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立如:新时期的中美关系——寻求共处之道

——2010年3月31日在北京大学的演讲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588 次 更新时间:2013-12-18 16: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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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立如  


新时期中美关系的主题是什么呢?主题就是寻求共处之道。从去年下半年以来,因为美国方面的一些错误行动,我们表示了强烈的不满和抗议,中美关系出现了一些紧张,引起了大家的关注。

中美关系是一个大关系,是当今世界上主要的两个大国之间的关系,所以看中美关系的发展得从大处着眼。今天围绕这个主题讲三部分内容。

寻求中美两国共处之道,我们首先得了解中美关系的基本态势,也就是30年来中美关系是怎么发展的,呈现一个什么态势?然后看一看新时期中美关系的态势发生了什么变化,我们面临什么样的挑战?在此情况下,怎么寻求共处之道?这不但对两国来说很重要,对亚太地区、对全世界都很重要。


一、中美关系的基本态势


所谓态势,是中国人喜欢用的一个词,“态”相对于“势”较为静态,我们讲状态、形态;“势”偏动态一些,中国历来讲“审时度势”,这个“势”是在变化的。中美关系的态势就是有静有动,它是一个发展的过程。从过去、今天的态势也可以预见今后的态势。讲中美关系的态势,也是讲它发展的主线,大致的发展模式,包括交往、互动的特点。中美关系可以说是大国之间最复杂的一对关系,为什么最复杂?从这几点来说一说。

第一,中美之间有巨大的差异,或者说是有史以来世界上两个大国之间差异性最大的。地理上在地球的一东一西,一个代表东方文化,一个代表西方文化,好比中医和西医的差别。东西两个路子,差别非常大。就历史而言,中国是一个古老的国家,美国是一个新兴的国家。从经济发展水平来说,美国是最发达的超级大国,中国是发展中大国。如果从现代化、工业化进程来说,美国是先进的,中国是后起的,现在中国被划入新兴大国行列,就是从工业化、现代化这个意义上讲的。从意识形态和政治制度上讲,美国是典型的资本主义国家,中国是社会主义国家,这个差别是非常大的。由于上述这些巨大的差异,中美之间产生隔阂、矛盾,以至于冲突是不可避免的。但是由于两个大国分量太重,潜力极大,相互之间的联系越来越多,存在广泛的平行利益或利益汇合点,在双边、地区和全球诸多领域存在进行合作的种种机会与可能性。差异不一定就导致冲突,差异也会产生互补的可能。这是中美关系的一个基本情况。

第二,中美关系是多质性的,或可称之为模糊质的。中美关系的模糊性质的另一个说法是非敌非友的关系。有的把它定为潜在的竞争对手关系,有的把它定为潜在的合作伙伴关系。从官方政策来说,双方定位在非敌非友的关系。这种关系是从尼克松访华,中美关系重新打开之后开始的。如果用婚姻来比喻的话,它是一种政治婚姻,是由于利益的需求而结合在一起,而不是“志同道合的革命同志”。这种利益需求始于70年代的战略安全关系。当时双方都把苏联视为主要的安全威胁,中美接近以共同形成对苏联的牵制、抗衡力量,形成著名的大三角关系。改革开放以后,中国跟美国逐渐发展起经济贸易往来,越来越广泛深入,现在形成了相互依赖的关系。在国际问题上,尤其近十年在一些全球或地区问题上,是一种既竞争又合作的关系。在这种关系发展过程中,中美之间逐步发展起一种结构性的利益需求和利害平衡,形成了现在中美关系的基本形态。中美关系是两个大国的关系,是长期形成的基本形态,不会因为一些具体事情上的分歧冲突而轻易改变。在一定程度上,它还形成了一种软结构。这种软结构涉及政治、经济、安全等各方面,也包括双方沟通、处理敏感问题的方式,领导人交往的方式等等。这种东西形成以后,就变成中美关系的一种资产。这是中美关系的第二个特点。

第三,结构性矛盾和务实性政策。由于中美这两个大国的政治制度不一样,历史、文化和经济发展水平不同,它们所追求的目标和行为方式很不一样,在国际关系上被视为一种结构性的矛盾。结构性的矛盾一般不易解决,会长期存在。我们讲中美关系存在着两面性,这是重要的基础。我们看到中美关系的发展中,有摇摆,有起伏,甚至有大的危机,这是政策目标的矛盾性和行为方式的明显差异决定的。政策目标的矛盾性还来源于两国国内对中美关系不同的主张和看法。一般来说,美国国内在对华关系上,务实派认为中美之间有很多共同利益,寻求发展这种共同利益对双方都有好处;美国要防范中国可能构成的威胁,但到目前为止,中国还不是一个现实的威胁,所以发展基于共同利益的合作应当是政策的主导。这是务实派的基本情况。强硬派认为,中美由于政治制度不一样,双方之间基本利益、目标的冲突是不可调和的,美国不能对与中国的合作抱有太大的期望;如果中国的政治制度不变,那么中美之间的基本矛盾早晚要成为中美关系的主导面。当然在强硬派中,也有种种程度上的不一样,有的对中国采取完全敌视态度,更多的是采取怀疑态度。所谓怀疑态度就是说它还没有完全把中国作为现实敌人来对待,但老是怀疑中国要对美国造成威胁,要对美国构成挑战。这是相当大的一个群体,其中,意识形态的差异是作为一个主要问题提出来的。换一种表达,就是所谓“杯水论”,在看待两国关系,看待中国的作用,看待中国的发展时,强调它的积极面,说是半满杯,强调它的消极面,就说半空杯。在评估中美关系上始终存在着积极和消极两派,我称之为“满派”和“空派”。“满派”比较多地看到中美关系合作的机会和潜力,中美两国可以和平共处的可能性;“空派”则更多地看到中美关系存在的问题,看到中国的问题、中国的威胁、中国的挑战。

从美国政策来说,始终有改变中国的政策目标、政策趋向,我们通常称之为“西化”,即希望把中国变成类似西方的政治制度和经济体制。这样的话,他们觉得至少在国家基本性质上属于同类。不然的话,中国还是一个异类,对华政策在很大程度上要进行防范,这是比较缓和的做法。比较直接的、硬一点的说法,就是要遏制,冷战结束以后,它叫做“对冲”(Hedge,是金融学里的一个词,意思是说不能把东西都放在一个篮子里,要做好另一手准备)。这种思想在美国对华政策中始终存在,即便是在积极面占主导的时候,所谓防范、“对冲”的思想和措施也始终没有放弃过。

中国跟美国的情况很不一样,这构成了中美关系的另一个特点。中国对美关系的目标和政策有一个基本点,是为我们国家的发展战略服务。改革开放30年,我们的主要目标就是发展我们的经济,发展我们的社会。邓小平说世界大战打不起来,也就是说安全威胁不是一个急迫的、就要对我们的生存造成重大威胁的事情,我们应该集中精力搞发展。在这个基本判断下,我们的首要战略目标就是通过改革开放发展经济,我们的外交就是要为此创造一个好的外部环境。在创造好的外部环境当中,有一个稳定的、积极发展的中美关系是最重要的一点。这是中国外交的基本点,外交战略从根本上讲是由我们国家的发展目标、发展战略决定的。中国外交在这个指导思想下,简单地说就是“广交友,不树敌”,是一种友善型、防御型、自卫型外交。特别是相对于美国这种扩张性、进取性很强的国家,我们主要是一种反应性、防御性的外交。

这是由中国改革开放建立市场经济,与世界融合的逻辑所决定的。改革什么?我的理解,用简单的话说,就是建立市场经济。建立市场经济的过程是一步一步走,用邓小平的话就是“摸着石头过河”。改革的含义包括开放,但是开放和改革是两个概念。开放是什么?用简单的话说,就是跟世界融合。世界现有的体制是由西方主导的,所谓融入世界,就要承认并接受西方主导的国际体制。美国又是西方的头,基本逻辑就是需要跟美国发展关系,否则怎么融入世界?如果不承认这个体制,那么中美关系一定是对立的、对抗的。所以,这个基本逻辑决定了中国的外交政策,也决定了中国的对美关系。当然这是有前提的,就是确保我们的主权,领土完整,我们的安全,我们的社会稳定,我们的内政不容干涉,这是前提。

中国不输出政治制度和意识形态,不挑战现有的国际体系,这跟我们60年代、70年代初的做法是一个很大的变化。目标就是寻求一个比较和缓的国际环境,包括稳定的周边环境,团结广大第三世界国家,跟西方国家发展关系。这是我们总体的外交方针,也是中美之间发展关系的政策基础。中美这么大的差异,有摩擦,有冲突,有时候还发生危机,怎么相处?在中美关系当中,中国经常说要避免什么,要不做什么,这也是我们保持关系稳定的一个重要特点。我们对外整体的方针,包括对美方针是不对抗的,我们讲“不当头、不扛旗”,反映出我们外交的基本态势,是一个缓和的态势。

中国外交的上述特点实际上也形成中美关系的一个重要特点。美国始终有相当一部分人,对中美关系抱着极为怀疑的态度,要对中国进行遏制,但是美国对华关系始终没有被这种势力所主导。除了美国更大的战略需求之外,也在很大程度上跟中国这种外交态势有关系。这是中国外交政策非常成功的地方。这么多年来,我们通过这种政策,尤其是对美政策,保证了有个比较缓和的外部环境。


二、新时期中美关系态势发生了怎样的变化


除了两个当事国的基本因素,决定中美关系态势还有一个大的因素,就是国际因素,或者叫国际环境的发展变化。冷战时期形成的大三角关系,和当时的国际环境下,中美双方对苏联外交政策、全球目标的判断及苏联所采取的行动密切相关。90年代以后,一个重大变化就是冷战结束,苏联解体,俄罗斯国力迅速衰落,已不构成美国主要的现实威胁。美国环顾四周,寻找新的威胁的时候,曾经一度要把中国作为一个主要威胁。之所以没有成为美国政策的主导,和当时中国采取的低调外交态势有重要的关系。

进入新时期,我们看到中美关系的态势发生变化。一个重大的变化,就是中国力量的增强。中国30年经济高速增长,所产生的一个直接结果是中国的经济力量、总体力量大大增强。当然国力跟美国比还有非常大的差距,但是综合国力已经和十年前甚至五年前大不一样。这使美国要重新评估中国的力量、地位、影响和政策目标,成为新时期中美关系的一个重大问题。美国的目标是要保持它对世界的霸权和主导地位,不能容忍任何一个国家对美国构成根本性挑战。不少美国人认为中国的成长壮大,对美国来说已经成为潜在威胁。

由于力量对比的变化,过去不突出的因素,在新的时期变得突出起来,比如说意识形态的因素,就变得比以往要突出一些。意识形态因素在中国的对外政策中,长期以来是一个淡化的因素,我们尽量少提意识形态差异,我们说不同价值观、不同意识形态的国家也可以友好相处。对美国来说,在你力量不强的时候,这不是一个主要问题,但当你力量变强了以后,就成为一个重要问题。由于不同的意识形态,西方很多人把中国看作一个异类的国家,那么这个因素的突出,当然会带来政策上的影响。在美国和西方的对华政策争论中,有人提出这么一些问题:中国和西方之间,中国和美国之间,究竟是共同点、共同利益是主要的,还是利益冲突、分歧是主要的?存在的分歧和冲突,是否不可弥合,会不会最终导致双方的对抗?如果能够妥善地处理双方之间的分歧,共同利益是否能够压倒分歧,彼此形成和平共处的局面?也就是双方之间有没有可能建立大国关系的一种新模式?

为什么说新的模式,因为在历史上,后起的大国一定挑战现有大国的霸主地位。美国人说,追溯世界历史只有一次例外,就是英国的霸权让给美国,这个过程是和平的。因为英美之间,意识形态、价值观、政治体制基本是同类的,特别是语言和文化的相通,才产生这么一种结果。中国崛起会产生怎样的结果,相当一部分人表示担心。这对新时期的中美关系是一个很大的挑战。这种担心在近两年因为一些重大事件而变得更为突出。金融危机使中美之间关系形态的变化加速,因为金融危机重创了美国,而中国的金融地位在大国当中是相当重要的。在应对金融危机,避免形成全球重大衰退的过程中,中国发挥了突出的作用,中美之间进行了很重要的合作。在金融危机推动下,中国的地位一下子提升了不少。这种变化原来至少要经过5年或者10年才可能发生,由于金融危机一下子提前了,形成中美关系态势的一个重大变化。中国似乎获得某种强势的地位,使美国很多人感到担忧。这种担忧和原来的担心结合在一起,就对中美关系,对美国对华政策产生一些新的影响。

新时期的中美关系,还有其他一些问题也突出起来。比如美国对台售武的问题,奥巴马会见达赖的问题,还有贸易摩擦,人民币汇率的问题。近几个月来,一些美国人说中国的政策变得越来越强硬,中国的态度变得傲慢了,证实了一些人曾经的担忧,就是中国一旦强大以后就会直接挑战美国,中美之间将发生对抗,所以他们主张对华政策要采取更加强硬的方式。这种声音在增长。其中一种对中国的指责,说中国现在要改变长期以来形成的双方处理分歧的模式。举个例子,美国多年来都在售台武器,这次还相当节制,一些明显进攻性的武器没有列入售武清单,就是考虑到对中国的敏感性,但是中国这次反应出乎意外地强烈。奥巴马在对华关系上采取了很多友好的姿态,中国不但不领情,而且变得更加强硬。这是中国要改变以往处理分歧的模式。对华稍微温和一点的人说,应该让这个问题随着时间的推移,两岸关系在发展,自然会解决,不必挑得这么高。

比较流行的看法是,随着中国日益发展壮大,其外交政策将更加强势。当然这是从美国的立场上看问题,但是从现实来说,确实在态势上是有变化的。我说的是态势上的变化,不是中国外交政策的变化。美国很多错误的政策和做法,我们从来都是明确反对的,态度是从不含糊的。但是力量对比的差距,我们政策目标的轻重缓急,国内舆论的关注程度,当时和现在都是不一样的。中美关系和国际环境已经发生这么大的变化,美国要坚持错误的政策,必然会遭到越来越强烈的反对,代价会越来越大。这确实反映了新时期中美关系态势的变化,也给中美双方提出新的问题。

美国是世界上唯一的超级大国,一心要维持它的霸权地位和政策,问题是还能不能维持下去?美国国内和国际上的看法是不一样的。当然美国很多人希望能够维持下去,但是美国的一些有识之士日益认识到,世界已发生巨大的变化,原来那种赤裸裸的、被称为“单边主义”的搞强权的做法,是不能再继续下去了。如果硬要搞,对美国的利益没有好处。伊拉克战争是一个转折点,引起了世界上绝大多数国家的反对,更由于其严重的后果,惨重的代价,使美国民众和精英圈子里的很多人呼吁要改变政策做法。这种对变革的广泛要求也是奥巴马能够上台的主要原因之一。当然,美国绝对不会自动放弃它在国际政治中的霸权地位,它可能改变的是其行为方式。通过不同的行为方式来保持霸权地位,是美国外交政策变化的路数,所谓“多边主义”、“巧实力”都在此列。

从中美关系这个角度来分析的话,美国做何种调整才能够适应中美关系在新时期的态势变化?这是中美双方都要认真思考的问题。对中国来说,我们现在的主要目标还是发展经济,从经济发展到社会进步,这依然是最重要的任务。30年的经验告诉我们,保持我们自己的发展平稳,是我们的最大利益所在。弱国无外交,如果我们的发展遭到重大挫折的话,外交上是很难强硬起来的。我们当然要坚持我们的原则,维护我们的利益,但是在打交道的方式上,什么是最好的方式,这在国内是有争议的。争议表现在经济、金融、政治、安全、文化等各领域的问题上,形成了新时期中国外交和中美关系态势变化的又一个特点。过去30年大部分时间里,我们在对美政策上不是没有争议,内部也有一些,但是并不大,并不突出,因为目标很清楚,在一些具体问题上会有不同的意见,但是总的政策非常明确。

与此相联系的另外一个大的变化,就是这个信息化时代,人们便捷地得到各种必要的资讯信息,已经变成非常普通的事情。随着中国的发展,公众对国际形势、外交关系和政策也越来越关注。这种关注已远不是一种兴趣,它后面往往有重要的利益关切。我们国家经济、社会发展日益形成利益多元化,使我们的对外政策要在多元利益当中求得一个比较好的平衡。在没有达成这种平衡的共识之前,多元利益会产生冲突,在对外政策的主张上会产生分歧。这显然又是一个对我们外交政策制定过程的新挑战,在10年前是没有的,也是新时期中美关系中的一个新变化。

奥巴马上台以后,中美双方明确提出要继续发展积极合作全面的中美关系。在双方发表的联合声明中又增加了一个新的内容,以前从来没有这么提过,叫“采取切实行动,稳步建立应对共同挑战的伙伴关系”。随着近半年多来一些磨擦和紧张的发生,人们不禁要问建立伙伴关系的目标能不能达成,现实还是不现实?在我看来还是有很大可能性的。但是这种可能性要成为现实,需要双方有强烈的意愿并付诸艰苦努力。如果双方或者任何一方没有这种意愿,或不去付出必要的努力,中美关系就可能滑向对抗的方向。这里涉及一个重要问题,就是所谓建立国际新秩序问题。在过去这些年中,中国说不挑战现有的国际体系,不寻求改变现状,那么今天这个说法是不是还算数?美国人提出这个问题,我们自己实际上也面临这个问题。随着中国的发展壮大,随着我们对外利益的扩伸,随着国际关系的变化,新时期我们的对外政策目标应该是什么?

在重新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不能不看到中美双方相互之间的估价也在发生着变化。由于金融危机的发生,现在应该怎么评估美国的力量,美国的发展趋向?对此,不管是在美国还是在中国,都有大不相同的看法。美国究竟是处在急剧衰落的过程当中,还是基本保持着原有的超级大国地位,处在一种相对的地位下降过程中?所谓相对的下降,用一部分美国人的话说,就是由于其他国家的迅速发展,美国的优势相对减少,但其绝对的强势仍是不可动摇的。对这个问题的判断,将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中美关系在今后若干年内可能产生的态势变化。

同样,对中国的评估,也有很大的分歧。虽然在金融危机当中,中国的情况相对较好,但是西方始终有一部分人认为中国面临着非常严重的问题。反华派不用说了,怀疑派始终把它作为美国对华政策的一个重要因素加以衡量。他们认为,中国的政治、经济、社会的深层问题、深层矛盾非常严重,难以解决,而且这些问题随时都有可能爆发,甚至造成政治、经济和社会动荡。就像最近两年对“中国模式”的讨论,很多人讲中国的成功实际上是传统体制下搞市场经济的成功,因此它有很大的优势,比如它的效率很高,政策有连续性,可以排除很多干扰,实现确定的重大目标;在对外打交道的时候,它可以更加强有力。但是怀疑派往往把负面的东西放大,认为中国的经济发展模式并不算成功,现在主要是靠投资和外贸拉动,越来越难以为继;然后讲到社会问题越来越尖锐,强调腐败问题、贫富差距问题,特别是经济发展造成的环境问题,还有人口结构老龄化等等;这些问题在某一个节点,由于某种事件可能引发重大危机。

即便那些对中美关系,对中国的发展持相对积极态度的人,也会对中国的问题表示忧虑。有一个美国的中国问题专家,中文名字叫谢淑丽,当过美国副助理国务卿,去年她出版了一本书,书名“A

Fragile Superpower”(香港翻译成《脆弱的大国》),讲的是中国作为发展迅速的“超级大国”,是相当“脆弱的”,为什么脆弱?她列举了我前面所说的那些问题,书里面有非常深刻的论述。当然她把这些联系到中国的对外政策,认为会产生某种令人担心的情况。最近一些论调,说中国在对美政策方面显得比较强硬,跟以往不一样,是中国强大后所表现出的傲慢。还有一种说法是中国现在民族主义情绪高涨,在一定程度上是出于国内政治的需要,因而在外交政策上采取强硬态势。关于全球挑战的问题,比如气侯变化问题、能源安全问题,也指责中国不顾他国的利益,执着地追求自己的目标。在汇率问题上,西方普遍宣扬的是中国故意压低人民币的汇率,目的就是促进中国的出口,造成不公平竞争。

这些论点在国际上颇有市场,对很多没有深入考察问题的人来说,确实具有很大的欺骗性,好像说得也有些道理,但实际上是以偏概全,完全不讲另外一面,更有人利用一些误解和偏见散布对中国的怀疑论。这是新时期中美关系发展必须面对的重大挑战。


三、寻求共处之道


中美能不能按照去年奥巴马访华时双方达成的共识,致力于发展21世纪积极的、合作的、全面的中美关系,特别是采取切实行动,稳步建立应对共同挑战的伙伴关系?就是双方之间尽管有分歧,有利益冲突,但是能够超越历史上大国竞争走向对抗的宿命,找到一种积极的共处之道。我想这种可能性是完全存在的。中美之间要逐步建立一种面向未来的、积极稳定的关系框架,首先美国要改变强权政治的思维和行为方式。问题是美国会不会改变?如果让美国自觉自愿地、通过提高自身觉悟来改变,这是不现实的。可能性在于形势迫使它改变,就是形势比人强。独一无二的超级大国地位使美国长期形成了“凡事我说了算”的习惯,就像江湖上“老大说了算”。它是一个最强势的行为体,同时又“当仁不让”地扮演一个维护秩序的角色。长期以来,这个秩序以及维护秩序的方式在很大程度上都是由它主导而确立的。它可以通过各种方式,纠集一些盟国、伙伴等力量来制定对它有利的游戏规则。这种权力表现在方方面面。我们讲到话语权的问题,这是美国长期以来最能够蒙蔽、误导舆论,最有利而又最难改变的软权力。

然而,近十年来国际形势的发展使美国的霸权政策越来越难以推行。在这种情况下,美国可能出现明智的领导人,顺应形势的变化采取更明智的政策,我觉得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说得乐观一点的话,奥巴马可能属于这一类的领导人。奥巴马本人的理念和他的背景、成长经历有重要关系。他认为美国的政策要改变,要顺应世界的发展,霸权主义和强权政治不可能永远维持下去,一意孤行的结果是美国的利益受到更大的损失。现在美国有相当多的人认识到这一点。我们应该推动这部分人所主张的思想、政策向积极的方面进一步发展。这也是中美之间寻求共处之道,发展新型大国关系模式的希望所在。当然,这将是非常艰难的过程,会有种种强大的反对力量和牵制因素,需要克服国内外的障碍。

另外一个方面就是我们的政策。中国的外交政策长期以来的成功就在于量力而行,顺势而为。这是缘于我们的传统文化,有深厚的根基,不管是处于弱势还是强势都应该如此。在处理事情的方式上,适可而止,见好就收,才是成熟、老道的外交。更进一步,新时期中国要有更加明晰的理念和政策目标,基本的要素更具透明性,是现实的,又是合乎情理的,在国际上更能获得理解。像中国这样的国家,外交保持谦虚谨慎的姿态永远是有利的。当然谦虚谨慎不意味着你不坚定地维护自己的利益,它是一种更加亲和的风格。

我们的对美工作,最有效的做法是用事实否定怀疑派的思维定势和宣传,使之不能主导美国对华政策,阻挡中美关系的积极发展,多年来的成功实践已证明这一点,当然也有理由相信,寻求未来共处之道是完全可能的。从近期中美关系的发展来看,双方领导人在往这个方向努力,这是多数人都希望看到的、对双方都有利的发展态势。对新时期的中美关系,我个人抱着比较乐观的态度。


点评部分


叶自成(北京大学外交学系主任):


谢谢崔教授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把这么复杂的问题给我们理出一个头绪来。我有两点评论。

我在来之前正好看了一篇文章,讲什么呢?讲哲学,中国哲学、印度哲学和希腊哲学,三种哲学代表三种不同的境界。印度哲学的最高境界是梵我如一,就是人和天是不分的,没有人和天的界限;希腊哲学的思想是人和天是对立的,人是人,天是天;中国哲学正好在中间,我们是天人合一,天人要和谐。所以,中美关系在这样一个境界里面也是可以理解的。中国人的哲学能够磨掉美国人那种骄矜之气,你要斗我不跟你斗,你要这么玩我不跟你玩,换种方式跟你玩。所以,崔教授的观点虽然很乐观,但中国人的思想和智慧是有可能做到这一点的。

第二点评论就是中国人看美国人的心态其实是矛盾的。我们这里可能有些人喜欢美国,有些人讨厌美国。但是不管怎样,诸位出国去哪里?可能最多的答案都是去美国。为什么会这样呢?不管你恨它也好,喜欢它也好,美国很多方面还是比较先进,比较强大,比较有吸引力的。这种矛盾心态,也反映在中国的近代历史里面。去年有本书《影响近现代中国的50位外国人》,里面很多是美国人。是不是觉得很奇怪?中美关系是一个很复杂的、很矛盾的东西,没有办法把它简单化。


李晓宁(北京大学中国战略研究中心特约研究员):


崔教授讲中美关系,给我们带来了很多启发,对这个问题的思考怎么能更深刻一些,而不是那种泛泛的媒体式评论。

以我个人的看法,美英在交接霸权的时候是和平的,不仅仅是因为英美国家文化的同质性。世界在前两千年都是强权统治,美国作为一个新兴国家成为世界头号强国,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质的变化。现在又有一个发展中国家,没有通过军事扩张,已接近世界第二的位置。这些问题都需要我们好好想一想。

我想来想去对世界这种变化用“蜕变”来形容比较合适。蜕变是形式和性质的变化,像蚕的卵变成虫,虫变成蛹,蛹变成蛾。霸权的构成要素从美国成为世界头号强国起就已经发生了很大变化,军事因素在减弱,而其他要素比如金融,作用在增强。

黄金、金融还有很多大宗物品比如石油的交易所,原来是在欧洲,后来慢慢跑到美国去了。这些交易规则和交易方式都是当时西方强国确定的,中国以后将会对这些规则做哪些修改呢?这些修改不能仅仅符合一国利益,一定对全球特别是大国之间的共同价值有意义,才能达到刚才崔教授讲的那种共识。

这次哥本哈根会议,中间呈现的问题非常多,大到国家的权益和全球的利益,小到一个小民族的生存,一个岛要淹进水里了,这样的问题全都集中到那儿去了。所以,今后美国和中国这样的大国,怎么对世界承担更多责任,做出更大贡献,不是简单地妥协和退让就能解决的。我想恐怕还有更多的东西需要研究,我们将会看到一个新的世界,这是我们的目的。


提问部分


提问:崔老师您好,我们看美国对华政策的一些表述,它会提到很多全球问题,比如说气候问题、人权问题等。然而中国对美国的表述,很多人从反面来判定,不见达赖,不支持台独,不对台军售,您认为我们这样的政策表述是不是有局限性?


崔立如:关于中国的外交政策,你提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它本身反映了一个现实。在在双边问题的外交处置上,大体上的做法是:

首先是要表明立场、观点和态度。第二是要能够清楚地、有力地阐述你的理由、论点和根据,以你所掌握的事实,做出有力的论证。可用不同的方式,在不同的平台上,通过不同的渠道传达出来。第三是要拿出可选择的方案和办法,恰如其分地、周全地处理问题,包括能够审时度势,以适当的方式处理突发的事件、危机及棘手的问题。当然也可通过多种渠道做工作,有官方的、民间的渠道,可以采取正面的、侧面的、迂回的方式。

这些年来我们在第一、三方面做得相对更好些,第二方面则比较弱一些。它反映了一个现实,就像我们的改革开放一样,是摸着石头过河。很多人觉得这么一个大国,这么重大的事情,怎么可以“摸着石头过河”?但这确实是改革开放进程的现实,我们就像航行在一个没有航标的水域上,虽有一个彼岸的目标,但是如何到达彼岸,确实没有一个路线图。

中国的改革开放,我们创造了很多好的经验,大部分是在实践当中摸索出来的。同样,中国的外交也反映了我们发展过程的现实。中国外交的目标是为了保障我们改革开放和经济发展的外部环境,所以它在很大程度上是随着我们改革开放的发展逐渐调整目标。我们现在经济要“走出去”,外交也随着跟上去。在很多方面它是一步一步推进的,需要走到哪一步,就推进到哪一步。总的来说,对外政策过去多是反应性的,新时期我们的外交要求有更主动的作为,主动行动要逐渐增多。

我们过去的政策表述中,比较多的是“不要什么”,现在可能更多地转向“要什么”。若干年以前“要什么”还不是我们必须马上回答的问题,而现在很多领域里究竟“要什么”是我们必须回答的问题,也是对我们外交的挑战。


提问:中国在对外政策方面,我们有没有一个极限,就是说当美国突破这个极限的时候,中国政府的态度就会真正地强硬起来?另外,美国国债是世界上最大的泡沫之一,中国为什么还要增持美国国债或者保持其规模?


崔立如:现在讲极限这个事儿,只能说在哪些方面有什么极限,在哪个问题上有什么极限,很难说我们现在外交上有一个什么样的极限。我们一般讲最重要的是主权、领土完整、政权的稳定,这些都是核心的利益,可以算是极限。在这些问题上触犯我们是绝不可接受的。但是实践中还得具体化,比如说在台湾问题上,你把军队开入台湾,我觉得这就是突破极限。比如说在达赖问题上,你的官方政策公开支持藏独集团,这也是突破极限。当然美国也明白不能这么做,它也没有这么做。所以这个问题要具体化,因为它有一个利益的权衡问题。

美国国债问题现在是一柄双刃剑,对双方都有利弊,大家绑在一起。对我们来说,持有八千多亿的国债,当然不希望美元贬值,如果要抛售的话,必然造成我们持有的国债大幅贬值,但是反过来说,美国人也顾忌到你持有他这么多国债,采取的行动不能太损害你。任何一方采取的重大行动都会对双方造成损害,所以在一定程度上,双方都得顾及对方。有一个词儿“Chimerica”,“中美国”,指的就是这种关系。中国物美价廉的产品输入美国,使美国人能够享受这些东西,但同时助长了大量的消费透支;中国赚取外汇、创造就业,中国买美国的国债,使它能保持低利率,通货不膨胀。整个循环也造成了双方的相互依存。中国进入全球化轨道,形成出口加工的经济方式,和美国作为发达国家这么大的市场,消费能力这么强,以及美元的国际货币地位,诸多因素联系在一起形成这么一个特殊现象。现在一下子改变不了,这也是中美关系的一个特殊方面。


提问:境内外媒体都在探讨中国模式,国人的自信心也有提高。但是当具体问题出现的时候,比如全球气候变暖问题,我们往往体现出了一种“大国小民”的心态。您觉得这种心态是否与我们国家现在的发展模式有一定的关系?


崔立如:我理解你的问题,但把我们现在的做法称作“大国小民”心态,我不太同意。中国模式是什么含义?我的看法是它是中国的发展道路,这比较客观一点。我们改革开放实际上是改变了原来的发展模式和发展道路。原来在很大程度上是照搬苏联模式,不符合我们的国情,改革开放就是建立市场经济,跟世界融合。在这个过程当中,我们首先要学习西方,因为西方搞了这么多年,比如管理方式、科技,我们必须要学习。那么学习之后我们引进什么东西?比较有效的做法就是引进适合中国国情的东西,所以我们的学习引进不是完全地照搬,这是改革开放成功的精髓所在。

但我们是不是完全形成了一个有别于其他国家的发展模式呢?我的看法是还没有。因为这种学习引进在很大程度上是形成西方所谓的“混合经济”,有的是经过深思熟虑后采纳的,有的是两害相权取其轻的做法。我们在很多方面,包括政治改革等等,有对外面的学习借鉴,同时又要照顾我们的政治、经济和社会现实,客观上有时也保留了我们自己的特色。

不容回避的是,我们还有很多重大问题没解决。我对中国模式的理解,就是有中国特色的发展道路,首先是经济发展,再就是社会发展,很多地方都要借鉴发达国家的经验,这是必然的,也是科学合理的,用不着回避。聪明人不在于所有的东西都是自己创造的,也不可能都是自己创造的,聪明人就是把别人好的东西学过来,这也是中国推进改革开放的发展道路。当然我相信中国再进一步发展,如果我们在今后5-10年真正转变发展方式,积累的很多问题都得到基本解决,那时我们就可说有真正的中国模式。

如果我们现在就想扮演一个“大国大民”角色的话,恐怕好多方面我们还没有那个能力。我想首先还是学习,因为现在我们的知识非常不够用,包括很多专业知识。就说金融问题,在很多方面,我们现在还是个小学生。作为学生来说,首先是学习知识,当然不光是书本知识,各方面的能力锻炼也是很重要的。


提问:刚才听您说中美关系深层次的矛盾,来源于中西方文化的差异。我想问的是中西文化要采取什么方式才能得到有效的沟通,使美国人听懂我们所说的话?


崔立如:中西文化是不是能够共处,能够相互借鉴?我觉得从文化层面上完全是可以的。因为文化这个词儿本身,它的意思就是可以共存的,互相之间是可以借鉴的。

当然这是一个比较复杂的问题,它会有冲突。亨廷顿的文明冲突论,也讲到儒家文化和西方文化冲突的一面,但是以什么态度来对待文化上的不同差异?这些年来,我们学习西方,我觉得方向是对的,就是要学习西方很多优秀的东西。在国际关系当中,最理想的就是大家理性地处理问题,当然人是感情动物,不可能完全理性。但是随着互相理解,我觉得理性会占上风,文化之间这种沟通、交流与共处,我觉得不是很难的事情。

对美国来说,因为它本身是一个开放的文化,东方文化在美国也有很多受欢迎的东西。但是美国也利用西方的文化推行霸权,产生了东西方文化冲突的一面,所以关键不是在于文化,而在政治因素。


提问:去年中国第二大石油进口国是伊朗,我想问中国对伊朗实行经济封锁的可能性有多大?如果不封锁的话,你感觉美国会不会责备中国?这会怎么影响我们未来的关系?


崔立如:这是中美关系中一个很重要的问题。伊朗问题是奥巴马外交议事日程上排得非常靠前的一个问题。美国人说,对你们而言,台湾问题最重要,朝鲜核问题也非常重要;但对我们来说,伊朗核问题比那两个都重要。美国希望得到中国的支持、配合和帮助。美国在搞一个制裁方案,要提交联合国安理会讨论,希望得到中国支持。

对于伊朗核问题,中美之间有共同点,但也有分歧。共同点就是我们反对伊朗搞核武器,但是伊朗现在并没有说它要搞核武器,说是和平利用核能。当然伊朗在发展核计划过程中,有一些交代不清楚的地方,使外界产生了怀疑。另外伊朗领导人有时在政策宣示中发表一些不当的话,也引起了外界的担忧。伊朗需要做出一些解释和改变。

但是另一方面,现在伊朗和美国处于一种敌对状态,我们希望能够改变这种状态。当然双方都要做努力。奥巴马上台后做出了一些努力,我们是赞赏这种努力的,希望这种努力能够继续下去,要给一些时间。

此外,伊朗问题的解决实际上还牵涉到地区问题。中东地区问题十分复杂,伊朗也有它的安全关切。在中东地区问题上,美国有些政策要做调整,采取更加积极的、更加公平的方式,会有助于伊朗问题的解决。

关于制裁问题,首先中国不主张轻易搞制裁。制裁往往不但不能够解决问题,还可能造成更严重的对立。另外,美国与伊朗没有外交关系,没有经济关系,虽然美国一些公司间接地跟伊朗有往来。但是中国跟伊朗有很多经济往来,有着重大的经济利益。在美国准备的制裁方案当中,有些条款是非常宽泛的,跟伊朗核问题关系不大。所以中国现在不支持美国这种制裁方案。对于伊朗核问题,我们觉得首先还是要给外交解决一个充分的机会。


(崔立如,中国现代国际关系研究院院长)


来源:《战略与管理》2010年第3/4期合编本

责任编辑:林官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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