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羡林:陈寅恪先生的道德文章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6254 次 更新时间:2014-10-16 10: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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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羡林 (进入专栏)  


站在学术新潮流的前面

各国学术发展史都告诉我们一个事实:学术同宇宙间万事万物一样,都不能一成不变,而是要随时变动的。变动的原因多种多样,但最重要的不外两项,一是新材料的发现,一是新观点、新方法的萌生。梁启超论晚清时代中国学术发展时说:

自乾隆后边徼多事,嘉道间学者渐留意西北边新疆、青海、西藏、蒙古诸地理,而徐松、张穆、何秋涛最名家。松有《西域水道记》、《汉书西域传补注》、《新疆识略》;穆有《蒙古游牧记》;秋涛有《朔方备乘》,渐引起研究元史的兴味。至晚清尤盛。外国地理,自徐继畲著《瀛寰志略》,魏源著《海国图志》,开始端绪,而其后竟不光大。近人丁谦于各史外夷传及《穆天子传》、《佛国记》、《大唐西域记》诸古籍,皆博加考证,成书二十余种,颇精瞻。(《清代学术概论》)

这里讲了晚清时代一些新学问的开端,但是没有着重讲新材料的发现。王国维补充了梁启超的话。他说:

古来新学问之起,大都由于新发见之赐。有孔子壁中书之发见,而后有汉以来古文学家之学。有赵宋时古器之出土,而后有宋以来古器物古文字之学。唯晋时汲冢竹书出土后,因永嘉之乱,故其结果不甚显著。然如杜预之注《左传》,郭璞之注《山海经》,皆曾引用其说,而《竹书纪年》所记禹、益、伊尹事迹,至今遂成为中国文学上之重大问题。然则中国书本上之学问,有赖于地底之发见者,固不自今日始也。(引自《女师大学术季刊》第1卷第4期附录1:《近三十年中国学问上之新发见》,王国维讲,方壮猷记注)

静安先生对新材料之发见能推动新学问之诞生,从中国学术史上加以阐述,令人信服。他把“新发见”归纳为五类:一、殷墟甲骨;二、汉晋木简;三、敦煌写经;四、内阁档案;五、外族文字。王静安先生的总结完全是实事求是的,是非常正确的。

寅恪先生也发表了类似的意见:

一时代之学术,必有其新材料与新问题。取用此材料,以研求问题,则为此时代学术之新潮流。治学之士,得预于此潮流者,谓之预流(借用佛教初果之名)。其未得预者,谓之未入流。此古今学术史之通义,非彼闭门造车之徒,所能同喻者也。引自《陈垣敦煌劫余录序》,见《金明馆丛稿二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236页。)

他借用了佛教现成的术语,生动地、形象地提出了“预流”问题。我个人认为,不能再有比这更恰当的表述方法了。根据这个标准,历代许多大学者都有一个预流的问题。不预流,就无法逃脱因循守旧、固步自封的窘境,学术就会陈陈相因,毫无生气,也绝不可能进步。征之中外学术史,莫不皆然。王静安先生是得到了预流果的。中国近代许多著名的学者,也都是得到了预流果的。中国近代学术之所以彪炳辉煌,远迈前古,其根源就在这里。

而在众多的获得预流果的学者中,寅恪先生毫无疑问是独领风骚的。他的成就之所以超绝人寰,关键就在这里。王静安先生列举的五类新发见,寅恪先生都有所涉猎。但是,人们都知道,他做学问最为慎重。他深知博与约的辩证关系。他决不炫学卖弄,哗众取宠。研究任何问题,都有竭泽而渔的气概,必须尽可能地掌握全部资料,才从中抽绎出理论性的结论来。他之所以自称为“不古不今之学”,正是他这种精神的表现。他自谦不通的学问,按之实际,也比一些夸夸其谈者高明不知多少倍。从他一生治学的道路来看,他是由博返约的。中晚年以后,治学比较集中。他非常尊重静安先生,“风义平生师友间”的诗句可以为证。但是他对王先生的经常改换题目,也还是有看法的。

他自己在静安先生列举的五类中,根据由博返约的精神,最后集中在敦煌写经和外族文字上;在历史研究方面,最后集中到隋唐史和明清之际的社会史上。生平学术创获也多在这几个方面。

总之,寅恪先生是预流的楷模。连中印文化关系史方面许多创获,也与此有关。他永不满足于已有的结论,在他一生学术追求中,他总是站在“流”的前面。

 

陈寅恪先生的治学方法

对一个学者来说,治学方法是至关重要的,可惜在今天的学术界难得解人矣。我不认为,我们今天的学风是完美无缺的。君不见,在“学者”中,东抄西抄者有之,拾人牙慧者有之,不懂装懂者有之,道听途说者有之,沽名钓誉者有之,哗众取宠者有之,脑袋中空立一论,不惜歪曲事实以求“证实”者更有之。这样的“学者”就是到死也不懂什么叫治学方法。

寅恪先生十分重视自己的治学方法。晚年他的助手黄萱女士帮助他做了大量的工作,可以说是立下了大功。有一次,寅恪先生对她说:“你跟我工作多年,我的治学方法你最理解。”黄女士自谦不很理解。寅恪先生一叹置之。他心中的痛苦,我们今天似乎还能推知一二。可惜我们已经回天无力,无法向他学习治学方法了。现在我来谈寅恪先生的治学方法,实在有点不自量力,诚惶诚恐。但又觉得不谈不行。因此,我谈的只能算是限于个人水平的一点学习心得。

什么是寅恪先生的治学方法呢?

一言以蔽之,曰考据之学。

这是学术界的公言,不是哪一个人的意见。汪荣祖先生在《史家陈寅恪传》中再三强调这一点,这是很有见地的。

但是陈先生的考据之学又决不同于我们经常谈的考据之学,它有它的特点,这一方面出于治学环境,一方面又出于个人禀赋。寅恪先生有家学渊源,幼承庭训,博通经史,泛览百家,对中国学术流变,了若指掌。又长期留学欧美日本,对欧美学术,亦能登堂入室。再加上天赋聪明,有非凡的记忆力;观察事物,细致入微。这两个方面,都表现在他的考据学上,形成了独特的风格。具体地说就是,他一方面继承和发扬了中国乾嘉考据学的精神;一方面又吸收了西方,特别是德国考据学的新方法。融汇中西,一以贯之。据我个人的体会,寅恪先生考据之学的独特风格,即在于此。

 

中国的考据学

在中国学术史上,考据学同所谓汉学是密切联系的,是汉学家所使用的治学主要方法。在学者之间,虽然也有一些分歧,但是大体上是一致的。汉学是对宋学的一种反动,滥觞于明末清初,大盛于乾嘉时代,考据学大体上也是这样。详细论述,请参阅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及《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钱穆:《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

什么叫考据(或证)学呢?梁启超在“概论”中有几句扼要的话:

其治学之根本方法,在“实事求是”,“无征不信”。其研究范围,以经学为中心,而衍及小学、音韵、史学、天算、水地、典章制度、金石、校勘、辑逸,等等。而引证取材,多极于两汉;故亦有“汉学”之目。

钱穆在“学术史”第四章讲顾亭林时,对考证学作了细致的分析:

故治音韵为通经之钥,而通经为明道之资。明道即所以救世,亭林之意如是。乾嘉考证学,即本此推衍,以考文知音之工夫治经,即以治经工夫为明道,诚可谓亭林宗传。抑亭林此书,不仅为后人指示途辙,又提供以后考证学者以几许重要之方法焉。撮要而言,如为种种材料分析时代先后而辨其流变,一也。(中略)其次则每下一说,必博求佐证,以资共信,二也。《四库全书日知录提要》,谓炎武学有本原,博瞻而能贯通。每一事必详其始末,参以佐证,而后笔之于书。故引据浩繁,而牴牾者少。语必博证,证必多例,此又以后考证学惟一精神所寄也。

亭林之治音学,其用思从明其先后之流变而入,其立说在博求多方之证佐而定,此二者皆为以后乾嘉考证学最要法门。

在后面,钱穆又引了方东树《汉学商兑序》的话,把清儒治考证者分为三派,都可以说是深中肯綮的。事实上,清代考证学总是不断有所发展的。全盛时期的代表人物,如惠栋、戴震、段玉裁、王引之、王念孙,等等,考证方法大同中有小异。到了章学诚,又提出了“六经皆史”的论点,又前进一步了。

总的来看,寅恪先生继承了这个考证学的传统。但是,他又发展了或者超越了这个传统。何以说是“超越”呢?我个人认为,这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个是他强调在史实中求史识;一个是他大大地扩大了传统的“小学”的范围。

所谓“史识”,是不是就是历史发展的规律?是,但又不全是。探索规律性的东西,所有的考据学亦都能做到,做不到这一步,考据也就失去了意义。乾嘉诸老都能做到。可惜他们就到此为止。据我个人的观察,在这一点上,乾嘉诸老与明末清初考证学的开创者稍有不同。根据钱穆的叙述,顾炎武主张“明道”、“救世”,他当然也在考证中寻求规律;但是“明道”、“救世”却超出了规律。这同所谓“义理”有类似之处,义理不能等同于规律。这种明道、救世的理想,到了乾嘉时代,由于客观环境的变化,已经消失。学者们囿于所习,只在故纸堆中寻求规律,把义理忘记了。寅恪先生却不然。他的专著和文章,不管多长多短,都展现了他那种严密考证的才能,其中都有规律性的结论。但是他却决不到此为止,决不为考证而考证,他那种悲天悯人、明道救世的精神,洋溢于字里行间。稍微细心的读者都能觉察。在这一点上,他同宋代大史学家司马光颇有“灵犀一点通”之处。他之所以推崇宋学,原因大概也就在这里吧。

讲到小学,也就是语言文字学,从顾炎武到乾嘉诸老,无不十分重视。顾亭林的话有代表意义:“读九经自考文始,考文自知音始。以至于诸子百家之书,亦莫不然。”(《文集》卷四,《答李子德书》)但是,他们的小学,实际上只限于汉语。这当然有极大的局限性。到了寅恪先生手中,小学的范围大大地扩大了。古代外族语言和少数民族语言,无不供他驱使。这样一来,眼界和研究方法都大大地扩大,其所得到的结论当然也就今非昔比了。乾嘉诸老自不能望其项背矣。

 

德国的考据学

德国学术发展史,不同于中国。他们治学的方法不可能叫做考据学。但是,德国的民族性中有一突出的特点,这就是所谓的“彻底性(Gründlichkeit),也就是一种打破沙锅问到底的劲头。这种劲头与中国的考据学有相通之处。19世纪,比较语言学在德国取得了其他国家都赶不上的辉煌成就,与这种民族性有密切联系。19世纪至20世纪的梵文研究,也表现了这种精神。

寅恪先生曾在几个欧美国家留学,在德国时间更长,受业于Heinrich Lüders诸大师,学习梵语及其他古代语言文字,深通德国学者的治学方法。结果他把中国考据学和德国考据学严密地结合起来,融会贯通,再济之以德国的彻底性,著为文章。在考证方面,别人在探索时能深入二三层,就已经觉得不错了,再进就成了强弩之末,力不从心了。而寅恪先生则往往能再深入几层,一直弄个水落石出,其结论当然深刻多了。

但是,他学习德国考据学,并非奴隶式地模仿。在加注方面,他不学习德国学者半页加注做法。他的办法毋宁说是更接近中国传统做法,脚注极少。有的地方,他又超越了德国考据学。德国学者往往只求规律,不讲义理。而寅恪先生则是正如我上面所说的,规律与义理并重。这一点,只要读一读两方面的文章,立刻就能感觉到。

归纳以上所论,寅恪先生实集中德两方考据学之大成。当代中国有些学者往往视考据学为一时一派之方法,其实这是完全错误的。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中国曾大批考据学,大有当代堂·吉诃德之势。及今思之,实觉可笑。其实只要搞学问,就要有资料,首先必须把资料搞清楚:真伪如何?时代如何?来源如何?演化如何?相互关系又如何?不这样也是不可能的。史料不清,而贸然下结论,其结果必然是南辕而北辙,不出笑话者几希。

我认为,Heinrich Lüders和寅恪先生为中西两个考据学大师。在世界上享有极高的声誉。印度发现了新碑铭,读不懂,就说:找Lüders去。他被公认为近代最伟大的梵文学家。他同寅恪先生有很多共同之处。他们考证名物,旁征博引,分析入微,如剥芭蕉,渐剥渐深。开始时人们往往不能理解,为什么这样假设。但是,只要跟着他们剥下去,到最后,必然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茅塞顿开,豁然开朗了。我读他们两人的极端繁琐貌似枯燥的考证文章,认为是极大的享受,远远超过中外文学名著。并世并无第三人,同意我的意见的,大有人在;不同意者当然也同样大有人在。俗话说,敲锣卖糖,各干各行,不能强求的。不管怎样,他们两人的著作,我总是爱不释手。他们那种天外飞来的奇思,于没有联系中看出联系,于平淡中看出深邃。读到会心处,直欲浮一大白。当年灵山会上,如来拈花,迦叶微笑。世间没有佛祖,我也绝非迦叶。但是,我和我的志同道合者们对两位大师的著作的爱好,难道同这个神话故事所表达的意蕴,没有相通之处吗?

要在寅恪先生的著作中找具体的例子,那就俯拾即是,几乎每一篇文章都是。他在文章中喜欢用“发古人未发之覆”这样的词句。事实上,他自己正是这样做的。文章不管多长多短,无不发覆,无不有新的见解。我在这里只顺手举出几个例子来。王羲之为古今书圣,古人论之者、誉之者众矣。但是没有哪个人真能解释他所以爱鹅的原因。寅恪先生在《天师道与滨海地域之关系》中解开了这个千古之谜。韩愈古文运动的真正原因,古今论者也没有哪一个能说清楚。寅恪先生在《元白诗笺证稿·长恨歌章》和《论韩愈》中解释了其中的前因后果。支愍度之所以提倡“心无义”,以及什么叫“心无义”,寅恪先生在《支愍度学说考》中讲得一清二楚。这样的例子是举不完的。他的每一部书、每一篇文章,都能解决一个或多个别人从来没有解决,也想不到去解决的问题。这已经是众所周知的事实,无须再详细论证了。

寅恪先生还有一种令人惊奇的本领,不管什么资料,不管是正史,还是稗官野史,到了他手中都能成为珍贵的史料。他从来不炫学卖弄,也不引僻书。他用的资料都是极为习见的,别人习而不察,视而不见。经他一点,粗铁立即化为黄金。牛渔、马勃、败鼓之皮,一经他的手,立即化腐朽为神奇。这也是大家都承认的事实,也无须再详细论证了。

寅恪先生之所以有这种本领,一则由于天赋,再则由于博学。根据我个人的体会,他还有一个脑筋里经常考虑问题的习惯。他无论何时都在认真、细致地研究问题。有一次他问我:《高僧传·佛图澄传》中有两句铃音“秀支替戾冈,仆谷劬秃当”,这是什么语言?可见这个问题在他头脑中恐怕是历有年数了。

以上所论,仅仅是个人的一点体会。限于水平,我目前只能体会到这个程度。我觉得,寅恪先生实际上已经将清儒所说的义理、辞章、考据三门大学问,集于一身。从他生前起,学者们(比如郑天挺教授)就称他为“教授之教授”,绝非溢美之词,恐怕已是天下之公言了。

 

中国文化的内涵

我曾经把文化分为两类:狭义的文化和广义的文化。狭义指的是哲学、宗教、文学、艺术、政治、经济、伦理、道德等等。广义指的是包括精神文明和物质文明所创造的一切东西,连汽车、飞机等等当然都包括在内。

周一良先生曾把文化分为三个层次:狭义的、广义的、深义的。前二者用不着再细加讨论,对于第三者,深义的文化,周先生有自己的看法。他说:“在狭义文化的某几个不同领域,或者在狭义和广义文化的某些互不相干的领域中,进一步综合、概括、集中、提炼、抽象、升华,得出一种较普遍地存在于这许多领域中的共同东西。这种东西可以称为深义的文化,亦即一个民族文化中最为本质或最具有特征的东西”。周一良:《中日文化关系史论》,江西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18页。他举日本文化为例,他认为日本深义的文化的特质是“苦涩”、“闲寂”。具体表现是简单、质朴、纤细、含蓄、古雅、引而不发、不事雕饰等。周先生的论述和观察,是很有启发性的。我觉得,他列举的这一些现象基本上都属于民族心理状态或者心理素质,以及生活情趣的范畴。

把这个观察应用到中华民族文化上,会得到什么结果呢?我不想从民族心态上来探索,我想换一个角度,同样也能显示出中华文化的深层结构或者内涵。

在这个问题上,寅恪先生实际上已先我著鞭。在《王观堂先生挽词·序》中,寅恪先生写道:

吾中国文化之定义,具于《白虎通》三纲六纪之说,其意义为抽象理想最高之境,犹希腊柏拉图所谓Idea者。

我觉得,这是非常精辟的见解。在下面谈一下我自己的一些想法。

中国哲学同外国哲学不同之处极多,其中最主要的差别之一就是,中国哲学喜欢谈论知行问题。我想按照知和行两个范畴,把中国文化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认识、理解、欣赏等等,这属于知的范畴;一部分是纲纪伦常、社会道德等等,这属于行的范畴。这两部分合起来,形成了中国文化。在这两部分的后面存在着一个最为本质,最具有特征的、深义的中华文化。

寅恪先生论中国思想史时指出:

南北朝时,即有儒释道三教之目。(中略)故自晋至今,言中国之思想,可以儒释道三教代表之。此虽通俗之谈,然稽之旧史之事实,验以今世之人情,则三教之说,要为不易之论。(中略)故两千年来华夏民族所受儒家学说之影响,最深最巨者,实在制度法律公私生活之方面,而关于学说思想之方面,或转有不如佛道二教者。(《金明馆丛稿二编·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下册审查报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250~251页。)

事实正是这个样子。对中国思想史仔细分析,衡之以我上面所说的中国文化二分说,则不难发现,在行的方面产生影响的主要是儒家,而在知的方面起决定作用的则是佛道二家。潜存于这二者背后那一个最具中国特色的深义文化是三纲六纪等伦理道德方面的东西。

专就佛教而言,它的学说与实践也有知行两个方面。原始佛教最根本的教义,如无常、无我、苦,以及十二因缘等等,都属于知的方面。八正道、四圣谛等,则介于知行之间,其中既有知的因素,也有行的成分。与知密切联系的行,比如修行、膜拜,以及涅、跳出轮回,则完全没有伦理的色彩。传到中国以后,它那种无父无君的主张,与中国的三纲六纪等等,完全是对立的东西。在与中国文化的剧烈冲击中,佛教如果不能适应现实情况,必然不能在中国立定脚跟,于是佛教只能做出某一些伪装,以求得生存。早期佛典中有些地方特别强调“孝”字,就是歪曲原文含义以适应中国具有浓厚纲纪色彩文化的要求。由此也可见中国深义文化力量之大、之不可抗御了。

这一点,中国不少学者是感觉到了的。我只举几个例子。这些例子全出于《论中国传统文化》,中国文化书院讲演录第一集。

梁漱溟先生说:

中国人把文化的重点放在人伦关系上,解决人与人之间怎样相处。

冯友兰先生说:

基督教文化重的是天,讲的是“天学”;佛教讲的大部分是人死后的事,如地狱、轮回等,这是“鬼学”,讲的是鬼;中国的文化讲的是“人学”,注重的是人。

庞朴先生说:

假如说希腊人注意人与物的关系,中东地区则注意人与神的关系,而中国是注意人与人的关系,我们的文化的特点是更多地考虑社会问题,非常重视现实的人生。

这些意见都是非常正确的。事实上,孔子就是这种意见的代表者。“子不语怪、力、乱、神”,就是证明。他自己还说过:“未知生,焉知死。”

国外一些眼光敏锐的思想家也早已看到了这一点,比如德国最伟大的诗人歌德,就是其中之一。1827年1月29日同爱克曼谈“中国的传奇”时,他说:

中国人在思想、行为和情感方面几乎和我们一样,使我们很快就感到他们是我们的同类人,只是在他们那里一切都比我们这里更明朗,更纯洁,也更合乎道德。(中略)还有许多典故都涉及道德和礼仪。正是这种在一切方面保持严格的节制,使得中国维持到几千年之久,而且还会长存下去。(朱光潜译:《歌德谈话录》,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年版,第112页。)

连在审美心理方面,中国人、中国思想、中国文化都有其特点。

日本学者岩山三郎说:

西方人看重美,中国人看重品。西方人喜欢玫瑰,因为它看起来美,中国人喜欢兰竹,并不是因为它们看起来美,而是因为它们有品。它们是人格的象征,是某种精神的表现。这种看重品的美学思想,是中国精神价值的表现,这样的精神价值是高贵的。

我在上面的论述,只是想说明一点:中国文化同世界其他国家的文化,既然同为文化,必然有其共性。我在这里想强调的却是它的特性。我认为,中国文化的特性最明显地表现在或者可以称为深义的文化上,这就是它的伦理色彩,它所张扬的三纲六纪,以及解决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的精神。

 

外来文化与本土文化

寅恪先生虽然强调中国本位文化,但是他非但不是文化排外主义者,而且是承认中国吸收外来文化这件历史事实的,并且在这方面做了大量的探讨发展的工作,论证了吸收外来文化的必要性。他说:

窃疑中国自今日以后,即使能忠实输入北美或东欧之思想,其结局当亦等于玄奘唯识之学,在吾国思想史上,既不能居最高之地位,且亦终归于歇绝者。其真能于思想上自成系统,有所创获者,必须一方面吸收输入外来之学说,一方面不忘本来民族之地位。此二种相反而适相成之态度,乃道教之真精神,新儒家之旧途径,而二千年吾民族与他民族思想接触史之所昭示者也(《金明馆丛稿二编·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下册审查报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252页。)

这一段话里包含着十分深刻的思想。对外来文化,盲目输入,机械吸收,必然会等于玄奘唯识之学。只有使吸收外来文化与保存本土文化相辅相成,把外来文化加以“变易”,它才能成为本土文化的一部分,而立定脚跟。

吸收的过程十分曲折又复杂。两种文化要经过互相撞击、互相较量、互相适应、互相融会等等阶段,最后才能谈到吸收。在这个很长的过程中,外来文化必须撞掉与本土文化水火不相容的那一部分,然后才能被接纳。佛教传入中国以后,提供了大量的这样的例子,生动而又具体。正是寅恪先生,在这方面做了大量的探索研究工作,写过大量的论文,有兴趣者可以自己去读他的原作,我在这里不可能一一列举。

但是,我仍然想举两个简单的例子。第一个是关于“道”字的译法问题。唐代初年,印度方面想得到老子《道德经》的梵文译本,唐太宗把翻译的任务交给了玄奘。玄奘把至关重要的“道”字译为梵文m?rga(末伽)。但是那一群同玄奘共同工作的道士却大加反对,认为应该用佛教术语“菩提”来译。这个例子颇为有趣。中国和尚主张直译道家哲学中最重要的术语“道”字,而中国道士反而偏要用佛教术语。在这之前,晋代的慧远《大乘义章》中已经谈到这个问题:

释言:外国说“道”名多,亦名“菩提”,亦曰“末伽”。如四谛中,所有道谛,名“末伽”矣。此方名少,是故翻之,悉名为道。与彼外国“涅”、“毘尼”悉名“灭”,其义相似。

谈到这里,寅恪先生说道:

盖佛教初入中国,名词翻译,不得不依托较为近似之老庄,以期易解。后知其意义不切当,而教义学说,亦渐普及,乃专用对音之“菩提”,而舍置义译之“道”。《大乘义章书后》,见《金明馆丛稿二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163页。)

第二个例子是《莲花色尼出家因缘》。里面有所谓七种咒誓恶报,但仅载六种。经寅恪先生仔细研究,第七种实为母女共嫁一夫,而其夫即其所生之子,真相暴露后,羞愧出家。寅恪先生说道:

盖佛藏中学说之类是者,纵为笃信之教徒,以经神州传统道德所熏习之故,亦复不能奉受。特以其为圣典之文,不敢昌言诋斥。唯有隐秘闭藏,禁绝其流布而已。《莲花色尼出家因缘》中聚恶报不载于敦煌写本者,即由于此《莲花色尼出家因缘跋》。(见《寒柳堂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155页。)

例子就举这两个。

第二个例子实际上又牵涉到我在上面谈过的文化分为知和行两部分的问题。我在这里想引申一下,谈一谈从文化交流的角度上看印度文化的这两部分到了中国以后所处的地位。我们从印度吸收了不少的东西(当然中国文化也传入了印度,因为同我现在要讨论的问题无关,暂且置而不论)。仔细分析一下,印度文化知与行的部分,在中国有不同遭遇。知的部分,即认识宇宙、人生和社会的理论部分,我们是尽量地吸收,稍加改易,促成了新儒学的产生。中国道家也从佛教理论中吸收了不少东西。但是,在行的方面,我们则尽量改易;在中国的印度和中国佛教徒也竭力改变或掩盖那些与中国传统伦理道德相违反的东西,比如佛教本来是宣传无父无君的,这一点同中国文化正相冲突,不加以改变,则佛教就将难以存在下去。这一点我在上面已经谈到过,但是重点与此处不同。那里讲的是中国深义文化的伦理道德色彩,这里讲的是对印度文化知与行两部分区别对待问题。

 

文化与气节

我在上面讲了中国文化的伦理道德的特点,以及由这个特点所决定的吸收印度文化的态度。现在我想谈一谈与此基本相同而又稍有区别的一个问题:文化与气节。

气节也属于伦理道德范畴。但是在世界各国伦理道德的学说和实践中,没有哪一个国家像中国这样强调气节。在中国古代典籍中,讲气节的地方不胜枚举。《孟子·滕文公下》也许是最具有典型意义的:

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

这样的“大丈夫”是历代中国人民的理想人物,受到广泛的崇拜。

中国历来评骘人物,总是道德文章并提。道德中就包含着气节,也许是其中最重要的成分。中国历史上有一些大学者、大书法家、大画家等等,在学问和艺术造诣方面无疑都是第一流的,但是,只因在气节方面有亏,连他们的学问和艺术都不值钱了,宋朝的蔡京和赵孟蓇,明朝的董其昌和阮大铖等等是典型的例子。在外国,评骘人物,气节几乎一点作用都不起,审美观念中西也有差别,这一点我在上面已经讲过。“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这样的伦理道德境界,西方人是难以理解的。

寅恪先生是非常重视气节的,他给予气节新的解释,赋予它新的涵义。对于王静安先生之死,他在《清华大学王观堂先生纪念碑铭》中写道:

士之读书治学,盖将以脱心志于俗谛之桎梏,真理因得以发扬。思想而不自由,毋宁死耳。斯古今仁圣所同殉之精义,夫岂庸鄙之敢望。先生以一死见其独立自由之意志,非所论于一人之恩怨,一姓之兴亡。

写到这里,已经牵涉到爱国主义问题。

 

爱 国 主 义

爱国主义在中国有极悠久的历史传统。中国的知识分子,古代所谓“士”,一向有极强的参政意识。“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就是这种意识的具体表现。从孔子、孟子、墨子等等先秦诸子,无不以治天下为己任。尽管他们的学说五花八门,但是他们的政治目的则是完全一致的。连道家也不例外,否则也写不出《道德经》和《南华经》。他们也是想以自己的学说来化天下的。

仔细分析起来,爱国主义可以分为两种:狭义的与广义的。对敌国的爱国主义是狭义的,而在国内的爱国主义则是广义的。前者很容易解释,也是为一般人所承认的,后者则还需要说一下。中国历代都有所谓忠臣,在国与国或民族与民族之间的矛盾中出现的忠臣,往往属于前者。但也有一些忠臣与国际间的敌我矛盾无关。杜甫的诗“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确实与敌国无关,但你能不承认杜甫是爱国的吗?在中国古代,忠君与爱国是无法严格区分的。君就是国家的代表,国家的象征,忠君就是爱国。当然,中国历史上也出现过一些阿谀奉承的大臣。但是这些人从来也不被认为是忠君的。在中国伦理道德色彩极浓的文化氛围中,君为臣纲是天经地义。大臣们希望国家富强康乐,必须通过君主,此外没有第二条路。有些想“取而代之”的人,当然不会这样做。但那是另一个性质完全不同的问题,与我现在要谈的事情无关。真正的忠君,正如寅恪先生指出来的那样,“若以君臣之纲言之,君为李煜亦期之以刘秀”。这是我所谓的广义的爱国主义。

至于狭义的爱国主义,在中国也很容易产生。中国历代都有外敌。特别是在北方,几乎是从有历史以来,就有异族窥伺中原,不时武装入侵,想饮马黄河长江。在这样的情况下,为国家抛头颅、洒热血者,代有其人。这就是我所谓的狭义的爱国主义。

这里有一个关键问题,必须分辨清楚。在历史上曾经同汉族敌对过的一些少数民族,今天已经成为中华民族的一部分。有人就主张,当年被推崇为爱国者的一些人,今天不应该再强调这一点,否则就会影响民族团结。我个人认为,这个说法是完全不能接受的。我们是历史唯物主义者,当年表面上是民族之间的敌对行为,是国与国之间的问题,不是国内民族间的矛盾。这是历史事实,我们必须承认。怎么能把今天的民族政策硬套在古代的敌国之间的矛盾上呢?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们全国人民千百年所异常崇敬的民族英雄,如岳飞、文天祥等等,岂不都成了破坏团结的罪人了吗?中国历史上还能有什么爱国者呢?这种说法之有害、之不正确,是显而易见的。

陈寅恪先生一家三代的爱国主义

现在我想专门谈寅恪先生一家三代人的爱国主义。我认为,他们的爱国主义既包括狭义的,也包括广义的。下面分别谈一谈。

我想从寅恪先生的祖父陈宝箴谈起。他生于1831年(道光十一年)。虽然出身书香世家,但一生只是一名恩科举人,并没有求得很高的功名。他一生从政,办团练,游幕府,受到了曾国藩的提拔,最后做到了湖南巡抚。他生在清代末叶,当时吏治不修,国家多事,贪污腐化,贿赂公行,外有敌寇,内有民变,真正是多事之秋。也许正是这样的环境,才决定了他的爱国之心。1860年,他在北京参加会试,正值英法联军入寇京师,咸丰北狩,恶寇焚毁圆明园时,他正在酒楼上饮酒,目睹西面火光冲天,悲愤填膺,伏案痛哭。1894年,甲午对日抗战失败,中国又被迫签订《马关条约》,宝箴曾痛哭道:“无以为国矣。”此时清王朝如风中残烛,成为外寇任意欺凌的对象。他这种爱国真情,是属于狭义的爱国主义的。参阅汪荣祖《史家陈寅恪传》。

1895年8月,陈宝箴被任命为湖南巡抚。这时正是新政风云弥漫全国的时候。他认为新政是富国强兵的有效措施,于是在湖南奋力推行,振兴实业,开辟航运,引进机器制造,另设时务学堂、算学堂、湘报馆、南学会、武备学堂等,开展教育文化事业。他引江标、黄遵宪、梁启超等了解外情的开明之士,共同努力。他的儿子陈三立(散原)也以变法开风气为己任,湖南风气一时为之大变。戊戌变法失败以后,宝箴受到严惩,革职永不叙用。为了拳拳爱国之心,竟遭到这样的下场。但是他却青史留名,永远受到人民的崇敬。在这里,他的爱国主义是广义的。

总之,陈宝箴先生可以说是集狭义爱国主义与广义爱国主义于一身的。

陈三立继承了父亲的热爱祖国的精神。早年曾佐父在湖南推行新政,以拯救国家危亡。戊戌政变以后,他也受到革职处分。此后,他历经所谓推行新政,所谓勤王,袁世凯搞的所谓立宪运动,辛亥革命,洪宪丑剧,军阀混战,一直到国民党统治,日寇入侵,终其一生,没有再从政。但是,他却绝非出世,绝非退隐,他一刻也没有忘怀中国人民的疾苦。到了1937年,卢沟桥事变爆发,他正在北京,忧愤成疾。8月8日,日寇入城,老人已届耄耋之年,拒不进食,拒不服药,终于以身殉国。

散原老人也可以说是集狭义爱国主义与广义爱国主义于一身的。

至于寅恪先生,他上承父祖爱国主义之传统,一生经历较前辈更多坎坷,更为复杂。但是他曾历游各国,眼光因而更为远大,胸襟因而更为广阔,在他身上体现出来的爱国主义,涵义也就更为深刻。

寅恪先生一生专心治学,从未参与政治;但他绝非脱离现实的人物,象牙塔中的学者。他毕生关心世界大事,关心国家民族的兴亡,关心传统文化的继承与发展。并世学者,罕见其俦。这表明他继承了中国自古以来知识分子以天下为己任的优良传统,也表明了他爱国心切。颇有一些学者,表面上参政、议政,成为极活跃的社会活动家,然而,在他们心中,民族存亡、文化存续,究竟占有什么地位,是颇为值得怀疑的。

寅恪先生则不然,他表面上淡泊宁静,与世无争。实则在他的内心深处,爱国热情时时澎湃激荡。他的学术研究,诗文创作,无一非此种热情之流露,明眼人一看便知。李璜有一段话,很值得注意:

我近年历阅学术界之纪念陈氏者,大抵集中于其用力学问之勤、学术之富、著作之精,而甚少提及其对国家民族爱护之深与其本于理性,而明辨是非善恶之切,酒酣耳热,顿露激昂。我亲见之,不似象牙塔中人,此其所以后来写出吊王观堂(国维)先生之挽词而能哀感如此动人也。

李璜这一段话是极有见地的。我于寅恪先生对王静安之死的同情,长久不能理解。一直到最近,经过了一番学习与思考,才豁然开朗。他们同样是热爱中国文化的,一种伦理道德色彩渗透于其中的深义的文化。热爱中国优秀的传统文化,就是爱国的一个具体表现。两位大师在这一点上“心有灵犀一点通”,因此静安之死才引起了寅恪先生如此伤情。

寅恪先生在政治上是能明辨是非的。国民党和蒋介石都没给他留下好印象。1940年,他到重庆去参加中央研究院评议会,见到了蒋介石。他在一首诗《庚辰暮春重庆夜归作》中,写了两句诗:“食蛤那知天下事,看花愁近最高楼。”据吴雨僧(宓)先生对此诗的注中说:“已而某公宴请中央研究院到会诸先生,寅恪于座中初次见某公,深觉其人不足有为,故有此诗第六句。”

寅恪先生对共产党什么态度呢?浦江清的《清华园日记》中讲到,寅恪先生有一次对他说,他赞成communism(共产主义),但反对Russian communism(俄国共产主义)。这个态度非常明确。在过去某一个时期,这个态度被认为是反动的。及今视之,难道寅恪先生的态度是不可以理解的吗?

此时寅恪先生正在香港大学任教。我所谓“此时”,是指上面谈到的中央研究院开会之际,日军正在南太平洋以及东南亚等地肆虐。日军攻占了香港以后,寅恪先生处境十分危险。他是国际上著名学者,日寇当然不会轻易放过他。日军曾送麦粉给陈家,这正是濒于断炊的陈家所需要的。然而寅恪先生全家宁愿饿死,也决不受此不义的馈赠。又据传说,日军馈米二袋,拒不受,并写诗给弟弟隆恪,其中有“正气狂吞贼”之句,可见先生的凛然正气。不愧为乃祖乃父之贤子孙,中华民族真正的脊梁。

就在这样的情况下,迎来了解放。我在上面已经说过,寅恪先生不反对共产主义。北京解放前夕,为什么又飞离故都呢?我认为,我们不应该苛求于人。我的上一辈和同辈的老知识分子,正义感是有的,分辨是非的能力也不缺少。国民党所作所为,他们亲眼目睹。可是共产党怎样呢?除了极少数的先知先觉者以外,对绝大多数的人来说,这还是个谜,我们要等一等,看一看。有的人留在北京看,有的人离开北京看。飞到香港和台湾去的只是极少数的人。寅恪先生飞到了广州。等到解放军开进广州的时候,他的退路还有很多条,到台湾去是一条,事实上傅斯年再三电催。到外国去,又是一条。到香港去,也是一条。这几条路,他走起来,都易如反掌。特别是香港,近在咫尺,他到了那里,不愁不受到热烈的欢迎。但是,他却哪里也没有去,他留在了广州。我想,我们只能得出一个结论:他热爱祖国,而这个祖国只能是中华人民共和国。

在广州,寅恪先生先后任教于岭南大学和中山大学,受到了周恩来总理和陈毅副总理等人的关怀照顾。但是,在另一方面,解放后几十年中,政治运动此伏彼起,从未停止,而且大部分是针对知识分子的,什么“批判”,什么“拔白旗”,等等,不一而足。不能说其中一点正确的东西都没有;但是,绝大部分是在极左的思想指导下进行的。这当然大大地挫伤了爱国知识分子的积极性。到了“十年浩劫”,达到了登峰造极的程度,影响了我们的经济建设,破坏了我国的优秀的传统文化,成为中华民族历史上一个空前的污点。其危害之深,有目共睹,这里不再细谈了。

在这样的情况下,一向热爱祖国、热爱祖国文化、关心人民疾苦、期望国家富强的寅恪先生,在感情上必然会有所反应,这反应大部分表现在诗文中。在他那大量的诗作中,不能说没有调子高昂怡悦的作品,但是大部分是情调抑郁低沉的。这也是必然的。我们的工作有成绩,也有错误。寅恪先生不懂什么阿谀奉承,不会吹捧,胸中的愤懑一抒之于诗中,这有什么难以理解的呢?有些事情,在当时好多人是糊涂的,现在回视,寅恪先生不幸而言中,这一点唯物主义能不承认吗?到了“文化大革命”,黄钟毁弃,瓦缶雷鸣,一切是非都颠倒了过来。寅恪先生也受到了残酷的迫害,终至于不起,含恨而终。他晚年是否想到了王静安先生之死,不得而知,他同王同样是中国文化所托命之人,有类似的下场,真要“常使英雄泪满襟”了。

总之,我认为,寅恪先生同父祖一样,是把狭义的爱国主义与广义的爱国主义集于一身的。陈氏一门三忠义,这是一个客观事实。他们都是中国知识分子杰出的代表。

我在这里还想把寅恪先生等中国知识分子的爱国主义同西方的爱国主义对比一下。西方国家在资本主义原始积累以前,也就是在还没有侵略成性以前,所谓爱国主义多表现为争取民族的独立与自由的斗争。到了资本主义抬头,侵略和奴役亚、非、拉美时期,就没有真正的爱国主义,实际上只能有民族沙文主义。至于法西斯国家的“爱国主义”,则只能是想压迫别人、屠杀别人的借口,与真正的爱国主义毫无共同之处。中国则不然。过去我们有爱国主义的传统,这一点我在上面已经谈到过。到了近现代,沦为半殖民地,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在这种情况下,中国爱国的知识分子(当然也有别的人)拍案而起。我认为,这才是真正的爱国主义,而不是挂羊头,卖狗肉。

中国同西方国家的知识分子,还有一点是颇为不相同的,这就是,中国知识分子多半具有程度强烈不同的忧患意识。宋朝范仲淹著名的话:“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是最好的证明。我们一些俗语:“人无远虑,必有近忧”等等,也表示了同样的意思。朱柏庐的《治家格言》说:“宜未雨而绸缪,毋临渴而掘井。”这也已成为大家的信条。即使在真正的大好形势下,有一点忧患意识,也是非常必要的,而绝无害处的。寅恪先生毕生富有忧患意识,我现在引他一段话:

余少喜临川新法之新,而老同涑水迂叟之迂。盖验以人心之厚薄,民生之荣悴,则知五十年来,如车轮之逆转,似有合于所谓退化论之说者。是以论学论治,迥异时流,而迫于事势,噤不得发。

就让这一段言简意赅的话作本文的结束语吧。

199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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