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世界大战战败后，日本放弃「军事征服」，改采「商贸征服」。全民从头再来，一如明治维新的虚心致志学西学，勤俭刻苦劳动，产品的设计和生产以客为先，以顾客为上帝，极尽讨好顾客之能事。日本文化结合西方文化，再一次征服东南亚、欧美和全世界，做到「军事征服」做不到的丰功伟业，创造了一个战后奇迹，成为世界第二经济实体。
日本未真心悔过
日本人以为，「商贸征服」又一次证明日本民族的优越性，日本已「完全」现代化，「商贸征服」又证明日本百多年来集体历史抉择的正确，日本可以做、世界应接受她是一个「正常」的现代国家。这次要出任联合国的常任理事国，也是以「正常化」、「正常国」为诉求。亚洲十亿计的人口，却不以为然，认为和德国比，日本并没真心诚意认错和悔过，而且反口覆舌，要篡改历史，推卸责任，日本仍不是一个「正常」的国家，欠下的道德和实利旧账又绝大部分未清，距「正常化」、「正常国」这个「自然应然」状态太远，不足以担重任。经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战败，日本现在还未察觉到现代化并不单是物质力量的增长，而是文化意识和结构的改造─由集体主义的生存模式转化为个体主义为基础的生存模式，肯定个人（the individual）的价值和自由意志，开放个体直接接触生活、现实和世界，面对未知和不确定，突破现状和建制（the establishment）；西方五百年来的物质力量的增长，和这种文化意识和结构由集体主义转化为个体主义的过程，相因相成。
这种文化结构的改造，无处不在触动民族的终极灵魂、死穴和文化盲点。
这并不只是日本的问题，而是亚洲包括香港传统小农社会现代化中常遇的政经和企业「集体主义病」。所谓「东方政经和华商企业的集体主义病」，是指（1）一种原始宗教、宗族式的总体性如天如地，由上而下笼罩和乘载天下万物万民，为生民立命；（2）这个原始宗教、宗族式的总体性由最终一个「绝对自由人」代表总体性，人代神，不会错，不能认错；（3）一人一伙一党一阶层拥有天下众生万物，以思想伦理教化、官僚组织及农牧蛮力介定和维持一切秩序和权力，无节制剥削和运用内外的社会和自然资源；（4）社会和公私机构的结构和运作分等级，时严时松，有无虚实互应；（5）人人迷信集体的力量，以集体的数量及自虐取胜，人海战术和无限牺牲短期攻坚掠地逞强，拙于和平管治，昧于质变和大势大气候的转变；（6）以主观唯心代替客观和事实，事实和现实由权力塑造，信息层层扭曲和隔滤，知识下降，错中途不能认，中途转不了弯，错要一直错下去，小错由中错填数，中错由大错遮掩。
香港与西方接触百载
香港千年计的小农社会的文化累积，百多年来直接和西方世界接驳，经济、政治、法治、管治、个体与集体关系，香港用英人的体制和系统，由一个文化堆填区变成一个聚宝盆，再变成一个跨越中西方的文化思想学术宝山。但由于英人引入香港的西学只重应用性，香港有分割的体制、专业的部门，都只是「拿来主义」的应用性，并以之为「港人身份」的文化认同的内容，但香港没有日本人明治维新时对西学、对西学在东方的交流的研究和认识水平。
二十世纪，中国的知识分子南来香港，不论思想取向或政治立场，在香港生活十年八年以上，也极少把香港的独特人文形态和现象融入他们的生命和学问中，令人怀疑他们有没有真生命，有没有真学问。他们可能仍活在中西方的建制思想框框里，重复另外建制的套式，而不是从生活和生命中产生学问，也不是把别人既成的学问，放进自己的生活和生命中体会和验证。香港没有内在自生的「文化生命力」，不能走出建制、超越既成体系，从生活实践中累积和转化，进行物质和精神、形而下与形而上的0与1之间的质变、提升和统合，形成自觉的整全（holistic）文化。
民族死穴和盲点
日本的现代化/开化，由天皇、贵族和武士阶层结合成新的生命共同体，以传统集体主义推行现代的教育、知识、经济建设、军事实力、民族主义，不尊重个人实体性、独立性和生存意义；百多年来，个人顶天立地、直接接触生活、现实和世界的活命空间和自由受不同程度和方式的抑制，每个人都是皇家/国家/当权执政者的依附品/螺丝钉/牺牲品。这种模式短期内可以举国攻坚逞强，但欠自觉性和反向思维，活在自己创造的现实中，昧于客观大势的地壳大挪移，主观唯心脱离现实也不知，和全世界为敌，还认定是全世界不对，是全世界对日本不公平，终于走上穷兵黩武的军国主义，害己害人。
经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战败，日本现在还未察觉这种民族死穴和文化盲点，就如德国经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战败，也未察觉同样的民族死穴和文化盲点。
日本国家和企业以「东方政经和企业的集体主义」观看现代化，以为靠「东方政经和企业的集体主义」把经济搞上去，就是现代化的全部，完成了物质层面的经济、军事和官僚体制、建筑等等有形硬件，就可以完整「脱亚入欧」。
德国和日本都走过这条「以传统集体主义单脚走现代化」的路。德国走完，今天可以「以现代个体自由主义和俗世实利两条腿」走现代化的路，日本似乎才走了一半。日本还未察觉的，不单是自己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罪行，还有日本文化和「现代性」之间的质的差距。日本国家和企业同一模式成功，同一模式失败。十多年来日本经济一蹶不振。（2005-4-26，大公报）
作者为资深评论员，博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