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里,纳尔逊·曼德拉(Nelson Mandela)似乎就只有一张照片。照片中的他头发浓密、两颊丰满,神情无比坚定。但这是一张黑白照,粗糙得仿佛来自古老年代,仿佛是对一个逝去已久年代和个人的视觉记录。
在20世纪60年代早期,不愿再忍受对非洲原住民有组织的压迫和非人的对待,曼德拉成功地提出了一个运用暴力战术和游击战的计划,自此形成了非洲人国民大会党(African National Congress)的军事组织。几年后,这支被恰当地称为民族之矛(Umkhonto we Sizwe)的军事组织被发现,其领导人被捕。1964年,法官认定曼德拉密谋推翻政府,判处他无期徒刑。
在审理期间,曼德拉在应该做案件陈述的时候,却站在被告席上发表了一番讲话。“在我珍视的理想中,所有人都和谐地生活在一个机会均等的民主自由的社会里,”他说。“这是我希望为之生存并得以实现的理想。但是如果需要的话,它也是一个我准备为之而死的理想。”
当纳尔逊·曼德拉成为第46664号囚徒,被放逐到开普敦以北5平方英里(约合13平方公里)大的罗宾岛度过他的余生时,我只有5岁。罗宾岛曾住着大量的麻疯病人、精神病人,还有好几所监狱。人们被放逐到那里,接受惩罚、被隔离,在那里,人们被送进去,然后被遗忘。
但是那张照片中萦绕不去的形象却让我们不能忘记。在20世纪70年代,我当时是反对社会和政治不公正行为的维权组织非洲青年指挥部(African Youth Command)的成员。我们视曼德拉为偶像。我们将那张照片制成的海报贴在宿舍里;我们把它印在宣传单上。我们拒绝让曼德拉从此销声匿迹;我们游行、进行示威活动、举办音乐会和抵制活动、签署请愿书、向媒体发布声明。我们竭尽所能地抨击种族隔离之恶,让人们不断提起他的名字。我们甚至焚烧了约翰·沃斯特(John Vorster)、吉米·克留格尔(Jimmy Kruger)等人的塑像,因为他们对政府批准的白种优越制大加吹捧。
非洲大陆上的自由是我们期望达到并愿意为之战斗的一个目标。但是,我想我们当时已经接受了这样的可能:曼德拉会一直被关在监狱里,直至死去;南非要到我们这一代人死后很久以后才会实现平等。可是在1990年2月11日,奇迹出现了;曼德拉被释放。
整个世界都将目光转向南非。我们在思考,如果我们是他会怎么做。我们都以为会有一团难以形容的怒火,一声严惩罪犯的呼吁,如果他这么做,任何明理的人都会理解。他生命中的27年就这样消失了。在刺眼、毒辣的太阳下,在没有任何眼部防护的情况下,他在采石场凿磨白色的石头。这样日复一日的苦工几乎毁了他的泪道,很多年里,曼德拉甚至被剥夺了流泪的能力。
然而,他却坚持要宽恕。“为了你的信念而进监狱,”他说,“准备好为你所坚信的受苦,这是值得的。一个人能够不计后果地坚持完成他在世界上的责任,这是一种成就。”
等到我终于面对面见到纳尔逊·曼德拉时,他已经被授予了诺贝尔和平奖(Nobel Peace Prize),在一个他和所有的黑人都曾被剥夺选举权的国家里当上了总统。他已经成了一个标志,不止是代表了希望,还象征着治愈的可能。
那时,我担任国会议员、通信部长,还算是政坛的新人。那是我第一次去开普敦。当天我和朋友外出玩到很晚,那时正在等电梯回酒店房间。当门打开的时候,曼德拉出现了。我向后退了一步,整个人僵住了。在曼德拉走出电梯的时候,他向我的方向看了一眼,点了点头。我无法对他的示意做出回应。我完全动不了,连眨眼都不行。我只有满怀敬意地站在那里,一边在想:这就是那个我们为之游行、歌唱、哭泣的人;那张黑白照片里的人。这就是那个为南非树立了新的道德坐标的人,作为一种必然结果,他也为整个非洲大陆树立了新的道德坐标。
自从曼德拉获释,在这些年里,非洲的许多地区都开始向着民主、法治发展,这绝非偶然。他以和平作为解放的载体,这向非洲大陆证明了,如果我们想要走出殖民带来的分裂以及我们自己造成的伤痛,进行国家治理时就必须带有怜悯和宽恕之心。国家和人民都必须承认所经历的创伤,他们必须找到调和的方式,将破碎的恢复成一个整体。
那一个晚上,当我目视着曼德拉走过我的身边,我意识到,他的故事——走向自由的漫长道路——也是非洲的故事。在这个大陆上曾经无所不在的愤怒已经被鼓舞取代。种种弊病——战争、政变、疾病、贫穷、压迫——对我们的打击,那种由此产生的悲观情绪,已经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渐渐看到希望的感觉。
在纳尔逊·曼德拉被关押的这些岁月里,被改变的不只是他。我们也一样。也正因为这样,非洲才成了一个更美好的地方。
约翰·德拉马尼·马哈马(John Dramani Mahama)是加纳总统,写作了回忆录《我的第一次政变:及非洲几十载迷失岁月的真实故事》(My First Coup d’état: And Other True Stories From the Lost Decades of Africa)。
翻译:曹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