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关心的不应该是要不要强人政治下的反腐,要不要运动式反腐,而是这种形式的反腐何时能够转化成对权力的制度性约束,建构常规机制而非临时机制
财新见习记者 周东旭
在反腐高歌猛进之时,亦有学者反思,反腐是否只需"拍苍蝇、打老虎"?
"我们关心的不应该是要不要强人政治下的反腐,要不要运动式反腐,而是更关心这种形式的反腐何时能够转化成对权力的制度性约束,建构常规机制而非临时机制。"北京大学政府管理学院副院长燕继荣在接受财新记者专访时,这样展望反腐趋势。
燕继荣认为,现在的反腐败基本还属于党的建设范畴,是党的纯洁性问题,从长远计,需要把党建的任务变成国家的任务,这样才能称得上是国家治理的现代化。"反腐败不仅是党的建设,也是国家制度的任务。"
财新记者:有观点认为腐败可以作为经济发展的润滑剂,你怎么看?
燕继荣:中国的现代化发展至今,不可能再靠腐败提供动力机制。过去的发展是在既有体制下寻求新动力,政府对经济起主导作用,导致政府和企业捆绑得非常紧密。很多国家在现代化过程中都经历过这样一段时间,初期往往都有比较严重的腐败,随着现代化的发展,腐败不可能永远持续下去。很多发达国家在经历一段时期的发展后,都重构原有秩序。现在中国也面临这种情况,这不单是中国共产党所面临的任务,也是整个国家在建设和转型中要面对和解决的。
财新记者:可以说腐败也是改革的产物吗?改革一定会与腐败相伴吗?
燕继荣:改革并非一定伴随腐败,但可能会给腐败提供土壤。我们对社会转型的研究还远远不够,很难轻易下结论,到底是偶然还是必然?在社会转型过程中,原有机制肯定会在行为等方面有所不同,人们曾经习以为常的事情可能会被认为是严重的问题,也有一些事情不管在传统还是现代,都不被接受,但漏洞给人们提供机会。
经济发展不必然导致腐败,但在传统向现代的转型过程中会给人提供机会,导致腐败的发生率比较高。在社会转型时期,经济发展了,而制度供给却不足,造成规范的缺失。说到底,一个社会如果有充足的制度供给,就能有效遏制腐败,不管经济处于哪个发展时期。经济与腐败之间的中间变量就是制度供给问题。
亨廷顿的理论给我们很大启发,他认为在现代化和社会秩序之间,存在一个中间变量,就是制度化,现代化肯定把人们的欲望都激发出来,是不是必然导致参与无序和动乱?那不一定,取决于制度供给的这一中间变量。这也可以用来解释腐败现象,经济发展激发欲望,但这是否意味着一定会腐败呢?取决于中间的制度供给,制度供给出现问题,腐败就会显得很严重,中间变量才最关键。
?
财新记者:有人将自十八大以来的反腐概括为强人主导下的运动式反腐,你怎么评价这种观点?
燕继荣:目前肯定是存在这种情况,反腐由强人主导,且带有一定的运动特征,这与我们的历史传统有一定关系,传统资源以及原有体制提供的可能性,使它带有这种特点。从国家层面来看,腐败严重到这种程度,打扫下卫生,运动式清理也是必须和必要的,我们关心的不应该是要不要强人政治下的反腐,要不要运动式反腐,而是更关心这种形式的反腐何时能够转化成对权力的制度性约束,建构常规机制而非临时机制。秩序很混乱,需要派人来大扫除,但扫除完之后,如何进行制度性的架构就显得很重要。我相信也希望未来的反腐败能引导到这个方向。
财新记者:现在反腐的主力军是党的纪检系统,这是否与政府层面的制度性架构有所距离?
燕继荣:从过去的经验看,党内反腐肯定会凸显纪检等反腐机构的重要性,所以,主要的问题就是在清理现场后引入常规机制,激活正式的制度规则,这么多年来腐败之所以没有得到根本治理,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人大、政协等常规性机制没有真正发挥作用。清理现场只能是急先锋,如果不引入常规军,反腐很难持久,要克服这种担心,就要及时启动和激活正式的机制,比如人大所具有的弹劾、监督等职责,以及民众的监督,并使其制度化。
财新记者:如果通过党内反腐的形式,加大开放程度,允许多主体参与,是否可以逐步实现制度化的约束?
燕继荣:现在的反腐败基本还属于党的建设的内容,是党的纯洁性的问题,有不良分子就要清理出去,需要把党建的任务变成国家的任务,也只有这样,才能称得上是国家治理的现代化。反腐败不仅是党的建设,也是国家制度的任务。把党的活动转化为国家的任务,一是把党的纪检机制开放,转化为国家机制,另一方面是在党的反腐机构之外,建立一套有效的国家机构清理腐败。
财新记者:如果从国家层面来着手,突破点有哪些?
燕继荣:财产公示是一个重要的方面,媒体的监督渠道也要完善起来。从长远看,官员的财产登记和公示是必须的,要建立相关的制度就必须趁早,不能留下漏洞。目前离这个还差很远,个人信息的登记制度都还很混乱,房地产登记也还没有完全建立起来,什么时候把这些都完成了,才能转化到反腐的制度建设上。其实,技术上已经不存在什么问题,关键取决于决心和勇气。
财新记者:通过党内反腐建立相关制度,进而为国家治理现代化创造条件,你认为这条路走得通吗?
燕继荣:未来也只能这样走,如果不走这条路,又能走哪条?国家建设需要一个主体,没有执政党推进怎么行,单靠群众上大街上解决不了事情的。如果靠人大系统行不行?那也得人大有足够权威性。中国最成型的主体就是执政党,如果某些领导人愿意推动这些事,就可以推动整个进程。
财新记者:新加坡与中国有诸多相似之处,中国能从新加坡的反腐经验借鉴什么?
燕继荣:如果我们能实现新加坡模式,还算比较幸运的,如果领导人愿意学习他们的经验,走那种模式,人民也应该拥护。应不应该走是一回事,能走到什么程度,够不够彻底是另外一回事,在中国现有的体制下,也只能寄希望于在执政党的领导框架下推进。现在领导层愿意推进,我们就应该鼓励,继续向前走。如果既得利益者希望保住现有特权,那可能就是一件最不幸的事情了。
我认为一个国家是采取一党制还是多党制,关键是执政者和民众间的互动问题。如果中国能走新加坡的模式,也是不错的,愿意改造自身,与群众保持密切联系,不至于离得很远,廉洁不腐败,认真做事,倾听老百姓声音,那民众还担心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