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京北海公园湖泊北岸,坐落着一个幽静的院落。它原名“快雪堂”,是乾隆皇帝以《快雪时晴帖》为名修建的,院中有王羲之著名的《快雪时晴帖》碑刻。民国初,这个院子命名为“松坡图书馆”。它的建立不仅见证了梁启超与蔡锷深厚的师生情谊,更记载了一段笔杆子与枪杆子共同倒袁的悲壮历史。
蔡锷其人
蔡锷原名艮寅,字松坡,后改名“锷”。1882年出生于湖南邵阳一个贫寒的农民家庭。1897年梁启超任湖南时务学堂中文总教习时,蔡是向梁执弟子礼的学生,那时他就显得才华出众。1899年他与时务学堂的一些同学东渡日本留学,住在梁家约一年。1901年12月经梁启超等人多方设法,蔡锷获得湖广总督张之洞资助,作为自费生进入日本成城学校学军;1903年又获得湖南抚院奖励,转为江南官费生,升入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第三期骑兵科深造;1904年10月以优异成绩毕业。回国后先后在江西、湖南、广西、 云南建立新军,开办陆军学堂。1911年10月30日蔡锷与革命党人李根源在昆明率新军响应武昌起义,被推为临时革命总司令,成立云南军政府,任都督。1915年袁世凯称帝,蔡锷从北京潜回云南,与唐继尧等人于12月25日宣布云南独立,组织护国军,发动护国战争,并任护国军第一军总司令。1916年春率部在四川纳溪,泸州击败优势袁军,迫使袁世凯取消帝制。袁去世后蔡锷任四川督军兼省长。1916年11月8日病逝于日本福冈。
朱德同志回忆蔡锷
据1909年时曾在云南陆军讲武堂学习的朱德同志回忆,蔡锷是典型的知识分子,体弱面白,瘦瘦的脸上两眼相距甚宽,双颊略像女性,但口角却显得严峻,刚毅。为人沉静,态度庄重,对待自己及所有学员都要求很严。时间证明这个瘦弱的人乃是当时最出色,最富有潜力的领导人之一,他拥有与生俱来的组织和行政才能,而且是一个令哪怕是最狡黠善变的官员也会中他计谋的领导人。
蔡锷每晚办公到深夜,朱德有时去看他,谈些有关自己进修的问题。他的办公室里四周堆满了中文和日文书籍,有些书朱德可以借出去看。蔡锷还订有报纸,有些是共和派的秘密报纸;有些来自香港和东京。这些报纸大声疾呼猛烈攻击各式各样的帝制派,主张武力推翻清廷。蔡锷虽准许朱德在他的办公室里阅读这些报纸,却从不表露自己的意见,对清廷也从不表露不满之意。他同其他教官不同,在任何讲义中从不注入革命思想。他白天像个驱策苦干的人,使自己和学员忙碌不堪,其他时间便过着与人隔绝的生活。头脑中充满了天才和智慧的蔡锷深得云贵总督李经羲的信任。1911年10月30日云南起义前夕,有人将起义消息密告给李经羲,李经羲立即给蔡锷打电话询问,蔡答一切平静,各指挥官和参谋都吃饭去了。其实这些军官和参谋早已被蔡锷抓起来了。李经羲下令要蔡锷把新军里的革命派嫌疑分子一网打尽,铐起来见他,蔡答“一个钟头内全部抓住带到”。李深信不疑。
当晚蔡锷和其他同盟会的领导到起义士兵集合点,坐上最高指挥官席位,朱德吃了一惊。蔡用他那特有的冷静,高亢的声音,发表简短的演说,说明他已被同盟会推举为总督,新军要立即推翻清朝在云南的统治,同宣布脱离北京而独立13个省站在一起。其后的战斗证明蔡锷不愧为辛亥革命杰出的领导人之一。
蔡梁联手 历尽艰险 共同倒袁
1913年12月,有人警告袁世凯,说是有个名叫蔡锷的“危险的天才”还远在云南,以他的声望和谋略来讲,最好还是调到北京来严加看管。袁因此没有采取暗杀蔡锷的办法,而是命令他入京,出任经界督办和将军府将军。
在是否进京这个问题上,云南的所有共和派开了无数次会议进行讨论。蔡锷明白,如果拒绝,将给袁世凯以口实,云南就要被袁的军队夷平,自己今后也只能在被暗杀或逃亡之间选择一条路了。而此时蔡的老师梁启超在北京政府任司法总长,也许能保住他的性命。蔡锷的目的是只要能维持住云南的革命政权,把全省置于国民党控制下,共和派今后便能重整旗鼓。因此他不顾个人安危,电告北京即将动身北上。
1915年初,袁世凯之子袁克定宴请梁启超,隐露变更国体,复辟帝制的企图,求梁赞同。语既格格不入,梁知祸之将至,遂移家至天津意租界。其后曾多次致函规劝袁世凯。
同年8月14日,旨在恢复帝制的筹安会成立。次日蔡锷来天津,与梁启超同到汤觉顿家商议了一夜,决心共同讨袁。梁即草拟《异哉所谓国体问题者》一文。袁世凯得知后托人以二十万元贿梁请勿发表,遭婉拒后,袁派人来威胁:“君亡命已十余年,此中况味亦既饱尝,何必自苦”。此后梁被侦探日夜包围。
蔡锷回京后,伪装拥护帝制,对人说:“我的先生(指梁启超)是书呆子,不识时务”。但同时他给云贵旧部发了数十封密电为起义做准备。这些电报引起了袁世凯的警觉。10月14日袁派人搜查蔡府,希望找到电报密码,而此时密码已存放在天津梁启超的卧室中。蔡锷则躲在名妓小凤仙家里,以品茶奏曲为乐,借以迷惑袁世凯。此后又以患喉疾为由,多次请假赴津医治,并住院治疗。12月2日以到日本医病的请求获准后,离津赴日本转道越南,经滇越铁路回到昆明。
1915年12月25日起义前,蔡锷病得很厉害。朱德同志回忆道:见到蔡时“吃惊得说不出话来”,只见他“瘦得像鬼,两颊下陷,整个脸上只有两个眼睛还闪闪发光。” “当他向我走来时,我低头流泪,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虽命在旦夕,思想却一如既往,锋利得像把宝剑。”蔡锷将起义计划报告完毕,朱德对他说:“可是你不能带队去啊,你有病要送命的!”蔡看了看朱德以后把眼光移到别处说:“别无办法,反正我的日子也不多了,我要把全部生命献给民国。”
起义后,蔡锷以一省之力搏一国之力,战斗异常艰苦。他拖着病体,坐在担架上指挥战斗,近四个月平均每日睡不到三小时,吃的饭是一半米一半沙。经过几回以少击众的战斗之后,敌人不敢和他交锋,只打算仗着人多企图困死他。到后来起义军几乎连半饱都不能了,然却没有一个人退却。而除贵州于1916年1月27日宣布独立外,其他西南各省暂持观望态度。蔡处境危急,曾数度急电向老师梁启超求援。
为了联络东南各省和争取国际支援,梁启超在蔡锷离津14天后(1915年12月16日)赴上海。临走前一小时去和李夫人告别,把事情大概告她。夫人说:“我早就看出来了,因为你不说我当然也不问你”。“上自高堂,下逮儿女,我一身任之,君当为国死,毋反顾也。”以前梁出门时夫人从不送别,这回是凌晨三点钟,却送他到大门口,很像是一种可能后会无期的感觉。
梁启超一到上海就发觉有人跟踪,朋友带着他每走三、四条马路就换一次洋车,换了七次才在友人家住下。过了几天又发现有人跟踪,梁于是在英租界租了一所房子,王夫人带着两个年幼的儿女陪住掩护。本不想让英捕房知晓,但情况危急,不得不通知他们请派遣两名巡捕来,日夜轮流看门。1916年3月4日,梁启超在日本友人帮助下,乘横滨丸号船偷渡到香港,不敢上岸,从海上转妙义山号运煤船到越南海防。在船上白天躲在锅炉旁的小屋内,闷热难耐,深夜才能到甲板上透气。到海防后,梁躲在潮湿闷热的大山里,染上当地的一种热病,四周无人,灯火尽熄,茶水俱绝。次晨来人急以一种草药施治,如拖延治疗就有生命危险。十日后广西都督陆荣廷派汽车来接,4月4日到达南宁。陆荣廷于3月15日宣布广西独立。此前梁派人给陆送去他写的《广西致北京最后通牒电》和《广西致各省通电》促其独立。
4月6日广东龙济光宣布独立,梁启超与陆荣廷启身赴粤。途中得知4月12日发生“海珠惨案”,与梁情同骨肉的挚友汤觉顿等三人先遣队被枪杀,形势危急的情况下,梁不顾个人安危,深入虎穴进行劝说。当时又有人要对梁下手,梁不为所惧,发表了声色俱厉、激昂慷慨的演说,终于说服广东各派,稳定了局势。事后有人对梁说,你演说时声如打雷,手拍桌子震得桌上玻璃杯叮当响。之后,4月12日浙江独立;5月9日陕西独立;5月22日,29日四川,湖南相继独立。6月6日袁世凯病故。6月29日黎元洪继任大总统,宣布恢复《中华民国临时约法》和国会,反袁护国战争取得胜利。
见证蔡梁生死情谊的松坡图书馆
残酷的战争摧毁了蔡锷的健康,他患的喉结核病日益严重,最后已无法说话。1916年9月初赴日本治病,11月8日病逝,年仅34岁。噩耗传来,梁启超万分悲恸。12月3日即向17位督军和省长致电,发起在上海创办纪念松坡图书馆,以纪念蔡锷,获各省响应,并公推他为筹办主任,随即在上海成立“松社”,但因“时事多艰,集资不易,久而未成”(梁启超语)。1920年春梁赴欧洲游历返国,松社同人认为图书馆应予筹办,并认为此图书馆以设于首善之区北京为宜。1922年梁上书总统黎元洪,获准将北海公园快雪堂及石虎胡同7号官房为馆址。遂决定以快雪堂为第一馆,专藏本国图书;石虎胡同7号为第二馆,专藏外文图书。快雪堂前二进作为书库和阅览室,后一进为蔡公祠,内挂蔡锷及护国之役先烈相片,神龛供着他们的神主,玻璃橱内陈列着蔡锷的军服,军刀,望远镜等遗物。
第二馆于1923年6月1日开馆,第一个月即接待读者456人。第一馆于1923年成立,1925年10月开馆。由于第一馆设在公园内,进门须购门票,所以读者不多,但也因此吸引了一些喜好幽静的学者,来此从事研究和写作。
梁启超每周都要来第二馆住三天从事写作。他生前一直为该馆募捐基金。清华大学国学研究院助教蒋善国记载:“梁在研究室起草《中国文化史讲义》,每日三千言,并指导研究生一切功课。此外每日为松坡图书馆鬻书捐助基金,挥毫不缀,其病纯由于劳累过度所致。当时名医肖龙友为之诊治,曾谓余曰:‘梁先生不能静养,执笔不缀,如能百日不看书,余定保其痊愈也’”。梁启超为松坡图书馆所做的一切表达了他与蔡锷的生死情谊。
1929年初梁启超病故。由于经费不足,松坡图书馆两馆合并。1949年5月松坡图书馆与北平图书馆合并,继续开放了几年之后关闭。其后曾作为书库和家属院。1987年交还给北海公园,蔡锷的遗物移交到国家博物馆(正在展出)。
十分遗憾与希望
1945年秋,台儿庄战役非蒋嫡系抗日名将李宗仁,被蒋剥夺军权派任北平行营主任,来到松坡图书馆.我爹带着我和妹妹与梁家在京后人一道,站在该馆东侧门前的山坡上,只见个子不高的他,两眼炯炯有神,身披礼服呢军斗蓬,缓慢走上山坡进入松坡图书馆。李宗仁早年就读于广西陆军小学堂和广西陆军速成学校,1910年入同盟会,1913年任广西将校讲习所教官,此期间正是蔡锷在西南各省建立新军,开办陆军学堂之际。估计他是在蔡的忌日来表示悼念和敬仰的。
多年来我几度来到快雪堂前,希望看到有关松坡图书馆的标志或说明,但令我十分失望。近闻快雪堂已出租给私人开办快雪堂书法博物馆。该馆以乾隆皇帝建快雪堂与《快雪时晴帖》碑刻为主题;有关护国英烈的牌主仍锁在院内一小屋中,并不打算展示有关蔡锷等护国英雄的事迹。我认为梁启超和蔡锷不顾个人安危,奋身投入护国战役,最终阻止了袁世凯复辟帝制,这是复兴中华历史进程中无比光辉的一页。松坡图书馆凝聚着梁蔡二人爱国爱民的生死情谊和革命情怀。他们那种不惜牺牲个人为国为民奋斗到底的精神,永远值得后人继承并发扬光大。松坡图书馆的存在历史,更有利于申遗。应在该院落墙壁上简介该馆和护国战争的关系。快雪堂中宽敞的三殿两院,有足够空间开办书法展览并供文人墨客活动。快雪堂及其碑刻属于人民,应常年对游客开放。
(杜光附识:本文是梁启超的侄女梁思萃写的回忆文章。全文以松坡图书馆为节点,介绍了梁启超同蔡锷的深厚情谊和他们在讨袁护国战争中的事迹,然后落笔于蔡锷去世后梁启超为纪念他而筹建松坡图书馆,最后建议在松坡图书馆原址——北海快雪堂简介该馆和护国战争的史迹,以教育后人。
自晚清洋务派开启中华民族从专制走向民主的历史征途后,一百多年来,无数仁人志士为了实现这个宏伟目标而拼搏奋斗。他们抛头颅,洒热血,留下了许许多多可歌可泣的感人史迹。遗憾的是,五六十年来,许多历史事实被隐瞒、被篡改,许多历史真相被掩盖、被扭曲,直到近十几年,才有一些学者和知情者出而记述被篡改、扭曲的历史上的事实真相,还原历史的本来面貌,使后人有可能从真实的历史中吸取有益的经验教训。他们为社会作出贡献,值得称道。
梁思萃所记述的松坡图书馆,从1922年开馆到五十年代关闭,虽然只存在了三十来年,但由于它同梁启超和蔡锷这两位历史伟人紧密联系,因而具有特殊的意义,它的遗迹应该有所展示。梁思萃在本文结束时提出的建议,正通过友人向有关部门提出,希望她的愿望能够完满实现。
我同梁思萃结识于65年前,她当年也是学生运动的积极分子这。1948年8月19日、20日,国民党政府特种刑事法庭发布两批传讯名单,上了名单的同学仓促离校,分别隐蔽。我和两位同学(袁洪铎后改名黄诚、王金铸后改名王陶)由梁思萃带到南长安街她二伯梁启勋的家里,足不出户地住了七天。除使我们转危为安外,她还帮助南京戏剧专科学校上了传讯名单的陈怀凯、刘燕驰(陈凯歌的父母)等4位同学平安脱险。
九十年代后,我和梁思萃、黄诚、王陶曾多次欢聚,畅谈当年旧事和别后遭遇,交流对几十年来的经历的反思和感悟,深为当年为之奋斗的理想被扭曲而遗憾,觉得应该重拾当年的理想,以自己力所能及的方式,为尚未实现的自由民主贡献有限的晚年。我们是被人们称为“两头真”的这个小小群体的成员。
梁思萃现在依然活跃在旧友新朋之间,为传播真理、交流思想而穿针引线。本文是她最近记述历史事实的一个尝试。 杜光写于 2013年 8月16日)
原载于《北京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