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看了薛涌博士在《南方周末》上发表的谈论国学的文章后(薛涌:《中国文化的边界》,《南方周末》,2005年6月9日),感到问题多多。现在不暇多论,仅就其文中就国学之名义所发的议论加以商榷。
正如“国画”指我国固有的绘画艺术、“国乐”指我国固有的音乐体系、“国医”(中医)指我国固有的医学传统一样,“国学”自然当指我国“固有的思想和学术”。简言之,“国学”就是与“西学”相对的“中学”。
正如“中学”与“中小学”意义上的“中学”风马牛不相及一样,“国学”与“国家一级的学校”意义上的“国学”(“太学”)也完全没有意义上的关联。因此,谈国学,扯到“国家一级”的“太学”,实在是无谓之举。如果更有甚者把“太学”意义上的“国学”当成古代意义上的“国学”,把“中国固有之学”意义上的“国学”说成是近现代意义上的“国学”,就更令人啼笑皆非了。
通常情况下,当我们把一术语区分成“古代意义上的”和“近代意义上的”的时候,我们一般承认这两种意义之间是有某种历史联系的,或者是词源学上的联结,或者是训诂学、语义学上的联结。比如古代意义上的“文学”与现代意义的“文学”,虽然其间意义有不同,前者指文献和典章,后者指诗歌小说散文等文艺形式之写作和品鉴之事,但是有“文章”之义贯穿两者之间。 “物理”、“地理”、“经济”、“宪法”等术语均有此种情形。而“国学”则全然不是如此。其间完全没有意义上的关联,只是书写符号上偶然相同而已,在学理上没有任何意义!
国学与历史上指“太学”而言的“国学”没有关系,前后不存在任何历史联系,那么国学起于何时?这得分两个问题回答:就其称名而言,起于近代清末;就其内容而论,起于先秦,至少有三千年以上历史了!
国学乃中国文化之载体,与中国文化相辅而行。以“人文精神”为基本内涵的中国文化,其基础奠定于周初。至春秋战国,经孔孟老庄等思想家的发展而成型。至汉又在制度层面得以某种程度的落实。此下以迄明清,递有丰富和损益,而其“人文”基调则一以贯之。
但是清末以还,西方的学术思想及整个文化,随着洋枪洋炮传入中国,并日新月盛。经过不足百年的光景,广土众民的中国,几乎沦为西方文化的殖民地。中国文化日见式微。
西方文化大行,这是“势”所使然,但是称“理”而谈,西方文化既有“合理”的成分,也有“不合理”(不合乎天德、人性)的成分。在西方文化入主中国过程中,一些有识之士意识到,吸收西方文化应该有所简别,应有主客之辨。中国文化虽然一时迫于“势”力,郁而不彰,但是其精神生命决不可磨灭,应该着意保存传承,守先待后。
这实际上是一种文化自觉,是文化之自我认同。如个人主义所主张之个人人格独立一样,一个民族在文化上也应该理所当然地有自己的认同。
基于这种文化自觉,清末有文化理想的人士把中国数千年来的学术思想传统统称之为“中学”或“国学”,同时把近代以来从欧美传来的学术思想和文化传统通称之为“西学”,并主张以“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之策略平衡其间。
因此,我们可以看出,国学古已有之,数千年来一脉相承,没有什么新旧之分。中间虽曾因外族入侵而受到过戕伤和挫折,但未尝中断过。只是这一套学术传统用“国学”称之,是在近代东西学术对峙之形势下,国人基于文化自觉和民族的自我认同而提出来的而已。也即,其内容早已具备,只是称名晚出而已。( 历史上有“斯文”、“经传”、“经史”、“文教”、“文史”等称谓,此皆可谓“国学”之古名)
当清末国人提出“国学”这一说法时,或许受到了日本江户时代兴起的“皇国之学”的启发,但是其意义简直可以忽略不计!因为,即使不受日本“国学”一语的启发,难道中国人就如此缺乏创造力以至不能想到用“国学”这个词汇来指称自己的学术和思想传统吗?而且,即使没有“国学”一词之提出,也还有“中学”一词可用!所以,在讨论国学时,在日本国学上面大做文章,就是无谓的枝蔓之笔了。
正因为如此,当薛博士故作高深地谈论着“其实,这种意义上的‘国学’概念,并非20世纪初的产物。最早的起源,至少要追溯到17、18世纪江户日本的‘国学运动’”时,就显得非常无聊了。
至于薛涌博士甚而至于把中国的国学与日本的“皇国之学”,在其意义与作用上也作相提并论,就更是想当然的臆说了。中国的“国学”与“日本“皇国之学”并不相同。中国文化历来尚文德而轻力霸。彼“皇国之学”与军国主义有关联,而我“国学”的振兴,只能起到促进社会和谐和世界和平的作用。薛泳博士作这样比附,差不多有为国学罗织“莫须有”罪名之嫌了!(2005年6月14日 写于京南郊外之淡甘书屋)
(作者:北京大学哲学博士,首都经贸大学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