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题目是临时想到的。虽然相关的文献已经有些了解,但对世界观念史的演进比如时间、空间的观念却不能说有深入的研究。颜之推《颜氏家训·勉学》:“观天下书未遍,不得妄下雌黄。”好在对我们来说,关于世界或人生的演进有我们经验层面的知识,这已经足够我们展开思考和讨论的了。
为什么想到这个问题?因为立人的李英强、传知行的郭玉闪、蓝衣工人合作社的何忠洲等几位年轻朋友当年曾跟我多有来往,在我远赴云南乡下养病、读书之后,我就跟他们少了联系。前年春天正式回北京谋生,已经世移时易,不再有当年的社交生活。而这几位年轻朋友在各自己的领域都做得相当出色。我自己的人生角色也日渐单一,我日益转向书斋、旁观,转向自己的读写生活。我出版了《老子传》,这一本在我自己看来足够重要的思想传记,是一部有着现代性品格、又多少还原历史真实的书,也有些人以为这是我的“政治遗嘱”。我还出版了《非常道2》,这是一本在我自己看来回应国内近年唱红歌、民族主义思潮的书,是回答中国富起来后的国家、个人认同的书。我个人稍稍遗憾的是,这些书虽然也有不错的市场,但并未像当年《非常道》那样深入人心。而且,我仍一以贯之地关注当代社会,但我的文字或影响基本上边缘化了。
在我个人的研究中,我更大的精力转向先秦、上古中国史,转向易经。这个转向似乎更少有人能够理解。我意识到,我个人跟时代有些距离,要么时代落后于我,要么我落后于时代。有时候我自己也不免悲从中来。在我个人的生计还飘忽不安、没有任何保障的时候,我经常长达两三个月不怎么出门,在家里读书,想象古典中国人的生活,并试图理解他们之于我们当代人的意义。当然,我也曾经跟自己开过玩笑,那就是,我居然在步孔子的后尘。我回过头看自己这十来年的读写生活,除了对当代社会的批评以外,我更多的工作是述而不作,是整理、温故前贤的德行、言论、事功。这有点儿像孔子,当然,他老人家是集夏、商、周三代大成,但他也是述而不作。
话说回来,因为追溯中国的源头,我对现实的关注不再用心。对现实的关注一度使我获得了命名的能力,这是一种观察社会、进而得出结论的创造力。我几乎是轻而易举地提出了类人孩、次法西斯社会、中国劫、自由之美、成人之美等概念,以至于有人说我是造概念的专家。在当代,大概只有毛喻原先生、吴思先生等思想家们具有提供概念的原创和结构能力。但是,自从我回到北京生活,我发现自己的这一能力有所降低,这一度让我非常恐慌。就好像一个人兜里有银子心里不慌,兜里瘪了之后,他心里极度不安一样。或者,就像江郎才尽那故事的主角一样,我也一度怀疑自己是否江郎才尽了。
这样的经历在我写微博时都有所体现。我的微博大概跟大多数人的微博不同,我几乎都是原创,每天上网时写两条发布,有时提前写好,有时临时杜撰。在写微博时,我试图表述过想给大家提供新观念的想法,比如我批评知识暴发户现象,还有我从中国劫的概念后退一步,我说我们社会最近七十年是朝三暮四,前三十年政治文革,后四十年经济文革,都在革文化的命。但因为是微博,而且我的精力极为有限,我难以展开,后来就不了了之。
这种跟现实有距离的情况表现在很多方面。当朋友、或外人问我一些现实问题,我已经不再有当年那样深思熟虑的答案,不再有那种明确、信心满满的答案。比如,有人问我重庆事变之后中国的左派会如何变化、发展下去,我就没有研究;比如,有人问我中国政治演变的可能性,我就没有答案。面对社会空前复杂的变化,以及年轻一代人的人生选择,我开始不断地拷问自己,我是否做得像这些年轻人一样问心无愧?我是否尽到了自己的责任?我是否背叛了自己的青春梦想?……这些问题,在我这里,最终变成了对身体的追问,对时间、空间的追问,对人生意义的追问。
这就是我今天要回答的,人的目的是什么。
我不知道大家怎么看待这个问题。你们个人生活的目的是什么?有些人会说,房子、车子,成功人士……这样的目的在我看来跟放羊娃的目的没有太大的区别。你们大概都知道那个放羊娃的故事,在一个贫穷的大山里,一名记者问一个放羊娃,“你在干嘛?”放羊娃答,“我在放羊。”记者又问,“你长大后要干嘛?”放羊娃答,“长大后娶媳妇,生娃。”接下来你猜到的。记者再问,“生娃干嘛?”放羊娃继续答,“放羊”。人们用这个故事教育大家说要好好读书,才能走出大山,才能赚大钱。可是又有一个很严重的问题!赚大钱之后呢?取媳妇生娃?生娃以后呢?读书赚大钱?……在这里贫穷与富裕的目的没有区别,都是循环、轮回。大概很多人的人生目的就是这个样子的,成为贫富各自秩序的一个环节,一个链条。
说实话,我好像很少考虑过这样的生活。尽管我跟人们一样,希望过好日子,希望有像样的、足够体面的物质的生活;但我从来没有为挣钱而放弃我个人的心性、兴趣。就在前两天,我跟一些媒体和出版的朋友聊天,尽管他们是朋友,但我还是为他们那种小心谨慎又不免有些得意的心理感到不安。说严重一些,他们在从事这个国家的谎言行业;说轻一些,他们日常工作生活中有很多压抑个人、压抑人的良知和常识感的东西;但他们都忍受下来了,都适应下来了,这并没有什么问题。问题是,他们进而得意了。这才是我所不安的。我想,即使我从头开始,进入这一行业,我至少不会得意的,不会有活着的优越感、轻浮感。进一步,我想我还是会退出的,哪怕我去街上擦鞋、卖花,我也是一个正常人,有我们普通人的喜怒哀乐、辛酸苦辣,有我们人类的幸福。我们做不了像国家机器或市场机器中的瞒和骗那样愚人愚己,我们做不了这个专制或异化人性时代的帮忙者或帮闲者。
也许你们会体谅这些人,就像爱因斯坦当年也极为谨慎地说,大多数人都不免世俗一样。爱因斯坦说,在他还是一个相当早熟的少年的时候,他就已经深切地意识到,大多数人终生无休止地追逐的那些希望和努力是毫无价值的。但是,伟大的爱因斯坦还说,他很快发现了这种追逐的残酷,即一种用伪善和漂亮的字句掩饰的残酷。
我想,我自己没有像爱因斯坦那么早熟,但他说的那些我能够理解。甚至说,即使大多数人的世俗选择,比如大多数人的沉默、乡愿、犬儒是可以理解的,但在今天,这种选择是越来越不可原谅的了。因为这种选择不仅有爱因斯坦所说的残酷,本身也有一种人性深处的罪错。
用西方哲学家们的话说,这种选择是使人生处于一种“无明”状态;用佛家的话说,这种选择是一种业力,大家的共业带来了当代的灾难,带来了自然、社会和人生的苦难。大多数人的传统选择,如放羊娃或高级放羊娃,比如城里的高富帅,那些放羊娃的2.0或3.0版本们,无论是富人还是穷人,都加剧了现代性的危机,加剧了现代社会的危机。为了解决这些危机,发展中国家和发达国家,在近年先后发生了很多事,从经济危机、内战、革命到抗争运动,都是这一全球化时代下的各类危机的本能反应。像占领华尔街运动,以和平请愿的方式吁请大家拿出良心来,不要那么贪婪,这是相当悲壮而又无奈的。人们对现代制度及其制度机器中的零件表达不满,这个制度机器目前具有压倒一切个人的威力,人们在这个制度机器下生活一时难以博弈出一种新制度来,但人们可以请求大家回到良知良能状态,能够扪心自问,人们要求大家不要做制度机器中的零件,不要做工具……
因此,我们今天要回答人的目的有着很大的普遍性。
但这个目的我们不能提供抽象的答案,或想象着提供答案。比如说人的目的是要给社会做贡献,是要爱国,是要做成功人士,是要有健康的身心,等等。或者干脆否定说,人没有目的,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但是,贡献、爱国、成功、健康,这些东西,并不能概括人的全部生活,表达人的全部经验。而否定式的答案又往往跟我们人性中的虚荣或高尚需要相背离,无论贫富贵贱,我们每个人都有他自己活着的根据,有他自己活着的方向、阶段、手段、目标,否则我们虽然为所欲为,但跟行尸走肉没什么区别。
人肯定是有目的的。我们把人的目的跟人的一生相连,目的就在于跟人的生命轨迹发生了关系。人生百年,或人的命运,其潜在的目的意义等待我们去认出来。这一点,我们普通人也都有经验。就拿放羊娃的故事来说,那个放羊娃听记者教诲要升级换代,去读书,结果他追问记者,读书做什么,读书挣钱,挣钱娶媳妇,娶媳妇生娃,生娃读书挣钱……这个放羊娃嘲笑记者的麻烦,他说他的爸爸是放羊的,他的爷爷是放羊的,他的人生乃至他的孩子的人生放羊没什么不好……
关于放羊娃的故事可以引申出很多道理。但这个放羊娃对城里记者的反应却是最为值得我们讨论的,我们看得出来,这个放羊娃并不愚笨,他很聪明,他甚至想象过自己和世世代代亲人的命运。联系到我们今天的话题,可以说,他是知道自己的人生目的的。
我们说,记得自己的命运本身就有一种目的性,他的人生不是盲目的,而是在一种目的下面简单、自足、充实、确定地生活,这就了不起。其实,任何生灵,乃至非生物,都有这种目的,你们可以称之为记忆,也可以称之为神识,一种神明认识。比如动物有记忆,植物有记忆,石头有记忆,河水也有记忆,甚至钢铁也有记忆,一旦钢铁的负荷过重,它的记忆出现断裂,就会发生金属疲劳,钢铁很疲劳,不能再出力负重了……
从非生物开始,宇宙万物的记忆或神识越来越神奇。比如种子有记忆,古典中国人观察到,有的种子就在芒种前后一两天发芽,有的花朵就在雨水后一天开花……他们观察天象,发现种子发芽时,天上会有雷雨,雷雨带来了水份、肥料,似乎老天知道种子这时需要水份和养料,似乎种子知道老天会给予水份和养料。天象与地象如此巧妙地配合,这是一种巧合吗。不是的,这是一种千万年的进化经验。你可以叫它经验积累,叫它记忆,也可以叫它别的什么。
其实人也是,比如我们身体的肠胃也有着近万年的经验,我们对食物的承受和消化吸收能力,在这千万年中已经形成了一定的常数。用专业术语,这个常数的轨迹经行了温饱阶段、营养阶段,目前向功能阶段过渡,如果不知道这个常轨,如果硬要把人生当作是人身不断地无节制地摄取各种食物的过程,那么我们的人生和人身就脱轨了。比如我们伟大的诗人杜甫据说是吃牛肉撑死的,我们伟大的诗人穆旦在印度也差一点饱死……
可以说,打破这个常数,非肠胃能力所及,身体就出现了变异,成年人的各种病症五花八门,惨不忍睹;就是孩子,很多十来岁的小孩,也是一个巨无霸式的肚子,而很多成年人的病如癌症、糖尿病等等已经在孩子身上发生了……这就是变异。我们可以得出结论说,这样的人跟钢铁一样,失去了记忆,疲劳以至衰变了。或者说,在他们投身于吃喝时,他们忘记了人的目的。
因此,我们说,失去记忆、背叛过去的人没有目的,他可能有他自己的目的。那些假装健忘,忘记你的人;那些背叛青春理想的人,他有自己的目的;那些似乎有惊人的胃口忙于吞食这个社会的各类食物或其他资源的人,他有自己的目的。但是,他们在人的意义,在人类的意义上,在心灵的层面上,他们是无目的的。他们是无心的。所以他们显得很忙,心亡了就是忙;他们显得健忘,心亡了就是忘。
我们说,人的目的就在于寻找记忆,寻找人跟世界的关系,寻找人的类的认同。人首先是以自我为中心,推己及人的。用儒家的话说,人心惟微,所以人要正心;意念无穷,所以人要诚意;人栖息在以身体为中心的文明单位之中,所以人要修身;人栖居在以家庭为中心的文明单位之中,所以人要齐家;人属于邦国为中心的文明单位,所以人要治国;人更属于以天下为中心的文明单位,所以人要平天下。
这个推己及人的文明单位的扩大,带来的是前一单位的去中心化。就是说,文明的演进是不断去自我中心化的。就像那个放羊娃,最初只是以自我为中心,但他放下这一中心,把过去、未来,城里、乡村纳入他的视野,他就有新的感觉。活在当下来放羊,对他来说就更为自觉了。这也是我们大多数人的经验,当我们以为自己的家、自己的家乡、自己的国家独特得无以伦比时,我们就是以自己、家国为中心的;只是有我们去自我中心,我们才能更平实地、更坚定地爱我们自己的家园,爱我们自己的国家。这个去自我中心的文明演进意思,其实还是年轻的学者聂传炎提醒我的,我觉得他的发明极好。发扬个性、发现真正的自我,就得去除自我中心,去除自私自利主义。这种去自我中心的自我意识,在费孝通那里,就是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世界大同。
但遗憾的是,大多数人身处无明状态,仍生活在自我中心的幻觉里。甚至伟大的孔子虽然说仁者爱人,但他未能跳出华夏中心观。他对当时华夏周边地区的人民缺少感觉,他希望用华夏来转化周围的夷狄,而否定夷狄变华夏。耶稣就要好一些,他说过,上帝的归上帝,恺撒的归恺撒。
孔子如此,大多数人就更难以超越了。他们活在想象的自我世界。我们经常听到有人说,他的命是天底下最苦的了;他的经历奇特,如果写出来,肯定是一部感动人的杰作;有人说,我们生活的时代是有史以来最好的时代;有人说,我们的国家是天底下最适合人生活最值得爱的国家……凡此种种,都是沉浸在较为低级的自我中心状态。这一点,我们大多数人不能免俗,甚至我自己,也会经常不由自主地想,我这半辈子可能是同龄人中经历最为奇特的人了。我想到这一点,就会告诫自己,我只不过是一个普通平常的人了。用马克思的话,人所具有的我都具有,人们的贪婪、懒惰、情欲、专注、灵性等等,我都具有,我跟大家并没有两样。只有提醒自己这一点,我的心态才会平实得多,也正常得多。否则,用我们中国人的话,尾巴翘到天上去了。而很多活在自我中心中的人,不仅有优越感,甚至以为人类都在他脚底下,我们普通人在他眼里,就像蚊子苍蝇一类的低等生物一样。
实际上,那些活在自我中心中的人,那些自我中心主义者,并没有什么个性和自我。自我、个性跟生在一起,自我中心则跟死在一起。前者是明亮的、温暖的、亲切的、可交流的、生生不已的;后者是压抑的、愤闷的、阴暗的、绝缘的、予取予夺的。一旦沉浸在文明的初级或低级单位中心里,他就没有时间空间的意识,在他那里,宇宙时空还没有诞生。这就像一个无节制的富二代小胖墩儿,他只知道吃喝,只知道唯彼作享作福,他不知道自己的身心的绵延感,即时间意识,也不知道自己的身心的关系和结构,即空间感。他更不知道人生社会、自然世界的绵延,也不知道地球村的广阔。用我们中国人的话说,这样的人不知道天高地厚。用黑格尔的话说,这样的人停留在没有时间的国度。用马克思的话说,这样的人还在人类的史前史阶段。
我们说,一个人,只有当他有了时间的感觉,他的演进才会呈现加速度的自我实现。只有当他有了空间的感觉,他的视野才有了去自我中心化的可能。以我个人举例,我出身在农村,尽管做小学生时已经知道一些乡土外的知识,但一直到城里读书,才多少明白我的村子不是我或世界的中心;一直到考上大学,才明白我的城市我的省份不是我或世界的中心;当我到云南去时,我又明白北京并非必然是一个人生活的终极或中心……今天,因为旅行的经验并不多,我的世界中心已经停滞了。多年前,一个外国人跟我们聊天,称赞中国的成就,他举例说,他对非洲亚洲很熟悉,他经常去肯尼亚,中国比肯尼亚发展快多了。我当时听了,有一种挫折感,甚至受侮辱感。但是,想一想,我得承认他说得没什么错。我因此试着站在外人的角度看待大陆中国。不过,经历了很多年,今天,我的世界中心仍牢不可破地以中国为中心。虽然,我会时时提醒自己,人生的终极或中心并非中国。
我是四岁时才有年龄、时间的意识。从那以后,用我们乡下人的话,这孩子发萌了,启蒙了,唤醒了。我开始显得比一些同龄的孩子要机灵又沉稳一些。这种自我的积累,在小学、中学、大学阶段,一直相当专注,这种专注,跟学校教育一样,加持了我自身。时间感也在不断地深化。青春期的时候,男女性别显明的时候,大学毕业的时候,成家立业的时候,出国的时候……每一次唤醒,都带来我们自我积累的深化或强化。但是,学习、记忆、积累,这些东西,在低一级层面是自觉,在高阶层面又显得本能、浑浑噩噩的了。可以说,人生的过程就是时间意识不断唤醒的过程,每一次唤醒都是一种突破、超越,都是一种照明,用海德格尔的话,都是存在的敞开。每一次唤醒,都获得了某种自觉,对人自身的某种把握。所谓较此前成熟了,放弃那些浑浑噩噩的东西,发扬那些真善美的东西。这就是我年轻时一再向往的,又热烈又朴素,又诚挚又高贵,又微妙又率真……的人生。
前几年,我过了四十岁,时间意识再次唤醒。四十不惑,我知道,不惑既代表不困惑,也代表不受诱惑。我一再问自己,是否做到了。我当时诚实地对自己说,两个不惑,我都没有做到。但我因此知道,人生翻开了新的一页。我意识到自己的人生可能刚刚开始,我又意识到自己可能得准备下半场了。我的人生上半场、我的青春,已经永远一去不复回了。
对于时空本身的性质,我是最近几年才开始涉足的。必须说,这种认识既同我的生活经历有关,也同我的读书相关。比如我们知道中国历史研究领域有一个疑古学派,他们受现代西方理性精神的影响,怀疑秦汉以来的中国人造假、编了很多假史,他们怀疑古人的很多历史记载只不过是神话传说。像孔子只谈到了尧舜,孔子之后的人就谈到了尧舜之前的黄帝、盘古了。疑古学派因此说,孔子之后的很多史书、经书是假造的。可是,按我们人类的经验,随着人的空间感的扩大,相应地带来时间意识的绵延。人的活动半径、人的视野的扩大,那些边缘的、传说的故事会加入进来,进入我们的时间序列,使我们的历史时间向久远的洪荒上古时代延伸。孔子不谈黄帝,固然跟不语怪力乱神有关,也跟他那个时代的华夏中原人的空间感相关。到了战国,诸候兼并,古典中国人的空间感大大充实了,因此,秦汉时代的思想家们意识到,传说即历史。像司马迁到汉朝的东西南北的边缘尽头搞调查,他的结论是,黄帝是存在的,比尧舜要早得多。
时间、空间就有这样奇特的关系。假如我们只守着大陆中国中心,甚至以为它的疆界即世界的终极,那么我们就难以理解古代埃及、古代巴比伦、古代希腊的历史比我们早,文化比我们灿烂辉煌。假如我们只守着现代革命史的空间过日子,我们就只会承认孙中山开天辟地或毛泽东是大救星;我们就不明白盘古开天辟地或孔子的意义。假如我们像山寨的老人那样一生不下山,我们的时间感就跟他们一样,只记得村里的一两代人的事,只记得父辈祖辈,顶多是爷爷的爷爷,或不知道高祖的第几辈的传奇历史;就像一些人的记忆只能追溯到1949年或1919年一样。
去自我中心化,就是要对历史长河中的众多人类之子、人类事件都致以相当的敬意,使他们都能做成我们当代的营养,他们存在过本身就是我们的财富我们的遗产。舍弃一些,或偏私一些,都带来某种人性的狭隘,都会大大降低、减弱我们人生的创造力,都会带来我们生存结构的匮乏或污染。
时间和空间的关系还有一些特征,比如对时间久远过去的认知,可从空间的边缘地带获得;比如对空间的占有越致密,对时间的占有越短暂,等等。我在这里就不一一展开了。总之,对时间、空间的认知兴趣使我进一步去了解它们的起源它们的特征。
什么是时间空间?这样的问题挑战着一代又一代的思想家、科学家们去寻找答案。有很多角度,有很多比喻。比如我们前面用记忆来说明过,时间是一种积累和记忆。我们在这里还可用能量来说明,时间就是一种相对而又绝对、又虚又实的能量。时间是实在的,因为它的能量对自身对自身系统内部的小单位来说是有意义的。时间是虚幻的,因为它的能量对它之外的参照来说没有意义。它必须有稳定的参照,比如太阳。我们今天所指的物理时间或天文时间就是地球在太阳系内转动时的能量释放特征。这种释放大致均衡,比如一年365天左右。这种释放有明确的流逝性,这就是孔子说的,逝者如斯夫;是热力学第二定律说的,时间箭头不可逆。这种释放还可以无限切割,比如一月、一日、一时、一甲子、一世纪……
可以说,宇宙或我们的时空就是在能量的演进中才诞生出来,或爆炸出来。能量有了时间和空间,它才有了预定的和谐。它属于人、为了人,也服务于人。反之,人的出现,也是为了服务于大千世界,这是人的目的。
正是在时间空间的意义上,人的目的跟宇宙的目的一致。宇宙演进的目的可以从人生目的中认知,反之亦然,人的目的也可以从宇宙的目的中获得。这就是西方现代科学的人择原理,是莱布尼茨说的先天的和谐。也是我们中国人说的人与天地参,人的目的在于参赞造化。反过来,造化参赞人的演进。
人的时间,或说人生百年,也是能量的释放。有的人没有时间意识,他的能量释放得本能得多,用世俗语,他造得快,他消耗过度,接济不够,本来是百年的寿命,他可能在三十岁左右就夭折了。我们中国人说,还未成年,就油尽灯枯了,这也是对人生百年一种时间能量的把握。有的人时间意识强,能量的补充和消耗较有规律,从而能够颐养天年。有的人空间占有欲强,他对能量或说生命资源的垄断、贪婪无以复加,结果他上干天和,下招人怨,他的生命及身而没,社会、周围的亲友甚至在他还活着时就诅咒他或把他忘记了。有的人则爱财也散财,用佛家的话,他们对人生社会的能量资源正信正定,他们慈悲、担当、布施、同事,他们生活得通达,跟周围亲和,他们给世界带来了光明、温暖、希望和信心,他们是生态环境、心态环境、世态环境的保护者和净化者。
人的目的在于唤醒自身生命的时间空间,进而跟外界的时间空间发生积极的联线,参与时空的演进。传统文明、东西方各大文明都有自己的时空计算方式,在演进中相互参校,形成了我们今天全球化时代的时空观基础。但是传统文明最为神奇的努力之一,就是试图将天文时间跟人生时间相联系,以找到人生服务于宇宙的线索。哲人说,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传统文明意识到,在时间大河之外,还有众多的时间小支流,即每一个人都有他自己的生命起点或时间起点。传统文明努力的,不仅要计算物理时间、天文时间的阶段性特征、能量释放特点,而且要计算人的生命能量的释放方式和释放结果。就是说,人不仅可以踏入他人的小河流,人也可以踏入时空大河。这样的好奇、兴趣或利害,已经有现代心理学、社会学等学科极为细致地研究过,并仍在研究。用佛家的话,这是希望具足神通。用现代科学的术语,这是要反抗人的异化,以推动生命的自我完善。从我们时空能量演进的角度,这是在演进中不断地实现一个更高阶段中的自我。人的目的,也在于如此积极地把握自身的生命能量,用传统的话,积德行善,以完天命。那些功行圆满的人,那些时空意识强大的人,能够计算别人的时间,比如医生或相师铁口直断,某个人只有三天的寿命了;比如那些一生专注于人之目的的老人,会在临终前不久就通知亲友,他要走了,有人更明白自己什么时候走。这就是我们称道的善终,他们对时空的把握精准,他们参赞了时空的演进。
传统文明跟现代文明都有关于人生目的的教诲,大体说来,它们的结论大同小异。无论是慈善、公益还是积德行善,都在要求人不断地去除自我中心、又不断地参与一个更高阶段中的自我实现过程,即不断参与时空的递进演化。在这个意义上,放羊娃的生存确实是需要现代文明救济的;无论他放羊还是进城读书,他的人生演进仍有高阶需要努力攀登。就像放羊本身,也在与时俱进。摩托、汽车等工具,羊的自动饮水设备,剪羊毛的方式,等等,都在变革传统的放牧模式。至于我们现代人更明白,在深山老林生活,有条件了,要移居平原;乡下人有条件了,要移居到镇上去、县城里去;进一步,有条件了,要移居省城、北京、上海,要出国……我们今天讨论的,正是要在这诸多现象中寻找人自身的目的性感受,寻找人真正的归宿和认同。人往高处走,但人要去除自我中心,人还要回向,人才能实现自我,善始善终。
我在《老子传》里说过,传统文明以为人的一生应该有学子阶段、居家尽责的社会人阶段、散财修道阶段、传道布道阶段。现代人本主义心理学证实,人有安全、生存、爱、认同、自我实现的阶段性需要。但我们看当代世界的个体生存,我们大概可以说,以经济人假设、社会达尔文主义、科技理性、大都会生活等为代表的生活方式背离了传统的教诲,当代人的生活方式多半停滞在生存的阶段、也就是各类自我中心阶段。用我们熟悉的话,我们的生活多半在解决生存权问题。
观察当代人的生存状态,我们可以说,当代人,尤其是官产学上层人士,多半停滞在生存阶段。这也是为什么齐泽克在占领华尔街运动的演说中会直称美国的金融寡头们是“失败者”。因为那些人垄断了千万亿的财富而阻止其流通,用我们上面的比喻,他们死抱着无穷尽的能量不让它们诞生,进入时间空间的演进。用我们中国人的话,他们已经没有天理了。
我们用人的目的来观察当代人的生存,可以得出很多原则性的结论。比如一个垄断大量资源能量的资本家,为了博得美名去行小善;比如一个成功人士像普通网友一样在网上追求口水正义;一个知识人的全部言行在于说明自己的知识正确政治正确;……我们都可以说,他们是丑陋的,不曾反省忏悔自己罪性的人。这就是古典中国人说,在其位,不谋其政。现代社会的官产学精英,多半是在其位不谋其政。有资本权位的人,有知识权位的人,有官职权位的人,多半是把权位私有化、个人化、垄断化了。因此,我并非玩笑地说过,任何长达五年十年以上仍在权位上恋栈的人,仍寄身权位的人,甚至以权位说事、加冕自己言行份量的人,都不必重视,因为他既没有勇气也没有胆识。你怎么能指望从一个长达十年做一杂志主编的人那里听到自由的思考呢?你怎么能指望一个跟你一样做普通志愿者的超级大款有着跟你一样的飘忽感和过普通日子的幸福感呢?一个一言九鼎为所欲为的官家跟我们的权利意识并不一致,一个只顾占有食色的高富帅跟我们的生命意识并不一致,一个一生都以学者专家面目出现的知识人并非我们人类或我们人民大众的知识人……一句话,他们在人的目的性之外活着,他们的时间空间还未诞生就已经停滞,就已经坍塌成为吞食一切资源的黑洞。
如果说他们跟我们有什么关系,那么他们只是我们的病灶,是我们的赘疣,是我们有待诊治、调理、对症下药的罪错或业力,是我们生命能量或社会能量无能均匀释放的障碍。
我已经说了太多,你们大概已经能够明了人的目的了,对我们个人来说,人的目的就是意识并找到自己生命的表达方式,它的能量无穷,我们要让它有效地释放出来。
你们也许会问,我自己做得如何,我可以坦率地说,我跟很多中国人一样,人生被耽误了若干年,这种耽误即有时代社会的原因,更有我个人的原因。因此,今天我的读写生活已经难以像年轻时那样勇往直前,那样不断地去除各类自我中心。今天的我似乎跟很多人一样停在大陆中国一个世代或世纪百年的时空范围内,我们既在为这个时空送葬,也在为它陪葬。因此我未能进入到真正的全球化时代,也许此生都无望无能给全球化时代的世界知识提供正当有效的服务。虽然在我心中,无论是中国中心,还是美国中心,还是欧洲中心,无论是权位中心、名位中心,还是威福享受中心,都比不上我跟孔子、老子、耶稣、鲁迅、爱因斯坦们的闲谈,都比不上我跟你们在一起的闲谈。
当然,我仍愿意借用西人的话做这次讲座的结束:
如果我不再礼赞晨曦和落日,不再礼赞老人和少女,不再抗争不义和罪恶,请把我逐出人子的行列。
2012年7月7日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