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凤霞:“文革”中的溥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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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凤霞  


本文摘自新凤霞:《我和溥仪》,中央编译出版社2007年版,标题为编者所拟。“文革”期间,新凤霞与溥仪在全国政协劳改队有过一段一起劳动的生活,新凤霞将劳动中值得回味的事记录下来,向世人展示一个特殊年代的相同经历,两个不同人物的共同遭遇。


◇ 皇帝团煤球

“文化大革命”中劳动改造,扫地干杂活,各单位的勤杂工成了造反派了,被审查的所谓“牛鬼蛇神”对象就干勤杂工的各种活了。

团煤球这是很普遍典型的劳改活。我跟皇帝一起用大圆筛子摇过煤球。后来看管人不许摇煤球,让用手团。但摇煤球、团煤球,都必须把煤末子和黄焦泥土照比例掺和在一起,用水和好。用铁铲在当中铲出一个窝窝,放进水再用铁铲搅拌均匀了,水要不多不少团起来合适。

我跟皇帝一起先备料,三分之一是黄土,三分之二是煤末子,我们两人各拿一把大铁铲搅拌,皇帝主动提起大铁桶放水。他干活总是很积极的,可是水倒多了,成了稀糊糊了。皇帝急得搓手,我劝他说:“不要紧,再加些煤末和黄土。”结果足足加了一倍,才能勉强团起来。

干这活需要细心,煤球才团得紧,既不散,也好烧。团煤球和赶饺子皮一样,手上要粘上些煤面子,这才团得圆,又不粘手。皇帝不会干,一双手粘满了煤末子,结成了黑块块,更显得笨拙了。大家不敢松劲,都得按规定一个上午团完。这还不算,唉!最难受的是因干冷冻得手上裂开了很多血口子,团起湿煤,忍受疼痛的味道至今都忘不了。

我们一手团一个,皇帝他两只手团一个,越团越大,比馒头还大,到中午下班时,看管人狠狠地拉住皇帝说:“你看人家团的,再看看你团得这么大,这要多么大的炉子?砸碎了重团!”

大伙干完了下了班,他走不了。他让我回去给他带两个馒头来。我看他真可怜,吃完了饭赶回帮他团。他双手都是煤,也没有洗,就接过我手中的馒头,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他真饿了。

◇ 皇帝蹬平板车

在劳动改造中,帮厨算是照顾的活,我和皇帝溥仪、沈醉、杜建时一组劳动。在这帮人中,我算强劳力,他们都不太会干活,可是沈醉是湖南人,他说从小就会干活,有经验。

我们在厨房干活,洗菜、刷碗这类活大家都能干,只有皇帝溥仪他不会,我们都帮他。拉菜是较重的活,蹬平板车,要把菜一筐筐装上车。

西红柿上了尖满满一筐,沈醉和杜建时两人搬一筐上车,我和皇帝两人搬一筐上车,皇帝愿意跟我搬,我不大同意跟他一起搬,怕他笨手笨脚搬不动。果然,他还没干就抓头抖手发愁,没有信心,说:“太沉了,太重啊!”

他个子高,蹲下身双手抱住筐用足了力气,我双手抓住筐用力提,可是由于皇帝手劲不够,又狠劲用头顶,不好了,筐一歪,西红柿撒了满地,看管人看见了,狠狠地用力踢了皇帝两脚,又骂:“新凤霞!你干活不用力气!真欠揍!”说着抓起摔在地上的烂西红柿对着皇帝说:“你看看都摔碎了!你吃……”一边说一边向皇帝嘴边塞,搞得皇帝满脸烂柿子,皇帝被推搡着也不动,可两只手不闲着,一个劲地擦抹脸上的柿子泥,搞得一脸。

看管人大喝:“你们还看着?还不快快装车!”

杜建时人虽瘦可他机灵,双手从地上拾起西红柿装进筐。我们大伙都抓起西红柿不住地忙活。

皇帝见看管人走开了,他笑嘻嘻地对我们说:“我刚才被抹了一嘴西红柿,还觉着有点酸甜味儿了……”

杜建时说:“哎呀!你可真是没心没肺,还尝出酸甜味儿了!”

沈醉有力气,我们大伙也都用力把车装好了。平板车上四大筐西红柿,还有土豆、萝卜、葱头。要蹬车送到食堂,这可看技术了。沈醉很积极,他自告奋勇地说:“来吧,我有劲!”

这个大汉要蹬平板车,可是他上了平板车却蹬不起来,皇帝抢着说:“我试试看,因为我会骑自行车。”

我听了替他担心,看他那副骨头架子会蹬平板车?我劝说:“平板车可不是好蹬的,会骑自行车不一定会蹬平板车。我会蹬,只要用力自信使好劲,蹬起来就顺了。”

皇帝逞能地说:“不,我们三个男人怎么能叫你一个女人蹬平板车呀,我来吧!”

皇帝边说边推开我,双手扶住车把就要上车,沈醉、杜建时赶快扶着他迈腿上了车,骑坐很稳当,可是他狠劲踩蹬,车纹丝不动,皇帝用手指挥我们,大声说:“你们别看着不管,快推!快推……”

沈醉带头用力推,我们三个也用力推,叫着号喊:“一二三!”,不得了,皇帝随着推起来的平板车,用足了力气蹬。车如放了缰绳的野马,正好这是下坡,一下子车飞快地走出好远,我们三个紧追在后边,就听:“咔嚓!”“扑通!”平板车撞到电线杆上了,皇帝倒栽葱,来了个嘴啃泥掉下车来,西红柿、萝卜、土豆等都从筐里翻出来,这可惹了大祸了!食堂等着用菜,怎么办?还好,赶上食堂朴厨师长来了,他热情地去搀扶皇帝,又对我们三个说:“不要紧,不要紧,这些菜捡起来还能用。”

对着刚刚扶起的皇帝说:“摔着了吗?”

皇帝双手垂直,摇摇头笑嘻嘻说:“还算好,我没有摔着。因我有骑自行车的功夫,那时骑车天地小,现在骑平板车天地宽了,要不怎么能撞上电线杆子呢?”

沈醉说:“这辆平板车可不简单呀,皇帝溥仪蹬着,当过天津市长的杜建时,当代评剧大家新凤霞,还有当过国民党军统特务头头的沈醉推着,这车威风可不小啊!”

皇帝说:“不要说了,我的嘴破了。”果然,皇帝的手、脸全是血和土!看着他这副样子,叫人眼里含泪笑不出声啊!

◇ 皇帝筛灰

跟皇帝溥仪一起劳动,我很累心,精神稍有疏忽,他就会闹出事来,叫人哭笑不得,但都是他很想把事做好反而办糟了的。

我和皇帝被分配筛石灰,这是轻活;但要找窍门,不然会迷眼,皇帝一看就害怕了。他说:“这石灰迷了眼可不得了,要成了瞎子,那就……”

我劝他说:“不要紧,你只要知道干活的诀窍就不会出事的。第一个诀窍就是看好风向。”

皇帝听了我的话高兴得搓着双手,乐得嘴都有点歪了,他立即积极起来,忙问:“来!怎么干?”

我搬过一米多高的铁沙筛子,用两根木棍把筛子顺着风向支起来。用铁锹铲起石灰向铁筛子甩过去,筛子摆对了,石灰顺着风向筛子后边飞去了。人在筛子这边不会迷眼。我和皇帝两人各拿一把锹,站在铁筛子两边应该一铲一铲地向铁筛子上扔,我把铁锹交到皇帝手中,他狠劲地两只手把住了铁锹把,我说:“你不用两只手攥得那么紧,要随着劲,和唱戏在台上拿刀枪一样不能死把……”我说完做给他看,两只手随着劲铲起石灰甩出去。

皇帝开心了,他像小孩子一样手里拿着铁锹抡起来了。他说:“我小时候在宫里玩过刀枪,那是戏台上用的呀!还画过大花脸哪!哈!想不到呵!今天我真跟唱戏的在一块儿劳动改造了!天上地下呀!这才真是人的生活!那时太反动了!现在自由自在呀!那时太不自由了,这么大的北京城,我只能关在那么一个黄圈圈里……”

我和皇帝他一锹我一锹干得很好,只是皇帝用力太大不会用巧劲,累得满头大汗大喘气,不想风向变了,忽然风向我们两个这边刮了,皇帝马上大紧张:“不行啊!哎唷!要迷眼了……”

我说:“不要紧,你带着眼镜呐。来来,咱们把筛子先挪个方向。”皇帝手忙脚乱,我和他两人搬筛子。一阵风刮起石灰,他慌了神,一脚踩进了石灰堆,搞得满腿满身都是灰,皇帝大喊:“不好了!我迷了眼!赶快送医院!我不行了!什么都看不见了……”

我说:“不要怕,是沙子。”他说:“是石灰呀!”

我找了一个避风的墙脚,让皇帝蹲下,摘下眼镜。我洗了手,为皇帝翻眼皮,果然大眼皮上有一小黑点,用手绢擦掉了,小黑点出来,他立即轻松了说:“好了,没有事了……”

这时,忽然“啪”一下子有人在我背上用棍子敲了一下,吓一跳,原来是监管人,说:“你们两人可好哇!这些轻的活不好好干,在这儿躲懒,聊起大天儿来了!旧戏子照顾封建皇帝呀!真是一路货色!快起来!干活!”

皇帝和我抢着把铁筛子支好,顺着风向,我们又一锹锹筛起石灰来。皇帝干得很带劲,他说:“都怪我太笨,迷了眼,多亏不是石灰,是一个小黑沙子。现在我眼好了。看得清楚了!你可为了我挨了一下子,真对不起呀!”

我说:“别提了,算是让狗咬了一口……”我也不敢再说下去了。

皇帝瞪着两只眼说:“真想不到新凤霞不单会唱戏,还会治眼翻眼皮!我要告诉我家那个学医的,她也得佩服你。”

◇ 皇帝口袋里的两张纸

我和沈醉、溥仪、杜聿明、杜建时在全国政协后院劳动,是对我的照顾,我是中国评剧院派去支援他们劳改队的。我很高兴去,因为这群人都很和气,又都是男人,唯有我是女人,肯定会照顾我。他们也都很随便,看管的人也睁一眼,闭一眼,干活时间不多,也不累,休息时也可随便说笑,赶上和气的看管人,还跟我们一起聊天。

沈醉爱说爱笑,也会干活,在一次休息时,沈醉对皇帝溥仪说:“咱们劳动干活,饭吃得多,身体也好,吃饱说说笑笑。啊!老溥,你是咱们这个队里最有名气的人。”

溥仪笑了笑说:“屎壳郎坐上大轮船。”

杜聿明惊奇地问:“什么?”

溥仪说:“臭名远扬了。”

“哈……!”大伙都笑了,这句俏皮话说得多么有意思呀!

皇帝笑得前仰后合,他得意地说:“咱是新人要讲新话了。”

沈醉又逗皇帝说:“皇帝不单平民化,还有了新文化了……”

杜聿明慢条细理地说:“老溥是有新文化,又有平民化,他娶了个平民妻子,又在文化俱乐部北京有名的文化厅结的婚,还去了很多文化人哪……”

文化俱乐部,这个地方是当时北京很有名气的文化人聚会的地方,在以前是欧美同学会的旧址。我当年也是在这里结婚的。

皇帝笑着神秘地从制服口袋里拿出两张纸来,可是又怕大伙看,又有意地躲闪着,双手把纸收进口袋里了,沈醉热情,也痛快,小声说:“嘘……别这么躲躲闪闪,叫看管人看见要遭难哪!”皇帝听了,害怕地从口袋里慢慢拿出来两张纸,原来是他结婚时万枚子送他的诗:

难忘锦阏蒙尘日,末代君王命可知。

岂意十年沾泽后,居然再世脱囊时。

议坛啧啧传佳话,枕边喁喁喜并枝。

寄语西湖贤淑女,交融汉满好扶持。

回忆当年祝大婚,清心涤骨作新人。

倾读密迩相知永,起舞翩跹互爱深。

自有金针期寿考,还将银表共寒温。

新华韵事超今古,红烛高照念党恩。

那时皇帝最大的安慰是有了一个新的家,因此他把这诗抄写在纸上,带在身边当他的护身符。当时最忌讳纸上写东西,被看管人看见就说是写反动的什么……皇帝拿给我们看,我说:“万枚子先生我认识,他是最热情也最爱写诗的有学问人……”

但为了这两张纸,可真是招了事,监督看管人注意到了,大声叫:“溥仪,你过来!……”

溥仪吓得哆哆嗦嗦连脚步都迈不出去了,看管人狠狠拉他的胳膊,说:“你写的什么反动言论?拿出来!快拿呀!”

皇帝吓得不敢回答,也不敢动,我们在一边觉得这人太老实了,拿出来也没有关系。

看管人问:“你们快揭发溥仪,不许互相包庇,订攻守同盟啊!他写了什么?为什么不敢拿出来见见天日,一定是反动的!为什么他不敢交出来?”

杜聿明、杜建时、沈醉等都没有什么表示,大家都心里明白。这时皇帝翻眼看看沈醉,这下子看管人目标转向沈醉,问:“沈醉,你知道他的纸上写的反动的字!说!快说呀!”

沈醉这人可真是脑子快,他说:“是溥仪结婚的诗,'回忆当年祝大婚,清心涤骨作新人!'……”一下子大伙都轻松了,看管人相互看看点点头,伸手向皇帝说:“行了,你拿出来,要不拿就是见不得人反动的。”

皇帝从口袋里拿出来交给了看管人。看管人翻过来调过去看看笑笑,扔在皇帝面前说:“你这个封建皇帝还有点人情味呢!”看管人说完就走了。

沈醉说:“老溥,你快拾起来呀!”

皇帝看看不敢动,沈醉帮他拾起替他装进制服口袋,皇帝向沈醉深深鞠躬说:“谢谢沈先生,你真好!”

我们大伙也都笑了。大伙端起各自的碗喝茶,总算没惹出批斗祸来。

皇帝喊我:“下班铃”

跟皇帝溥仪、沈醉、杜聿明、杜建时一道劳动,看管人也不严格,反正都是“死老虎”了,不会出什么错。我们这些人没有一个戴手表的,我是被单位关进牛棚时就把手表、裤带、钥匙等全部给没收了,干活不戴手表也方便,我养成不看表听上下班铃响的习惯。

天气好的时候,我的眼睛就有感觉,心里表很准,太阳到下班时的中午,眼就觉得痛了,我说:“快干吧,要下班了。”果然一会儿下班铃声就“叮铃”响了。下午该下班了,我的眼睛就感到模糊,发胀了。我说:“快了,就要下班了,快干吧。”果然一会儿下班铃又响了,大家各自收拾东西高高兴兴地走了。后来大伙习惯地问:“新凤霞,快下班了吧?”给我起了个外号“下班铃”。

一天,皇帝溥仪问:“新凤霞你的眼睛很好,怎么能当钟用呢?”他用神秘小声、带有好奇的口吻问。我说:“这是受了关牛棚的罪落下来的毛病,也可说是经验吧。”

皇帝溥仪又问:“关'牛棚'是怎么回事?多大的'牛棚'啊?跟牛住在一道?比坐监牢还难受吗?我可在押坐过牢哇,也一转眼过来了……”

我听他说得好轻松啊!我说:“不一样,那是国家监狱,有法律的,犯什么法定什么罪。'牛棚'是随便关押人无法无天的自制监狱。把我关进一间不见阳光阴暗潮湿的小屋,也不说为什么关押,一进门先连打带骂给你一顿难受的气受。小屋里只能搭一块木板睡觉,一个小马扎坐着,木板当桌子写所谓'交代材料'。被反锁在屋里,上厕所大小便叫看管人开开门,时常因为叫门挨打挨骂,说:'你还想在台上唱戏时叫人伺候着你呀?想出来就出来,不许!'一次,我真的被看管人有意不开门,尿在裤子里,硬是自己溻干了!睡觉只许一面侧身,脸朝窗户,不许关灯,一个大灯泡照在脸上,闭着眼也照得难受,睁开眼更难受。因此,我的两只眼落下了毛病,怕光怕暗,更不敢哭,因为不敢大声哭,只有暗自伤心,偷偷流泪。可是也奇怪了,打我骂我,批我斗我,我从不流泪;只有好心人在无人看见时说句:'保重身体,留得青山在,何愁无柴烧,好日子是你的,不是不报,时间未到哇……'还有人在看管人不留心时,扔给我一块糖,小声说:'为了加点热……' 这时我就要流眼泪了。我的眼敏感,这是被关牛棚时落下的……”

皇帝溥仪听我说这话,两只眼直直地看着我,他两只手在一起狠狠地搓着,要说什么也说不出来,脸憋得通红。他吃力地说:“哎呀……真是比坐监狱还凶狠啊!我这个大战犯,在抚顺坐牢改造时,也没有受过这样的罪呀!1957年12月被特赦时,领导上还把我的衣物和一块金怀表都归还给我了。哎呀!新凤霞你可真受了罪呀!”皇帝边说边摇头叹息着。

我说:“这才是惨无人道哇!我的眼睛也只落个病,也是万幸啊!没有瞎了,真是应当高兴!”

皇帝溥仪同情地说:“我真想不到,太可怕了!怪不得大家叫你'下班铃'啦。”


◇ 皇帝会作戏了

在和皇帝溥仪一道劳动时,溥仪最不爱听有人说:“咱们是难友……”这类话,他总爱听“新”字,遇见“新”字就喜欢。他说:“你新凤霞就是最好的,而且是很有意义的。杜聿明、杜建时就最喜欢说:'咱们难友们在一起要原谅……'”可是溥仪干什么事都要出点差错,拿东忘西,记性太坏,有时刚放下的东西就找不到了。可是又有些事,他会记得清清楚楚,一字不差。

记得杜聿明对我说:“溥仪虽是岁数不小,社会上的人情世故、生活劳动经验太少了。”

沈醉为人厚道,说:“一个人生下来从刚刚会说话了,就被做了木偶傀儡,他的一行一动就在别人指使下干事,也够可怜的呀!我常常替他做点事,就是同情他的处境,难友嘛,就是要帮助……”

我们在说溥仪,杜聿明认为溥仪不会注意,也不会多心说他,反正溥仪很简单,不怕人说……可是这次皇帝溥仪他真的听见了,他生气地小声嘟嘟嚷嚷地说: “谁可怜谁呀!还不都是犯过罪的人呀,大家都是各有不幸的道路,不同的遭难。要知道那是在人民面前犯罪就不会干了,我喜欢人家同情帮助,可不喜欢人家可怜我,叫我难友,我是改造好的新人。再说谁可怜谁呀?都是又可怜、又可恨!”

杜聿明看出了溥仪心里有点不大满意了,沈醉用话有意岔开说:“人生道路弯弯曲曲,谁也难以预料自己,从记事就选择一条永远平安享福的道路,可是你溥仪得到新生道路,是被宣布特赦的第一人,难道这不是最新生最庆幸的事吗?要想想这些……”

沈醉这段话,我听了很新鲜,可是溥仪皇帝又一下子惊喜了,他本来情绪有点低沉,这段话让他激动了,忽地站起来,用双手掸掸坐在台阶上沾的土。这么多人都是坐在地上、台阶上,他这一站起掸灰,个子这么高,大家对他旁若无人大掸灰,都吃了他掸的灰而对他提意见:“唉……老溥、溥仪……别拍灰了!我们脸上都是灰了,你呀,心中就是没有别人……快别掸了。”溥仪这才感觉掸了大伙一身灰,又点头行礼说:“又做了坏事。”

溥仪又重新坐在台阶上,四平八稳,不紧不慢带有节奏的一口地道的北京话,句句实在,字字清楚。他说:“那是1959年……”

杜聿明说:“又是那段,成了祥林嫂诉苦了。”

沈醉说:“你快讲讲你那幸福事。”

溥仪接着说:“那是1959年9月17日后,1959年12月4日,特赦令对在押的伪满洲国战争罪犯爱新觉罗·溥仪,男性,五十四岁,满族,北京市人。该犯关押已经十年,在关押期间,经过劳动改造和思想教育,已经有确实改恶从善的表现,符合特赦令第一条的规定,予以释放。”皇帝像背戏词一样熟练地一字一句念出来,大伙都笑了。

我是头一次听,心里还真有些感动!溥仪又哆嗦地从口袋里拿出那随身带的小本子,又对我仔细地介绍说:“新凤霞,你看看,这是我记下的,一字不错,人不能忘了好呀。特赦那天释放我们的是辽宁省最高人民法院副院长刘生春,代表中华人民共和国最高人民法院在抚顺战犯管理所特赦大会上宣布的。当天被特赦的还有九人,他们是:伪满战犯郭文林、国民党战犯孟昭楹、赵金鹏、周震东、杜聚政、业杰强、唐曦、白玉昆、贺敏。他们也都获得了新生,这个日子是我一生也不能忘的呀!也是我的新生,我把这天当作我的生日了……”

杜聿明说:“看看,这下子又叫老沈把你的话题勾出来了。”

溥仪的眼里又有泪水了。我听溥仪说出他特赦这个日子,心里轰的一下子!因为我虽不是战犯,但也是1959年12月,我也是同样的感受!看见溥仪沉重的情绪,我也难过得两眼潮湿了!杜聿明问:“新凤霞,你怎么了?也哭了,替老溥兴奋感动的是吗?为了溥仪的事也伤心了?”

我双手摆着解释说:“不……不,我有亲身体会……”

皇帝说:“怎么,新凤霞也是战犯?也是难友?我怎么不知道哇?你怎么是……”

沈醉说:“老溥,你听着,别乱说。”

大家情绪都集中在我身上,我慢慢冷静下来对大家小声说起我的一段经历,大家都聚精会神地听着,西北风吹着树刷刷地响着,看管人也找地方休息去了,我们这伙劳改队的人很轻松地借休息谈心,这是当时很难得的机会,我说:“自1957年我被划成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反革命右派分子就成罪人了。”

皇帝问:“怎么划?什么颜色的?向那儿划?”

沈醉同情我说:“过去的事别太伤心,慢慢说,心里痛快……那时我们在押,不知道反右。”又用手势对皇帝摆着说:“老溥别搅闹乱问,听着好不好?”

我看大伙都不能理解,得仔细向他们说:“右派分子什么颜色也没有,只是因为我丈夫吴祖光,他提意见,照说是好心,动员他说是帮助党,多说更好。他真的说了,就成了反革命向党进攻了,给他戴上了反党、反社会主义、反革命右派分子帽子……”

皇帝又不解地问:“是铁帽子还是钢帽子?反正是沉重的。监狱罪犯,戴的手铐、脚镣?是刑法呀?……”

杜聿明说:“别乱说了。”

沈醉说:“是个名称,战犯不也是名称吗?”

我说:“就是个运动中时兴的罪名。”

皇帝仍是不解地问:“你干了什么犯罪的事?”

我说:“我是从小唱戏的,也没有读过书,从来一步两个脚印,不敢做错事,连话都不敢多说,哪敢做错事,哪敢犯罪呀?我看见警察就鞠躬,面前有个电线杆子,我都行礼。”

沈醉、杜聿明等都笑了,唯有皇帝不笑,还在认真地问:“那你怎么也在1959年12月有得到新生的体会?我更不明白了……”

我就进一步回答说:“我丈夫在1957年因提意见被戴上右派分子帽子,定了反党的罪,逼我和丈夫离婚,我想我们结婚后生了三个孩子,他在文化上、艺术上都帮助我,生活上照顾我,是夫妻也是师徒。他在好的时候是专家,是爱国的名人,我跟他结了婚,现在我也受了冤屈被划成了右派,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罪人了,我要跟他离婚,以后怎么做人?会应了那句旧话:'婊子无情,戏子无义'了,我把心一横说:'我是唱戏的,演的尽是贞烈节妇,要是跟祖光这时候离了婚,人家会骂我杨花水性,我不能这样。他改造好了,我们还是一家人!'对方说:'我们把他送走!'我说:'送他走,我等他回来!''你……你等他多少年?''王宝钏等丈夫18年,我等28年!'对方大怒,拍了桌子,我也胆大了,豁出去了,心里坚定了。”

“由于这次对话不顺对方的心,因此我也被判了罪,被戴上反党反社会主义右派分子帽子。从那天起,我的罪可受多了,一家人骨肉分离,深夜冰天雪地,丈夫被送到远离北京的北大荒劳动改造,因为需要我唱戏,台上唱戏,台下劳动改造,观众看戏还没有全部离开剧场时,我这个台上唱主角儿的已经脱了戏装去扫厕所了……从1957年后戴着右派帽子的我,盼啊!盼啊!盼来了1959年,这年12月一天,我也被宣布摘掉了右派帽子,也说我改造得好,那一时刻,我从心里感到轻松,也认为是得到了新生啊!和溥仪当时有共同的感受。”听得出神的皇帝溥仪两眼泪汪汪,他说:“原来是这样,要不咱们怎么成了难友了,难友有共受难的感受,难友真好。”我说:“没有几年,这不是又来了个'文化大革命'吗?我又是个名牌摘帽右派死老虎,痛打!也好,能和你们这些有名的人物一起劳动改造,在我的生活上又丰富了一页呀!”

这时,巡诊的医生过来了,因为医务人员也是属于旧军、警、宪、特、地、富、反、坏、右知识分子臭老九之列的人,也大都是批斗对象,她们对我们也有同情,也有挨批斗的感受,大都对我们不错。皇帝听到我的这段苦难经过,两眼哭红了,他本来有点牙朝外,这时下意识地张开了一点嘴,流出了口水。听直了眼正发呆,看管人大声说:“干活!你们这些'牛、鬼、蛇、神'干什么?开什么反党会议?”

大伙都听着没有动,只有溥仪紧张地站起来了,个子又瘦又高很突出,医生这时走近皇帝,用手摸摸他的头对看管人说:“溥仪他发烧了。”说着用手指着溥仪说:“你跟我来,到医务室拿点药!”

沈醉看皇帝发愣不敢走,说:“你去吧,这些活我替你完成好了,快去吧。”

皇帝竟也变得聪明了!他装着很难过,又是鼻涕又是眼泪地低着头,弯着腰突出了驼背,跟医生走向了医务室。沈醉、杜聿明跟了几步对我说:“溥仪他也学聪明了。”

我说:“这叫随机应变,连皇帝也学会作戏了。”

◇ 皇帝改名

“文化大革命”中,江青搞八个样板戏,她接触文艺界人,给人改名是她的最大兴趣。她给当过我们评剧院领导,后调北京京剧院当领导的薛恩厚,改名为薛今厚;给京剧演员钱浩梁改名浩亮;给钢琴家殷承宗改名殷诚忠,还给很多人改名……当时很轰动。

由于“文革”中改名风很盛,改名“革”字是革命意思,改名“武”字是武装意思,改名“争”字是斗争有理意思,改名“翻”字是翻身的意思,改名“造”字是造反的意思。

我们单位有一位唱三花脸的老演员,他叫窦立如,忽然有一天,他胸前贴了一张白纸,写着:从今改名“斗批改”。他从前院走到后院,边走边自我介绍,改名“斗批改”……敲着一面大锣高喊:“革命了!革命了!改名'斗批改'!”大家互相看,用眼色表示好笑。

过了这阵风,他又照样胸前贴着白纸写着:“改窦立如”。他从前院又走到后院,仍大声自我介绍。后来我们问他为啥改名?他说:“现在是唱戏闹革命,咱就跟着哄!反正大伙都在演戏,咱也跟着过过戏瘾,起哄!别认真……”

我跟皇帝溥仪一起在全国政协后院劳动,休息聊天,皇帝也偷偷地议论江青,我说:“江青是演员出身,她对文艺界感兴趣,改名是关心人,她是毛主席的夫人,她给谁改名,谁敢不同意,还得说是光荣了,她要给我改名……”

皇帝接着说:“她是有道理的,要新。你已是新凤霞,不能改成旧凤霞。”

我说:“给我改成旧凤霞,我也不敢说不好哇。”

皇帝说:“人就是在当权的时候要独断,我也有这种唯我的独裁心理。记得在宫里,有一个小子他姓黄,叫黄立金,听了这个名字,我当时心里就反感,好像他姓黄就不该,他还叫立金,黄和金都应是皇家的,随便一想,我给他改了个名叫黑小三,但不许说姓,只叫'小三',因为他在兄弟中行三。现在想想也真太可笑了。”他用手捂着嘴对我说:“江青心里也有一种独裁兴趣。”

我说:“要是封建不倒,你哪能跟我一起劳动改造哇。”

皇帝说:“这是挽救了我,要不我哪里知道这么多知识,又学了这么多能耐呀!”接着,皇帝又说:“人生一世能够干活,懂得什么是真正人的生活,我得感谢劳动人民,想想前半生,我才真是个会吃不会干活的废物了,可怜又可恨!”来源: 共识网书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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