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提起对武侠的印象,人们满脑子闪回出的必定是《少林寺》中李连杰闪展腾挪的身姿,或是李小龙露出那身棒子肌肉后的一声长啸,与凌空踢碎东亚病夫牌匾的那神奇一脚。还记得《少林寺》导演当年透露挑选演员的标准是绝不要香港邵氏功夫片里的花拳绣腿,大约也是因为看腻了狄龙那张招牌式的奶油俊脸,想换换口味,内地武术冠军李连杰才有了转行上镜的机会。其实如此揣测也许有些偏颇,当年李小龙电影一贯标榜拳拳到肉、实战搏击的震撼效果,里面的现代侠客专爱找茬与西洋拳师和日本武士打架,经常被打得鼻青脸肿倒地不起却好像从来没输过,让国人舒舒服服地坐在影院就能陶醉于痛殴洋人的梦境里。可见,武术到了近现代,也渐渐加入各类新发明的娱乐队伍,不但要为那些看惯江湖好汉自相残杀的国人提供麻醉服务,还要设计出让伤痕累累摇摇欲坠的黄种英雄最后把洋人揍趴下的自慰情节,唯有这样,才能赚得盆满钵满。
此番病态心理的养成实源起于近代那段屈辱,国人经常挨揍,和洋人交仗也没怎么打赢过,如果再不找个法子在心理上被抚摸慰藉一把,那真是情何以堪!武术的兴起与国人屡遭痛贬的悲苦记忆有关,把挨打的创痛转成民族主义的“意淫”是个减疼止血的简易方子,在银幕上观看狂揍洋人的快感就如大把吞咽记忆速效止疼药。
把武术转叫“国术”,凸显武术中技击打人的一面,也是国人挣扎求存时逼出的一种自慰形式,完全不是武术的本意。形意拳宗师李存义说:“武术者,强身健体,国术者,保家卫国。”口气很硬,其实透着无奈,武术如果被逼得从内敛修为发展到主动进击,也就失去了真味。国术还有一个难兄难弟,名曰“国学”。国术与国学像连体婴儿一样,出生在命运乖戾的近代中国,都属于李零所说的“国将不国之学”。国学诞生是为了保存“国粹”,从字面上看其实也在寻求简化传统学问的路子,以便于普及,已透露出想拼力挽住文明下滑颓势的意味,与原有的中国学问不是一码事。即便如此,咀嚼国粹也需要浑厚涵养,而若从武术强身健体的根子上追起,国术也得下工夫花时间去修炼,如果全从技击入手,就成了打架速成法。
有人已注意到,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的武术书特点就是把功夫简化成口令,标榜的是用于军营练兵。武术界的口号也是“强国强种”,甚至形意拳的拳谱都说是传自岳武穆,以便给训练军人上阵杀敌找点历史借口。但国术的技击实验大抵是不成功的,当年形意拳掌门设立国术馆就是走军体化和速成法的路子,想一拨就教出七八百人一起上阵打群架。形意拳是内家拳,讲究持久不停地修炼,不是简化几个拳招就能摄其精髓的,一旦变成说一句话就让功夫上身,那就如同玩彩票,中奖率实在太低。且不说每人的天资悟性与身体状况不同,教习不在于学会个把武学招数,最难移植的还是那灵神之气。灵气根本不是动作形体,无法按口令操习那么简单,修为的意味有点近于禅。与其他艺术的嗅觉与悟道是相通的,或可称之为“通感”。
我第一次觉得武术造诣之高低不完全取决于脑子里装着多少文字学问,是看到一本武林前辈的口述史著作。老爷子叫李仲轩,是形意拳的前辈,文化不高,传下的拳理都是口授由人记录下来,可那话说得真是高级,可见道行不低。在《逝去的武林》这本书中,李老就讲了许多武术与其他文化形态之间发生“通感”的故事,与我们对武侠的印象完全不同甚至相反。如他说形意拳虽是进攻性拳种,却从不惹是生非,主动攻击他人。练的精髓是“感”,不是蛮练视力、听力。如拳师问,黑夜猝遇仇敌,目不能见,你该如何应付呢?只能是在黑夜间“随感而发,有触必应”。他的师傅睡觉时不怕弟子在身边说话、走动,可一旦目光聚到他身上,他就会立刻惊醒。
形意拳讲究“入象”,就是把脑子练空,一切招式都是因对手而起,对方一动就是找挨打。所谓“秋风未动蝉先知”,不用等到秋风落叶,秋天一有征兆,蝉就知道了,到时候,琴棋书画、山河美景、禽兽动态都可以借来入象。所以练拳之人浑身妖气十足,就像《西游记》中的妖精,关键时刻才现形,“真身只在刹那显”。老爷子说他师傅平常怎么看怎么像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只在与人交手时两眼出光,对方就会被眼中神采射住而败下阵来,这才是显真形分巧拙的道理,动起手来的“不着相”,反映出移形换影的身法变化。
形意的快在于把自己练没了,身法快到形神俱妙,与道合真的地步,却始终不移地保持低调退隐的姿态。一般老拳师不识字,却气质高雅,涵养过人,就是练气凝神之功使得性格沉稳谦和,皮肤质地都会改善,不但声音悦耳,心思也会变缜密,与一般功夫片中好勇斗狠的武人形象不同。形意拳讲究的是韬晦退让,甚至不露形迹隐逸藏己。李老的师傅教导称,“你凶,我怂,你怂,我比你更怂”,很朴素的话,却与文字所形成的礼仪教化效果相近,都是教导人涵养心性。比如武师常讲“老要癫狂,少要稳”,老年人死盯规矩,小辈人就难做人,老人要豁达随便点,小辈人可一定要守礼仪。这是文武之间互生通感的一个实例。
练武也有诗一般的节奏感觉,却未必有诗一般的画面意境可以直接观照。与影视功夫片里武师蹦跳腾挪,动不动飞身跃起攻击对手不同,形意步法讲究擦地而行,脚不离地才能变化无穷,凭空一跳踩空,底盘全失,变化就没了,小步一蹭很难看,但妙悟都在其中。这与我们在功夫片里经常看到的动不动就飞身而起,踢动连环腿的画面不同,腿脚离了根基,腾挪漂移,美则美矣,却正好是找打。如传说中的踏着荷叶过池塘,电影中常有表现侠客踏步点水飘过荷塘的景致,美轮美奂。练功中却不是实景而是寓意,有点像绘画中的留白悬空的意境。荷叶杆轻、脆,只有一点韧劲,脚下须细腻,去找对这一丝仅有的韧劲,在一根丝上借劲,脚的肉感就是探出这根丝来。脚底板最嫩的皮肤和这根丝一糅合,水花似的一星点弹力,人就弹开了。脚底板是练形意者的脸面,娇嫩敏感,什么时候脚底板会“脸红”,才算上道了。
老爷子有几处谈到武术与艺术的通感,真是精彩极了,如讲到王献之练字,王羲之从后面猛地抓住笔杆,竟然没有抽动,才说儿子入“书道”了。书法握笔,若指头在笔杆上用力,反而使不出力量来,手心如握鸡蛋,下笔时摧动这个虚运出来的鸡蛋,写出的字才能力透纸背。如果王献之写字指头死扣笔杆,是抵不住王羲之奋力一拔的拉力的,只有手心虚运出一个形,形中有实感,就无法撼动。老爷子说王献之练的是一只手,武术练的是整个人,形意拳就是大书法,虚运之行间,身上曲折成空的地方都要通到。
练拳还如画家作画,构图笔墨并非刻意安排,然而一下笔便觉意趣盎然,它是先于形象、先于想象的。如下雨前,迎风飘来的一点潮气,似有非有,不能想成实在的情境或画面,故有形就是“无形”,有意就是“无意”。这话有点像老和尚打机锋,说的其实是不可故意造作“意念”,心灵着了迹象,精神会无故紧张,练功就走偏了。
说“形意”有禅味,还在于对它的表述有时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形意拳有一种练功法叫“虎豹雷音”,老爷子请教师傅时,师傅觉得很难用语言说明要旨,就把他带到一座寺庙里,在院中悬钟上轻轻敲了一下,悬钟颤响,师傅命他把手按在钟面上说,“就是这个法子”。
有时我真有点怀疑,这么通透精深的思想居然是出自一个外表如此拙朴平常的老人之口,一度怀疑是口述者添枝加叶地故意渲染,但诸多事例交织搭配到一起,却由不得你不信。如下面这则故事,讲出的都是大俗话,却更像打出的禅语机锋,让你不禁神往。有一次李老爷子站桩,双手一抱却总吃不住劲,师傅突然发问:你抱过女人没有?他顿时隐约有悟,浑身一松,师傅跟上一句:这就对了!再有练拳如亲嘴的说法,男女嘴一碰,立刻感觉不同,意思是练拳不能光练劲,身心得起变化。“亲嘴”比喻的是“练精化气,练气化神,练神还虚”的大道理。
几天前刚看到一本洋人写的明代绘画史,内中提到一个概念叫“图像环路”,大意是说中国画的图像制品到了明代可以在不同的媒介中穿行、传递与互换,这样图像就在不同的环境中引起共鸣,通俗与高雅之间的界限自然模糊起来。这说法用于观察练拳与书法、绘画之间的“通感”,好像也同样适用。
略加归纳一点感触,评价文化似不当拘于雅俗高低的标准硬行划界,而要具体观察是否在形态上有相通互换的灵动与蕴积。现今文化被按形体漂亮与否成包打捆地做成了产业,个人的“通感”自然就无处藏身,遁形无迹了。老爷子的口语如古经斑驳,东西虽好,却眼见着层层剥落掉去,坠入了满坑满谷恶言俗语构造的虚空,感谢整理者的有心,还能让我们手捧些残片,痴痴凝神地向往些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