吗？中国要走向未来，就必须要以史为鉴。
阿玛蒂亚·森的《身份与暴力》揭示了人类基于身份的想象而导致暴力冲突的原因。在现代中国，阶级斗争学说曾是身份归类进而导致暴力的直接原因，这个理论甚至动摇过我们对于人类理性的信心。阶级斗争理论宣示：你若不同意我，就是我们的敌人。
它时刻提醒着中国人要"站队"，在政治生活中我们总是要思考"我是哪个阶级的人"，进一步地演化成为"我是谁的人"的问题。我们的思维甚至习惯于先进行"自我归类"，从而使"民族内斗"有了社会基础，也使得专制者和政治投机者们有机会根据政治的不同需要，在不同的时期给我们贴上标签，任其摆布。随着时间推移，分类意识渐渐被内化于我们的内心深处，渐渐地使我们失去了自我意识，会自觉地按照单一属性把自己归类，以至于当我们被侮辱和被伤害的时候，甚至完全不知道自己还有作为人所拥有的基本权利。
中国人在经历了文化大革命和市场经济改革之后，正是"阶级斗争理论"不再纠结于中国人，解放了人的思想，释放出了巨大的活力，我们可以专注于经济建设，使得中国在社会改革方面取得了巨大成就。现在如果要继续向前走，还必须要反思我们这个民族灵魂深处所缺少的东西：人人生而是平等的。
历史证明，当一个社会以阶级斗争的逻辑来设计"阶级敌人"的时候，殊不知设计者也为自己挖下了陷阱，它使得人人因恐惧而自危，最终人们都可能会成为受害者或"杀人凶手"。
对阶级斗争理论的反思和批判或许是中华民族放下包袱、轻装追求现代化进程中非常重要的一环。理论的争辩和理性的思考是通往真相的道路，真相是促使民众宽容、和解与社会和谐的前提。
我这个因为"阶级斗争"理论而受到创伤的文革受害者，本不愿意再去回忆那段痛苦的经历，再去舔那还在流血的伤疤。因为恐惧和软弱使我变得特别谨慎，冥冥之中，我父亲的在天之灵似乎也在告诉我：忘掉这一切。但我没有做到忘却！我内心的一个强烈愿望就是杜绝发生在我身上的悲剧再次重演，更期待"阶级斗争理论"不要再成为残害中华民族后人的理论支撑。
或许逃避是不对的，有人重新抛出"阶级斗争理论"，恰恰说明意识形态的思想交锋远远没有结束！对"阶级斗争理论"仅仅是"禁言"或宣泄情感是不能解决问题的。自由主义主张一定要尊重别人表达的权力，无论我们对某一种理论是多么的不屑和愤怒，无论我们认为主张阶级斗争的观点是多么的荒谬和邪恶，请拿出你的勇敢和智慧，为着大众的尊严去抗辩，这是我们的使命。我坚信，通过这样的能力，人类历史会给中华民族和每一个普通的中国人重新获得尊严的机会，只要我们坚持理性思维的传统，重振伟大中华民族辉煌的梦想一定能够实现。
对提倡阶级斗争理论的人，我想提醒他们：请不要走到历史的对立面去，当你推崇的理论在危害一个民族的时候，要知道你也身在其中。请面对自己的良知，也不要回避自己的恐惧，要懂得对人类的伤害就是对自己的伤害。借用互联网上的观点：你们鼓吹阶级斗争理论，本意绝不是要保护处于"无产阶级"地位的普通人的基本权利；你们现在重提阶级斗争论，本质上，不过就是要宣称：谁反对我们，谁就是敌人，谁就应该被专政！至于"我们"是谁和"敌人"是谁，则是完全可以根据需要来随时定义的，阶级斗争理论保留着随时可以"消灭敌人"的"合理性"，目的旨在迫使人们必须表现出驯服。按照这样的思维，谁又能保证你将来不是"阶级敌人"呢。理论和历史都已经证明，建立在如此价值体系的制度，不可能保证任何人的安全。
也许，我们应该谢谢那些重提阶级斗争学说的人，因为他给了我们再次讨论这一大是大非话题的机会，事实上，反对和支持这一理论的人都有一定的社会基础，我们已经看到了很多的辩论文章，这样的辩论非常重要，它构成了思想市场的一部分，有助于我们这个民族避免重蹈覆辙。
因为只有对"阶级斗争论"有了充分、深刻、持续的讨论和反思，我们才能从根本上看清"阶级斗争理论"会威胁到普通民众的基本权利，也有可能导致政府无限地扩大自己的权力。如果说明白了这一点，也许会有一天人民代表大会才有可能提议认定"阶级斗争理论"违反宪法，我们才有可能建立"文革浩劫反思中心"，才有可能建立"文革自杀者纪念馆"，时刻提醒后人，使中国民族世世代代远离"阶级斗争学说"、远离"文革"的悲剧。这注定是极其漫长的过程，但不论过程多么艰难、道路多么遥远，良知与理性都要求我们必须坚持对"阶级斗争论"和"文革"的反思和警惕。
高岩，天则经济研究所副所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