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体制的四个优势
玛雅:如你所言,中国在探索经略国家的过程中所建立起的体制,更多不是意识形态的产物,而是历史的选择,是针对各个阶段的现实需要应运而生的,同时也折射出一种世界大势。但是,中国体制毕竟不同于其他体制,我们是在一个政治势力的主导下走过三个阶段。在你看来,中国体制的特点和优势是什么?
王绍光:我认为有四个优势。第一个是,有一个稳定的政治核心,而且这个核心能够做决策。这一点很重要,有很多国家不可避免会出现一种局面——无法做决策。政治学最近几年有一个非常有名的理论叫veto player,就是“有否决权的玩家”。现在做决策分析大量用这个概念,代替了以前总统制、议会制、联邦制、单一制的分析框架。在一个政治体系中,如果有否决权的玩家很多,就没法做决策。因为决策不可能在一个点上完成,而是一个阶段一个阶段地推进,如果有很多的人在不同的阶段有否决权,这一关否不掉,下一关也否掉了,决策就会无疾而终。如果套用这个理论,中国“有否决权的玩家”很少。中国在非常重大的决策上,真正的“有否决权的玩家”恐怕只有政治局常委。权力高度集中可能会产生问题,有潜在的危险,这个我们下面再讲。它的优势是减少了太多的“有否决权的玩家”掣肘的局面,在重大问题上可以做出决策。
第二个优势是,有一个解决问题的思维方式。中国的决策者也好,各级干部也好,老百姓也好,有一种不像哲学的哲学,比如邓小平的“白猫黑猫”理论,它是一种problem solving(解决问题)的态度。因为有这样的态度,遇到问题时,大家不是抽象地卷入意识形态争论,而是认为,出现问题了,我要解决问题。这种意识非常重要,使得我们的体制有回应社会需求和要求的动力。
第三个优势也很重要,就是diversity(多样性),中国的体制允许多样化。中国立法跟西方国家非常不一样,西方立法往往是议会通过一个几百页甚至上千页的法律,要求全国各地按照这个法律来实施,美国的医改法案就有上千页。这样只能让律师非常活跃,其他人全都不知道怎么办。这种立法方式有个基本假设,就是有一群人非常聪明,什么事情都知道,什么可能性都能预测到,而且每种预测到的可能性他们都有解决方案。这种假设是错误的。
中国立法的思维方式和西方是非常不一样的。我们不是一上来就由全国人大立个法,这个法事无巨细、包罗万象,然后强制全国去实施。我们是,有问题了,允许各地去试着解决,这就叫各地的实践。还有一种方法是,当中央也不确定该怎么办,那就先搞个试点,抓点带面是共产党历来的方法。这是一种非常务实的实事求是的方法,先搞一个或几个试点,用不同的方法解决问题。这些试点成功了,推广;不成功,对全国的影响也不大。当年办特区就是这样做的,最早办人民公社也是如此。一种叫实践,中央说,要做这个,具体怎么做,各地去摸索;一种叫试验,中央确定几个试点,取得经验再推广。这样就造成一种多样性,多样性不管在自然界还是在人类社会都是非常重要的。比如农作物,在一个国家里,如果只种老玉米,突然有一种病虫害,那就很危险。同样,解决问题的方式方法也需要有多样性。比如农村看病问题,新农合的方向是一致的,给农民提供基本的、几乎平等的医疗保障,但是实现这个目标的做法不止一种,怎么做,各地可以去实践。中国从1950年代到今天,一直都是这么做的。这种多样性成了我们最好的learning sources(学习源)。
一般来说,学习是从书本上学,从意识形态中学。比如苏联东欧的改革,要搞私有化,就在一夜之间大规模私有化,这种方式就是从意识形态来的,或者从某种教科书来的。而中国最好的学习源,就是我们多样性的地方性实践和地方性实验。改革越深入,政府越应注重实验。比如,中国现在有十几个解决各种问题的实验区,有城乡一体化发展的成都、重庆实验区,有滨海实验区等各种各样的实验区。这些实验区不仅仅是要解决本地的问题,而且要解决全国的问题。它们可能失败,失败也不要紧,影响的范围很小;它们能成功最好,经验可以推广。即使推广也不是一刀切,允许各地因地制宜做出调整。所以说,这种多样性成了我们的学习源,也构成我们一种独特的学习方式。
玛雅:我记得你有一个观点,善于学习是中国体制的活力所在。把多样性当做学习源,从干中学,从成功和失败的经验教训中学,这也体现出中国人善于学习的一面。
王绍光:第四个优势是,中国体制有比较强的回应性。正因为有各种来自地方的经验解决中国的实际问题,所以能够回应社会需求。最近几年出现的政策变化是个很好的例子。比如1990年代末,大家谈论最多的是三农问题,《读书》杂志连续几年发表相关文章。到了2003-04年,国家先是减少农业税,后来取消农业税,老的三农问题如农民税赋过重,基本上解决了。然后大家开始讲看病贵、看病难,上学贵、上学难。这几年看病贵、看病难的问题正在解决,上学贵、上学难的问题也在解决。现在大家又开始讲养老问题,希望得到妥善解决。你看这个变化过程,以前谈论的问题现在不再谈了,因为有些已经解决了,有些正在解决。这说明,这个体制对社会需求具有回应性。
这个可以对应另外一种体制,英文叫representative,就是所谓代议制,我们这个体制叫responsive,有回应性。代议制只是在理论上或者程序上有代表的意味,但是代表的最终含义是要有回应性。中国这个体制显然具有回应性,每当大量的问题出现,人们呼吁某些政策领域发生变化的时候,过不了几年,我们就看到这个领域的变化开始出现。
以上四点概括起来,是中国经验非常重要的一部分。像中国这样一个地广人多、情况复杂的大国,用某一种方法解决一个问题是不可能的,所以这种中国经验对治理我们这个大国是非常适应的。这是中国为什么能行的非常重要的四点。
四个优势都是一个铜板的两面
玛雅:前面你谈到,我们的体制有优势,可能也会产生问题。在你看来,我们的主要问题是什么?
王绍光:主要问题也就存在于这四个优势之中。第一个优势,没有很多veto player,有一个能做决策的领导核心。这是优势,但同时可能也是问题,如果这个veto player最后变成一个人,问题就大了。比如毛泽东晚年,几乎所有重大事情都由他拍板,其他人都同意的事,他也可以否决,这是很大的问题。即使现在有个中央政治局,20多人,有个政治局常委会,7人,也可能会存在这个问题。这个问题不是存在于决策的过程中,而在于这7个人的群体怎么形成。过去60年中,领导人接班的问题一直没有解决好。本来我们以为十六大交接班是比较顺利的,慢慢开始走向制度化,但是从近年的情况看,好像不完全是那样。从毛泽东时代出现刘少奇、林彪的事,到邓小平时代出现胡耀邦、赵紫阳的事,到江泽民时期出现陈希同的事,胡锦涛时期出现陈良宇的事,“有否决权的玩家”这个群体怎么形成,这个问题一直没解决好。
从好的方面看,一旦形成集体决策,还是不错的。国情问题专家胡鞍钢讲了一个概念——“集体总统制”,这是个非常有意思的理解方式。瑞士就是一种“集体总统制”,中国的7常委也是一种“集体总统制”。但是这个群体是怎么形成的,通过什么机制,到现在还没有找到一个好的办法。用选举的方法产生,会带来很多问题,用现在的方法产生,也会带来问题。所以,有一个能决策的领导核心,既是优势,也可能是个弱点。每一次接班接好了,优势就发挥很好;每一次接班出现危机,整个体制都摇摇欲坠。过去60年每一次重大危机都出现在交接班的转折点,所以中国要么不出事,出事往往是最高层的事。
第二个方面,解决问题的思维方式。如果从上到下有一个明确的大目标,这种思维方式是个好东西。比如,长远来说我们要建立一个全体人民共同富裕的社会,中国共产党作为一个整体,全国人民作为一个整体,在这个大目标比较清晰的情况下共同努力解决问题,这样就很好。但是如果目标本身变得模糊了,仅仅是解决问题的话,就会变得非常事务主义,经常会迷失方向。现在有很多官员能力很强,解决问题很有办法,但是他们把这种能力和办法用在自己身上,用在自己家人身上,为自己谋取私利,这种优势就成了问题。现在讲“顶层设计”,我不太赞成这个说法,因为顶层设计的基本假设是有一些聪明人什么都知道,什么都能行,我不认为存在这样一群聪明人。如果不解决党的领导核心、8000万党员和中国大多数人对一个大目标的认同,解决问题这种思维方式本身也会带来问题,因为只知道如何解决问题,却不知道应该解决什么问题。
玛雅:这让我想起一句话:只顾低头拉车,不顾抬头看路。迷失方向的问题,如果发展到背离社会主义本质,执政党变成了利益集团的代表,不再追求全体人民共同富裕的目标,那解决问题的能力再强,也只能危害国家和人民的利益。
王绍光:第三个方面,多样性。它是优势,但也会有问题。在任何时候,它都会看着非常乱,因为允许多样化一定是非常messy(乱糟糟的)。如果乐观看待,这也许不是问题。但是在有些时候,尤其是出现一些新问题,从上到下,不论从实践还是从实验,都还没有任何经验的时候,就会显得很乱。过去30年间我们就看到,有几个时间段大家都心烦意乱,感到局面非常混乱,这种情况和我们允许多样化是有关系的。多样性从自然科学来讲,不能过度,过度就是chaos(乱局),完全没有多样性叫monoculture(单一经营),也是问题。所以,多样化的度要把握好,不能让它变成混乱状态,又不能变成完全一体化的状态。这个度掌握不好,多样性的优势就成了劣势。
最后一个是回应性。总体来说,中国过去60多年在回应性方面做得是不错的。但是这种回应性是建立在前三个优势的基础上,如果前三个方面出现问题,回应性就失去了依托。比如,当领导人接班出现问题,解决问题的思维方式遇到大方向迷失,或者允许多样化的度没有把握好,造成了混乱局面,在这些情况下,回应性也就无以为继了。
总之,这四个优势都有潜在的可能变成问题,而且在不同的阶段、不同的程度,这四个方面也都是中国的问题。所以,它们都是一个铜板的两面,都具有矛盾性。怎么去处理这些矛盾,把握好应有的度,这是很困难的事情。
[1]王绍光,香港中文大学政治与公共行政系讲座教授,清华大学公共管理学院长江讲座教授,重庆大学人文与社会科学高等研究院兼职教授。
来源:《三农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