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策口号不应该代替政策思考,现成的说法也不应该代替你我的独立思考
人为什么会在缺乏自己的经验证据,或者完全没有这种经验证据的情况下,对某些话深信不疑,以为就是真理呢?心理学家往往将此归咎于人的“轻信”,但社会学家则认为这是因为“偏执”。两者都有道理,并不互相排斥,因为“轻信”是在没有充分证据的情况下就轻易相信,而“偏执”则是一旦相信了,便再难改变想法。
尽管早在2009年,云南省委宣传部就发出通知,要求新闻媒体在报道类似突发公共事件时,禁用“刁民”、“恶势力”等称谓,不得随意给群众贴“不明真相”、“别有用心”、“一小撮”等标签。但时至今日,我们仍然经常听到类似“恶势力”、“敌对势力”的说法,有些人对此深信不疑,可以算得上是一种既轻信又偏执的情况。“恶势力”、“敌对势力”就像“文革”时的“阶级斗争”,是一个人无法用自己的经验来证实的抽象概念,要相信这个“势力”的存在,就必须把经验搁到一边,完全借助“信”的力量。而且,一旦相信以后,由于不可能有推翻它的经验例证,它便又必然成为一个真理。奥地利小说家罗伯特·穆齐尔(RobertMusil)曾语带讽刺地说:“真理的声音里存在着一股可疑的暗流。”也就是说,真理的大门一直是向证伪敞开着的。但对既轻信又偏执的人来说,这扇门是关着的。而且,外面的人越是叫他打开门,他就会把门关得越紧。
彼得·伯格、安东·泽德瓦尔德合著的《疑之颂》里,讲了一件越叫开门、门关得越紧的事情。这是社会心理学家米尔顿·罗克奇(MiltonRokeach)做的一个实验。有三个精神病人,他们每一个人都相信自己是耶稣基督。罗克奇认为,如果把他们安置在同一所精神病院,让他们有机会相互讨论,或许能治好他们的妄想症。他设计的这个办法叫“认知失调疗法”,也就是让这三个精神病人有机会相互证伪,促使他们对自己坚信不疑的想法(自己是耶稣基督)发生认知失调,把失调了的认知纠正过来。
但是,完全出乎罗克奇意料的是,这三个精神病人在一起讨论过一阵以后,非但没有得到预期的治疗,反而更加相信自己是耶稣基督了。其中罗克奇曾一度以为是最清醒的一位相信得最为偏执。那个人说,按照他的看法,“其他两个人肯定是彻底疯了,他们居然相信自己是耶稣基督”。他还解释说,“这真是荒唐,因为很显然只能有一个人是耶稣基督”。耶稣基督不可能是另外两个,因此一定是他自己。同样,谁要是反驳“敌对势力”,不仅驳不倒,连他自己也会被看成是敌对势力。
牛津大学教授凯瑟琳·泰勒(KathleenTaylor)在《洗脑:思想控制的科学》中指出,人轻信而偏执的想法大多是外来灌注,而自己又缺乏思考的结果。这样的想法成为奥威尔在《1984》中描述的“捷径思维”(routethinking):思维顺着一条走熟的路,机械地自动推进。
泰勒的研究结合了神经科学和心理学,对人为什么会顺着固定的思路、不动脑筋地一次次重复同样的看法做了解释。她指出,人类大脑推理和认知的神经科学(neuroscience)证明,一个人的思想是可以被外来影响形成的,并不需要是他自己独立思考的结果。她还发现,人的大脑中有一些神经轨道,在受到信息和新奇刺激时可以打通,变得通顺。教条性的语言一开始就是这种具有新奇刺激力的信息,因为它往往听上去很深刻、高屋建瓴或高瞻远瞩、很有水平。“恶势力”、“敌对势力”就属于这一类语言。当这种给人强烈印象的语言词汇被反复、不断地灌输进人的大脑时,他的神经元之间会更加畅通,变成一种类似条件反射的“自动想法”,他的思维就会被“程序化”(programmed)。这种语言的影响可以是相当隐蔽和不知不觉的,在专家、学者身上也起作用。有时候国内外学者讨论同一个问题,使用的语言会有相当明显的差别,这种差别潜在地影响了他们思考问题的方式和结论,其中有的便是长期“程序化”的结果。
那些看上去新奇、有力、具有高度概括性的语言,对几乎所有人都会有一种自然而然的吸引力,口号往往就是借助这样的语言,口号需要不断翻新也是因为这个道理。但是,正如政策口号不应该代替政策思考一样,现成的说法也不应该代替你我对每个具体问题的思考。轻信并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情,轻信不只是你自己不成熟,而且可能是在支持一个误导所有人的不实想法。
(作者为加州圣玛利学院教授)
来源: 南方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