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下了班,加上星期天,我去采访王学太……等哥哥的同学和朋友,想知道哥哥更多的事。
在牟志京家,他向我讲述着--
就在到处是血腥恐怖的气氛之中,一九六七年一月,铅印的《中学文革报》为《出身论》而出世了!
发起人是男四中的牟志京、王建复、毛憲文(毛是老师)和六十五中学的遇罗文。
从油印到铅印是经过了重重困难的--首先是没钱。由于牟志京在男四中小有名气,是反对血统论的急先锋,便张口向学校借五百元。又通过他的熟悉人开出介绍信,准备到一二○一印刷厂去联系。其次是没纸。当时纸张十分困难,这时,正好有个单位有十五令纸要退,于是便买了过来。第三就是如何保全自己,不被对立面的组织干掉。于是只好虚张声势,明明只有四个人,却起了个大名--“北京首都中学生革命造反司令部宣传部”。为了使文章不要锋芒太露,牟志京将油印的《出身论》的某些字句又做了些修改,但观点并未变,改了以后得到了哥哥的同意。
第一期印出来了,但到手便损失了几千份。因为有些在一二○一印刷厂劳动的学生正好是联动份子,他们一看这报纸便十分怀恨,当时抢去了几千份销毁。
第一期售出后反响非常强烈,犹如一颗原子弹在北京上空爆炸一般。第二天四中专为报纸所设的接待站就门庭若市了。来访的主要是中学生,也有个别报刊的记者。很快,工人和各阶层的来访者也多起来。绝大多数人是因买不到报而来索取的,他们热烈地赞同和支持。也有极少数人是来谩骂的。电话铃声从头天夜里到次日响个不绝。接待站忙碌非常,来访的人应接不暇,只好全体人员出动(仅四名)。为了安全起见,还要故意把司令部架子拉大。
有人问:“司令部在哪儿?”
“不知道,”几个人口径一致地回答:“我们只是司令部接待组的成员,你们的意见我们可以转达。”
有两姐妹找到接待站,哭着说:“收下我们吧,哪怕叫我们整天给你们端水扫地都愿意!”
“你们看过《出身论》吗?”
“没看过,”她们回答,“我们只是看了反面的骂《出身论》的文章,却觉得《出身论》极有道理,才来要求加入的!”
这样感人的例子多不胜举。
第一期售出后,加入了好几个人,还有哥哥特意邀来的一位大学生--从初中就要好的学友郝治,他正在“北京轻工业学院”就读,甘心情愿充当《出身论》和所有文章作者的角色,假名“马列”。立即,人们为了见他,就像来朝圣一般。这样,所谓的“司令部”便也初具规模了。
反响越来越大,遭到某些坚持“血统论”的人极大的仇视。第二期还没有出,他们就已经来砸过几次,将接待处洗劫一空。很多集会上《中学文革报》都成了辩论的对象。处境日益艰难,买纸和印刷都成了问题。一二○一厂怕惹事,拒绝再印第二期。
这时,自来水公司的一个工人组织派人来联系,表示赞同《出身论》的观点。于是在他们那里借了一块安身之地,继续办报。
牟志京到一二○一厂死磨活泡了两天,终于把负责人说动了,答应印第二期,但绝不再印第三期。
第二期的头版文章,由哥哥写了“谈纯”。
当时有许多种铅印小报,有些报根本卖不出去。而街上的人只要一听说是《中学文革报》,便蜂拥来抢购。许多人唯恐买不到,便不按秩序排队,人人伸手送钱,那情景真是难以形容。
有一次罗勉去卖报,人们立即排了一长队,可是少数人不守秩序,队形乱了起来。罗勉一生气,抱起报纸就跑,想躲到一个清静的地方重新卖。一回头,一长队的人跟着他跑……
又一次罗文和同学去卖报,人们竟把果皮箱撞翻,他们只好钻进一辆闲停着的客车里,从窗口里卖……
每一个卖报者都遇到举不胜举的难以忘怀的热烈场面。当时小报是二分一份,可是在换报纸的黑市上竟须用二十五份其他小报才勉强换来一份《中学文革报》。
第一期印了三万份,第二期印了五万份,而当时中央文革小组支持的如“清华红卫兵”和“兵团战报”等,每期都印五十万份。可是数《中学文革报》的读者来信最多。最初邮递员还管送信件,后来信太多,驮不动,索性叫办报的人自己去邮局取。每天都有半麻袋信,一次就是几千封。各省都有信来。信件太多,根本看不过来,所以每天早上的第一件事,就是大家分头各看一堆信。
很多人在信里附了款,要求订阅。大部分读者表示赞助和关心,但也有少数人透露了某些顾虑。许多人在信中叙述自己在出身问题上所受的歧视和迫害,特别是农村的问题更为严重。不少二十几岁的青年被称为“地主份子”、“富农份子”,遭受着种种非人的待遇,读了令人愤郁不平。写信的人无不对报纸寄予极大的期望,不少人竟天真地相信:“中央文革”一定会支持《出身论》的观点的。
一些感人肺腑、事实充分的信由四中接待站转交哥哥手里,他都记下了地址,以便联系,这样的地址有上千个。哥哥是不爱哭的,但每次读信时,常常潸然泪下。亿万个青年的命运,和他紧紧地连在了一起。他从中感受到无比的动力和巨大的信心。雪片般的信件,更坚定了他捍卫和探索真理的决心。
《出身论》的传播范围不仅从读者来信中可以看出,不少人还寄来了几十种油印、铅印的复制本。各省都有复印的,抄成大字报贴在街头的形式就更为普遍。
一九六七年一月中,湖南已经出现“湖南家庭出身问题研究小组”,在湘潭、长沙已掀起了对《出身论》的辩论。……凡《出身论》所到之处,处处燃起一片烈火。
四中接待站有多少热心的读者啊!一位三十多岁的四川人,向接待站讲述了四川地区血统论的猖獗,并表示坚决捍卫和宣传《出身论》的观点。每天接待站一开门他就到,帮助接待各地来访者,热情洋溢且有耐心。他说:“如果《出身论》错了,要抓人,我愿陪你们进监狱。”有不少人是干部子弟,他们并不因自己出身好而自傲。其实,《中学文革报》的一些发起人如牟志京和其他参加者,不少人出身是很好的。
反对报纸观点的打砸抢份子们经常前来挑衅。有时几十个红卫兵闯进家来,声言和哥哥“辩论”,一个个气势汹汹,语录声口号声震天地响,将哥哥团团围住;而哥哥每次都如入无人之境,以镇静的态度和锋利的语言使他们震惊,使他们无数次伸出的拳头又缩了回去。
哥哥还希望舆论更大些。于是他写反驳《出身论》的文章,和自己正面观点的文章登在一起,以此扩大影响。在第二期以“步曙明”和“齐声唤”的笔名写了“《出身论》对话录:翻案篇”。接着,第三期至第七期,他又以“家庭出身问题研究小组”的笔名写了《郑兆南烈士的生与死》、《联动的骚乱说明了什么》、《论反动路线的新反扑》、《为哪一条路线唱颂歌》、《谈鸿沟》(这一篇也发表在《首都风雷》报)等文章,具体阐述《出身论》的观点。可是,奇怪的是:反对派的报纸却很少有具体的反驳,只有大量的谩骂,最常用的词是“诡辩”。
一次牟志京对哥哥说:“这些报纸,看来就靠‘诡辩’两个字活命了。”
哥哥严肃地听着,然后问道:“你能不能给我说说什么叫诡辩?”
牟志京在哥哥的凝视中思索着,一时找不出适当的词句。哥哥说道:
“当你的观点还不能被别人接受的时候,那么你就是诡辩。”说罢咯咯地笑起来。
洋洋洒洒的几十万言的文章,都是哥哥利用下班时间写的。他文思泉湧,提笔不停,这是他多年受压、多年思考、多年实践的结果啊!不过他始终以一个投稿者的姿态出现,并不直接介入《中学文革报》的事务,这不仅是他主观的愿望,也是为了彼此的安全。他希望自己的观点得到“中央首长”的支持,那样也许就不会有坐牢的危险;然而,始终没有。
预计将会到来的风暴终于来临了!
一九六七年四月十四日,戚本禹在一次讲话中宣布:“《出身论》是大毒草,它恶意歪曲‘党’的阶级路线,挑动出身不好的青年向党进攻。”
在强大的高压下,《中学文革报》被迫停刊。
情势危急,随时都有被专政的危险。哥哥第一次召集了《中学文革报》所有的骨干,镇静地对大家说道:
“今后什么事都可能发生。如果出了事,你们切记,把一切都推到我身上好了,你们不必去承担什么。因为那样也不会减轻我的罪名,反而只能给你们自己找麻烦。”
他做好了最坏的思想准备。
他早就发现暗探跟踪了,可他一点也没有沮丧的心情。他的精神和以前一样饱满,而且利用工余时间研究新的问题--写了一篇几万字的《工资论》。他列举了目前工资的不合理现象,研究出一套新的工资体制;即发给每人基本不变的生活费(无论是工人或农民),其余按本人的工作贡献发薪。他依旧不卷地探索着!
他甩开了暗探,利用一周的病假期间去了一趟北戴河,去看他从小就爱慕、却从未见过面的恋人--大海。他奔向大海的怀抱,轻快地呼吸和遨游,多蓝多美的海啊!
淮河、黄河与海河,风尘万里泛浊波;人生沸腾应拟是,歌哭痛处有漩涡。
恶浪、恶浪奔驰速,风雪日夜苦折磨;认定汪洋是归宿,不惧前程险阻多。多少英雄逐逝波!
他站在海边,迎着海风,吟詠着内心沸腾的诗句……
暗探的跟踪和监视越来越明显了。一九六七年十一月,哥哥对不惜冒风险来看望他的好友牟志京说:
“现在对我的监视更严密了,到我这儿来太危险了。今后不要再来了,出事的可能性很大。”
“你估计会出什么样的危险呢?”
“很难说,各种可能都有。但是我相信一点,如果毛主席看过《出身论》,他不会反对的。我有一封给毛主席的信,请你替我妥善保存。今后万一我有什么不幸,你千万保存好,在急需的时候能把它设法交给毛。我相信有这么一天--人们会对《出身论》做出公正的评价的。”
这是一封什么样的信哪!它是向全国人民的诀别书,是迸着血泪的最后的呐喊,是真理的忠实的宣言!他把信郑重地交给了牟志京--当时家里人都处于危险状态,除了牟志京,谁能保存呢?哥哥的脸上只有严肃和沉重,完全没有平时那风趣和轻松的神情。仿佛他早已看到了自己的结局,然而,却又没有半点犹豫。
这封宝贵的信,由于后来牟志京颠沛流离的生活,丢失了。
暗探无时无刻不在跟踪,哥哥给广东的两位友人写信道:
……我大概只有一半自由了……我的身后总有人跟踪,我的朋友也受到讯问,给他们增加了负担。固然,如你所说,我们不是阴暗角落里的跳蚤。不过,并不是所有的事都那么脉络分明,整个一部历史并非一册因果报应的善书。罚不当罪的绝不是没有,即使将来真相会大白于天下。……我写给你这些,是想讲清楚我的处境,否则你为我受累我是很对不住你的。在北京因同意《出身论》的观点,大学毕业生不予毕业,不发工资,外地还有打成反革命的。这时候遭到邮检不是很妙的事……我自己做人,当然还坦荡,不过假使遭事,将来还会更多。还是林杰有权力的时候。红旗杂志派专人做过调查,他们是专信谣言的,那怕是最荒诞不经的,一查对就可以搞清楚的,他们也深信不疑……
在另一封信里说:
……北京郊区绝不会比广东农村好,否则出身不好的青年就没有办法生活了。因为这儿已经到了极限。且不说运动初期,有全村一夜被杀死七、八十口的情况,有活埋的情况,即使是现在,精神压力也是相当可怕的……无论怎样讲,围绕着《出身论》的斗争,我是失败的一方(也许是“光荣”的失败,也许是“暂时”的失败,但归根到底还是失败)……我相信这个问题终究是会解决的。把一部分人的尊严建筑在对另一部分人的侮辱之上,是不合理的,这种尊严是维持不住的,这种手段也是不能永远奏效的。……
这两封信都遭到了邮检。
一九六七年十二月三十一日深夜,哥哥照例在他的小屋里闭门思过。然而全家谁也睡不着,盼着再多看他几眼,多听听他那沉静亲切的声音。那是昨天早晨,哥哥一边洗脸一边对母亲说:“妈,我觉得要不好。保卫科的一个同志偷偷告诉我,我的档案已被公安局要走了。很可能我会被捕。”
这句可怕的话终于从他的嘴里说出,而他的神情却是那么平静自若,就像在谈一件极平常的小事。母亲呆望着他无言以答,她能说什么呢?
此时,一家人眼巴巴地等着……所有的心思都集中在那间坐落在小院一角的小屋里,那静悄悄的、溢着桔黄灯光的小屋……
老挂钟敲过十二点,哥哥推门进来,对屋里忧心忡忡的一家人说:
“刚才我在闭门思过。思这一年我有哪些不符合人民利益的行为。”
屋里的人没有说话,无不受着巨大的感动。那时谁也不知道,他在本子里刚刚写下了这血雨腥风时期的誓言:
如果我自欺了,或屈服于探求真理以外的东西;那将是我一生中最难过的事。
一九六八年一月五日清晨,哥哥照常去上班,刚一进厂就被捕了。听说被捕时一帮公安狠狠地用电棒揍他,把他的衣服都打破了。他们毒打他,要先让他尝尝厉害、要先让他恐惧、屈服;他们毒打他,用电棒将他打得昏晕过去。同一个早上,郝治也被“轻工业学院”的联动分子们毒打,然后关进该院地下室,他们天天毒打他,三个月,郝治硬是闭气不吭,最后以绝食抗议。这个早上,罗文也被学校的联动分子毒打,被打得晕死过去。同一个时刻,母亲又一次被关入工厂的地牢。
孙刚,一个血气方刚的二十岁的青年,从东北省坐火车来北京,一心只想见见哥哥,表示仰慕。次日哥哥被捕,警察来抄家时将他抓走,仅因这一面,他被判刑十五年。
被捕的那天,在小屋的桌上还放着哥哥未定稿的《工资论》。
一九六八年一月五日(预审)
问:你有什么问题?
答:我不知道为什么叫我到这里来。
问:你还是谈谈你的问题。
答:我不知道我有什么问题。
问:你一点儿问题也没有吗?
答:我学习毛主席著作不够好,我思想上还没有树立为人民服务的思想,我没有做到毫不利己专门利人。
问:你不要在这里演戏,我们把你抓到这里来就了解你的问题,你早就在我们的监视之内了。……
答:毛主席的著作我学了。元旦社论我学了,我没有一条够无产阶级专政的条件的。
问:你没有问题吗?
答:我即使有问题也是人民内部矛盾。
问:《中学文革报》是谁办的?
答:我一个人。……我相信如果毛主席知道我的《出身论》,他老人家会解救我的,如果你们允许,我还要给毛主席写信。
问:你最好把背后写的那些东西亮出来。
答:几年以来,我没有做过任何一件对不起党和人民的事。
问:你不用讲好听的……
答:我的日记被《红旗》杂志拿去了,你们可以看。我的日记中是表达我对“人民”的热爱的……
问:……不管你多狡猾,群众也会把你揪出来。
答:……我请求你们让我给毛主席写封信,毛主席知道《出身论》是我写的,他如果知道我现在这个情况,毛主席绝不会说我够专政条件的。
一九六八年一月九日
问:你的日记为什么烧了呢?
答:我怕别人看。
问:你为什么突然想到要烧呢?
答:我认为没有保留价值就烧了。
问:你留下一本是什么皮的?
答:是蓝皮的“北京日记”。
问:这个日记下落哪儿去了?
答:下落我不知道,我交给我妹妹了。
问:你把情况谈谈。
答:这本日记记的都是我们厂子的真实情况。
问:记的都是你的真实思想吗?
答:日记写的时候有片面性,因为写日记和写文章不一样,都没有经过推敲,青年人的思想也有很大的起伏性。
问:你不要诡辩,你看看这本日记是不是你的?
答:是我的。
问:这里边所写的反动不反动?
答:不反动。我思想上有缺点、毛病。
问:你对伟大领袖毛主席应当怎样?
答:应当“尊重。”
问:你日记中有没有攻击伟大领袖的话?
答:没有。
问:你这个人思想一贯反动,一贯耍两面派手法……你日记中对伟大领袖、对社会主义制度有刻骨的仇恨……
答:我希望你们看我的主流。
问:你日记中有没有攻击伟大领袖的地方?
答:没有。
问:你交代不交代问题?
答:我这本日记由头看到尾,就知道我热爱不热爱祖国和人民了。
问:你日记中有没有反动内容?
答:无论如何我对祖国和人民是热爱的,尽管我思想上还是有错误的。
问:你七月三日记,把学习毛选当作为残酷野蛮,这反动不反动?
答:这我有辩护的余地,我指的是教条主义的学习。
问:……今天不准你辩护,只准你认罪。
答:我指厂里拿学习毛选来压制运动。
一月十日
追查“反革命小集团”时,预审员问到两个人时。
答:你无非是说我搞反革命小集团,我可以百分之百地说根本没有。
问:如果有呢?
答:如果有我负法律责任。
问:这已经定论……你不交代,是你保护了自己,又包庇其他反革命份子。
答:你说的我很惊讶,我根本不包庇别人……我有错误思想,但我可以保证我和安徽、北京任何人也没有搞阴谋活动。如果有,可以最严厉地判决我。
一月十二日
问:几千封读者来信的地址,你为什么抄在本子上?
答:我也不知为什么。
问:你放肆!你不交代,还想不想活?!你是要搞党派!这是铁的证据!
答:我从来没想过搞党派,你们没有事实。
问:我们可以告诉你,只要你不投降,我们是不会放过你的……你对我们的仇恨很深。
答:没有。
一月十三日。
问:你攻击姚文元同志,比吴唅走得更远。
答:我和吴晗不一样,毛主席指出“海瑞罢官”是写彭德怀翻案。
问:你的表演是你阶级本质的暴露……你坚持下去必然会得到更惨重的失败。你听见没有?
答:听见了。我没有事实。
问:你搞大量的反革命活动,怎么没有事实?
答:我没有搞反革命小集团。
问:……你的问题不交代,也跑不了,……你是不是要顽抗到底?
答:我根本不是顽抗到底。
问:那你这算什么?
答:我根本没有什么反革命小集团,也没有这样的活动,如果我真有这样的事,你们可以最严厉的处罚我。
问:将来我们把大量事实摆出来你怎么办?
答:那怎么处理我都可以。
问:你现在这样顽固,到了时候有你后悔的一天……你不交代我们也可以处理你。你听见没有?你讲不讲?
答:(拒绝回答)
问:今天你又抗拒了一堂,我们再警告你,抗拒,我们一定要从严处理,在人民法庭你继续放毒……你听见没有?
答:听见了。
一月十六日
问:你考虑了吗?
答:……我写《出身论》,以前我认为不是为我自己的,我是为无产阶级做事的。昨天通过你的谈话,我开始有了怀疑。我对于我的家庭认识是有个过程的,小学三年级我九岁时,赶上“三反五反”,我向派出所检举了父母的一些问题,受到团市委的表扬。班上同学王杰的父亲和我父亲认识,把这事情告诉了我家里,从那以后我和家里关系一直不好。高中时候我也是和家庭划清界线的。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我确实认为是家庭出身不好造成的。但高中毕业后我还是愿意到工农中去锻炼改造自己,这样就到了红星公社……当时组织上信任我,让我管粮食,我们小队长是党员,他叫我在粮食中搞鬼,他也搞鬼,本来我很信任他,认为他是党员。出事后,我检举他,他没有受处理,却不叫我管粮食了,从此我情绪低落……
(关于劳模)时傅祥他是掏粪工人,全国人大代表,著名劳模,过去报纸上常有他的报导和他的文章,文化革命时听说他组织捍卫团保刘少奇。江青说他是工贼,于是天天挨斗。掏粪工人出身当然清苦,可是一挨斗,祖宗也要变,现在说他出身是粪霸。
有一天他被拉到我们工厂里游斗,我见到他一次,戴大高帽子,两旁站着几个气势汹汹的小伙子,卡车绕场一周,大家都跑出来看,他是个胖胖的五十岁左右的人,带着一副听其自然的态度,并不显得怎样不安。
关于时傅祥还有一件事,有一年开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刘少奇和他握手,大概还说了一句什么话,于是一位著名的画家叫李琦的,用半中半西的手法画了一幅“同志”这样的画,座中两人,左边是刘,右边是时,上角题词摹拟刘的语云:“你是掏粪工人,我是主席,我们只是分工不同,都是同志。”文化大革命时,李琦便成了“黑帮”。虽然他也画过毛主席,那幅画还是我所见过的他肖像画中最有风格最好的一幅,但也无济于事。
建筑业的劳动模范最著名的是张百发。几次出国,被当作专家聘请。他原是普通工人,组织了“张百发青年突击队”,是砌砖能手、毛主席著作学习标兵、共产党员,三天两头做报告。现在参加过人大会堂劳动的人,大都还记得,张百发怎样教他们捆钢筋,据说的确有两手……以后张百发被宣布为工贼,原来的事迹也都成了假的,而且假得出奇……
问:你讲了半天,并没有讲到点子上!你不要跟我们兜圈子!……只许你认罪!
九月三日
问:一九六二年你说如果日本能使“中国”工业化,有什么不可以?
答:这是对我的诬蔑,这根本不能连在一起的,我根本没讲过这话,这是莫须有!
问:你放肆!你是反动,你是卖国贼、叛徒!你放老实些!
答:这连影儿也没有。这样的材料没有任何事实根据。
问:这与你的日记吻合。
答:找不出来……
问:你解释也不能解释没有了。
答:我对有的问题有不同看法……
问:你反动!你还在放毒!
答:不对。不能把我没有的东西加在我头上。我拥护社会主义制度,要相信在解放后成长起来的青年的觉悟还是有的。(你们)这样不行!
问:你对社会主义恨之入骨,……你不向人民低头认罪说明你顽抗……以上问题不管你承认不承认,给你定罪。
答:我不承认。
问:我们给你交代党的政策你听进去没有?
答:不是听不进去,是没有影的事。
问:我们用毛泽东思想看穿了你的罪行。
九月十七日
问:哪一个敢暗害伟大领袖……
答:这是没有的事。
问:你对伟大领袖、社会主义、毛泽东思想有没有仇恨?
答:我没有。
问:你态度极坏,怎能从宽?……你服不服是你的事,怎样惩处你是人民的权力!
我希望“政府”能将某些检举材料核实一下,并听一听我个人的申诉。……
遇罗克一九六八年十月八日
注:以上材料均摘录自北京市中级人民法院存档。
从以上审讯记录中不难看出,哥哥的回答是多么有策略啊!首先,他态度一直是平和的(除极个别处),是承认自己有“错误”的--在中共的法庭里,他知道态度太强硬对自己是不利的,但在实质性的问题上,他什么也没承认过,对谁也没交代过,至死也不改变自己的观点。
难道他相信什么领袖会解救他吗?早已破除了个人迷信的他,比别人更知道《出身论》的厉害。如果他口口声声这样讲,或给哪位领袖写过信,那纯粹是想活下来的一种手段。除此,还能有什么办法?他想活,绝不想死。正是这种“软中硬”的“狡猾”、“顽固”的态度,使审讯员们大为恼火。换了许多个审讯员对付他,一个月连续审问达七、八十次地折磨他,给他戴背铐、让犯人殴打他,关禁闭惩罚他……可是哥哥没有一丝屈服。
他被折磨得头发脱落,脸色青黄浮肿,原来微微有些驼的背现在更驼了……但在复杂的监号里,他却以永不衰退的乐观精神感染着人们。
张郎郎回忆道:
在监号里,他以那惯有的略带嘲弄的笑容向新难友介绍自己的名字,
“我姓遇,愚公移山的愚字下面去掉心字,再加上一个走之,罗霄山脉(罗霄山脉是井冈山根据地所在)的罗字,克服困难的克字。”
说完,又微微一笑。这在困苦中作出的会心微笑,给难友以多大的鼓舞啊!
当犯人们“学习”得疲惫不堪,背语录背得头昏脑胀的时候,遇罗克会突然出奇制胜,说几句引人兴奋的话。
一次,轮到他发言时,他慢条斯理地说:“我想,凡是存在的都是合理的。”
这一下子,屋子里的人都愣住了。几个“积极份子”马上站起来争先恐后地向他猛烈抨击:
“什么?凡是存在的就是合理的?那么蒋介石也存在,他合理吗?!刘少奇也存在,他合理吗?”
遇罗克一点儿也不着急,微笑地继续逗着别人的火儿。
“你们考虑考虑,要是没有存在的理由,他们能存在吗?”
“你反动……”等批判者的话到了相当尖锐程度的时候,他忽然收敛了嘲弄的笑容,做“正色”状,说:
“你们先别忙着批判,这句话可不是我发明的,而是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中论述的。”
看着那些积极份子们瞠目结舌的样子,他又嘲弄似的笑了起来,那咯咯的笑声是那么开心。
而他在和人们单独聊天的时候,却很少笑。他把别人打发时间的“聊天”当成一种学习、求知的手段。他常说:“每个人总对某一种事物”门儿清“(即内行),所以,无论谁都在某一方面比我知道的多。”
遇罗克在这儿学到了不少知识--水泥的全部生产过程,世界电影现状--包括各国影片的生产情况、年产量、频率和周转率、机械制造、西洋近现代美术史……监狱里常常换号,因此,他便把在另一间牢房里听来的给新号里的人讲述,通过讲述来复习这部分知识。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他所讲的那一门知识的内行呢。
由于处处受监视--队长监视,号里大家互相监视,这种聊天时常中断。往往一点事要聊好几天才能说完。
在这复杂的困苦环境里,遇罗克希望大家都对哲学感兴趣,更念念不忘宣传他所相信的辩证唯物论。在牢房中,他借“学习毛选”为名,以讲辩证法为题,开了“形式逻辑”的课程。几个小青年学得十分起劲,因为他很擅于把抽象深奥的理论用几句话讲得通俗易懂。他在这里成了博學的老师。
我是学美术史的大学生,高干子弟,参加过红卫兵,但我一向反对打人,也从没打过人,只是因为反对江青才被捕的。被捕前,我从父亲那里常能看到一些“内部书籍”,如法国沙特等人的哲学著作,所以喜欢现代哲学。我说:“现代哲学和古典哲学不同,并不一定要形式逻辑作为骨架。沙特的存在主义和黑格尔的哲学是有极大的区别的。过去的哲学已经被这一代人摒弃了。”
遇罗克很不以为然,我和他论争,他后来有些生气地说:“不行,你得下点儿功夫把所有的观点深透地研究一下,好好学学再做结论。学哲学不但是对客观世界了解的过程;也是对自己思维进行整理的过程;学哲学可以使思想科学化、条理化。形式逻辑尤其重要。黑格尔的辩证法不但正确,而且是神圣的,无与伦比的。沙特的著作我还没有见过,而你的理论又说不服我……”
遇罗克从不以道听途说或一知半解为满足。任何一种哲学,他都要钻深、钻透、反覆比较、与实践相联系,才能承认它的价值。
一天,他从同屋的另一个老犯人那里借来了延安出版的“毛泽东选集”,拿它和文化大革命中出版的版本对照来读,读得很认真,每篇都一字一句地校对,时常若有所得的点着头,有时则掩卷而笑,那咯咯的半嘲弄半天真的笑,使那老犯人不由注意起来。
“出狱之后,一定要找齐各种版本,对照来看,那才真有意思!”他两眼放光地对我说。
“怎那么有意思?”
“对照着看,能看出许多问题。从他们删改的地方可以看出,他们在理论上是非常混乱的,是反马克思主义的。要使人民有一个强大的思想武器,才能战胜他们,而这唯一的武器就是马克思主义本身。”
在某些同号的人眼里,他是个奇怪的“书生”--微驼着背,带着深度近视眼镜,头发过早脱落,完全是个书生模样。每天早上起来还做做广播体操,浑身书生气。最爱念邓拓的两句诗:“莫道书生空议论,头颅掷处血斑斑!”他们哪里知道,就是这位“书生”,却能洞悉社会,了解人生。
他把审讯当做一种训练、一种游戏。他始终站在主动的地位。他软硬不吃,对预审员那一套早就熟悉透了。预审员气得实在没有办法,就向他公布证据--他自己亲笔写的文章摘要和书页上的评语,问道:
“这是不是你写的反对毛泽东思想的话?”
他一声也不吭,脸上毫无表情。预审员又追问:
“你是不知道,还是不想说?”
“我不想回答。”他这样说。因为他知道和他们是说不清楚的,但他又绝不愿意向他们低头。
没有在那个时间住过监狱的人,不会明白,这种“顶牛”需要多大的勇气。因为,拒不认罪本身就可以构成重罪。他的确是煮不熟、熬不烂、踩不扁、砸不碎、响噹噹的一颗铜豌豆!预审员骂他是个最难斗的监狱油子!
监狱油子吗?他是也不是。
他的确是个监狱油子。他了解监狱的各种法令、条例、审讯的方式和手段--他以前看过的书现在用上了。甚至他能从蛛丝马迹中知道预审员的姓名和背景。每个人受审回来,他总要向他们打听,问了些什么?怎么问?从而了解形势。他向各个犯人提供法律的常识和参考的意见,告诉他应该如何应付下一次审讯。他清楚牢房里每个人的思想状况、家庭背景和心理状态。他最知道哪些人是出卖灵魂的走狗,并且擅于利用他们之间的矛盾来掩护自己在牢中的活动。
“你干嘛要把牢房里的矛盾搞得这么复杂?”我问。
他笑笑说:“如果牢房里面很平静,我们每天连聊天的可能性都没有了,我们的一言一行都会被汇报上去,所以,索性把牢里搞得大乱,二十几个人的矛盾,谁也搞不清谁是谁非,我的言行就没人注意了。再说,这也是政治斗争的缩影,可以练练手儿。”
遇罗克的确很成功,使几个积极份子互相争斗起来,互相指责对方组织反革命集团,而他却不受人注意了,有了更多的机会和别人聊天。
他又不是个监狱油子。他从来不为多吃一口窝窝头,多喝一口白菜汤而陷害别人、见利忘义、落井下石。他也从来不会在老弱病残者身上踹两脚,表示自己心狠手黑,借以镇虎其他犯人。他从来不会用诬告别人的办法博得管理员的好感和青睐。他对那些“用别人的血染红自己的顶子”的人是深恶痛绝的。
一个小小的监号是一个复杂的世界,是卑劣、阴险和自私高度集中、充分表现的场所,而遇罗克在这里所玩的“政治权术”,是其他人望尘莫及的。
几乎每天早上吃完早饭,他都要向管理人员要纸和笔。在牢房里是不允许有纸和笔的,他说:是要写思想汇报。因为他是重要的思想犯,所以每次都会给他。他就利用这些纸和笔,乘机写自己想要写的东西,写好以后藏起来。
我们编写了一本“中国古诗集”。从屈原的“渔父”到谭嗣同的“绝命诗”,凡是能背下来的诗词,都尽入其中。几个月下来,凑凑也有了几百首。
星期天,我俩利用缝补的机会,拿针线装订起来,许多人都偷偷借去传抄,默默地念着、背着。牢房的灰壁上,似乎浮现出大漠孤烟、长河落日等景色--他教大家作起古典诗词来了,并给他们讲解诗词的结构、作法和修辞学。
但告密者常在,一次检查牢房时,即使这些诗放在棉衣的棉花里,也被全部搜走了。不过他并不扫兴,依旧教大家写诗。他说:
“旧体诗有许多内涵,只有中国人才能理解,也只有用这些形式才能表达中国人特殊的感受和情绪。”
他念了自己“登鬼见愁”那一首词,大家都喜欢其中的气魄。罗克伤感地望着铁窗外的一角,那傍晚的天空--他多向往自由啊!
“我不会忘记你们作的诗词,”他鼓励大家说,“如果有一天我出狱,我一定编一本‘狱中诗抄’,你们写的诗里有不少妙句。”
他的嘴角总是挂着一丝玩世不恭的微笑,但是,也有愁闷的时候。他有时向难友讲起自己的家,自己的童年。他想念父母、弟弟、妹妹……
“我们家的那个小姑娘……”他总是这样提起遇罗锦。
平时,他很少哼歌,可是一说到童年,他就会唱起苏联的一首歌曲:
“由史达林率领我们去前进,大元帅号召我们去斗争……”
他唱得很雄壮,唱完之后又自嘲的笑笑,对我说:
“那是在少年宫学的,当时还和合唱队一起唱这支歌参加歌咏比赛,赢得了第一。”
我能感到,他有一个金色的童年……
“你会唱列宁最喜欢的那支歌‘光荣牺牲’吗?”他问我,他一定想振作起来。
“会。”
“教我唱吧,我一直想学。”
我们站在黄昏的暮霭里,站在炕板上,望着窗外朦胧的余晖,那里刮着的微风是自由的。而这二十平方米的牢房却要挤住二十个人。
忍受不自由莫大痛苦,
你光荣的生命,
牺牲在我们艰苦的斗争中,
你英勇地抛弃头颅……
他动情地唱着,歌声那么认真、沉重,牢房里的人都默不作声,静悄悄地听着、听着……
“唉!别唱了!”一个老头终于忍不住了:“已经够难受的了,还唱这么惨的歌!”
遇罗克回过头来,看着老头笑了:
“这个歌一点儿也不惨啊!”
“算了,”我扫兴地说,“我们不唱了。”
我们坐下来,那时候,遇罗克比号里其他犯人多一样东西--背铐,这是因为他不交代问题而受的惩处。吃饭时摘下来,血液刚一流通又铐上,铐得紧紧的。血管胀得非常难受,疼痛钻心,又毫无办法,好一阵才能过去。每当这时,他总想找些轻松的话题和谁谈谈,以分散注意力。可是,只要有谁一戴上铐,立即被视为号里的危险份子,谁和他说话都要被别人汇报上去,人们恐惧和躲避的目光更像刀子一样刺进他的心。每当这时,我冒着自己同样受罚的危险,和他找话说说。
“金色的童年一去不返了!”有一次我说:“一切都过去了!”
“对,”他微笑地回答,“将来的生活,无论什么样子,过去的一切是永远不会再有了。可是,你怎能知道,将来就不会更好呢?”
“你是个理想主义者。”
他不答话,只是微笑着悄悄地哼起那支刚刚学会的歌。
“我入狱纯粹是历史的误会,”我懊恼地说,“我根本不懂什么政治,也不是什么政治家,只不过是个热情的青年,却被糊里糊涂地卷进了政治漩涡,作为政治犯关在这里。”
“我值得。”他想了想,郑重地说道。
我望着他,他直视着我的眼睛,自信地说道:
“你出身高干,过去生活一直优越,这所大学上腻了还可以上另一所,不可能理解我们的心情。我们这些出身不好的人一直没有和你们同等的政治权利和生活权利。我们从能奋斗的那天起,就是被社会歧视的。最令我痛心的,就是绝大多数出身不好的人总有种先天的自卑感,以至有了说话机会的时候,也很难去争取自身应有的权利。我虽然被抓了,也许结局不堪设想,但能为出身问题付出这么大代价的,解放以来还是第一次。如果说《出身论》是呐喊,也是我们这些青年能够发出的最强音了,文章的巨大影响比我想像的还要强。你不知道,那些全国各地的读者来信十分感动我,我不止一次地哭过。许多人寄来血写的信,捐款的、流着泪找到报社来的,……为了他们,我愿付出任何代价。”
他这发自肺腑的话语,使我深受感动了……我默然不语地望着他。过了会儿,他又笑笑说道:
“我本来一直想,什么时候有机会,能和一个出身高干的青年,在相等的条件下较量较量,你来的那天,我认为机会来了,我想,如果你来高干子弟蛮横的那一套,我一定要把你整苦,让你知道知道我们这些人的厉害。可是和你熟了,才知道我们很有共同语言。”
在监狱里,许多蛮不讲理的人物,一听说他是遇罗克,马上都肃然起敬。因为他是《出身论》的作者,是第一个站出来替这个时代被侮辱、被损害的“贱民”作公开辩护的人!他是一个勇士,而且是一个聪明、冷静的勇士,他知道在什么时候打出最有力的一击。
对遇罗克的审讯已到收缩程度了,越来越紧张。
“你这死反革命,顽固透顶!”审讯员最后一次警告他:“你的下场可想而知!给你最后五分钟考虑后果!”
二十几个人都出去了,只剩下遇罗克一个人。
五分钟到了,门被撞开,二十几个人忽啦啦涌进来,围着他坐了一圈,气氛煞是森严。
“遇罗克,”审讯员厉声喝问:“你考虑好了吗?”
“考虑好了,”他慢慢地抬起头:“请您让我家给我送一支牙膏来。”
“遇罗克,你行!有你的好处!你等着吧!”
张朗朗两次和哥哥关在一起--普通监狱和死囚牢。
哥哥不可能和他讲得更多、更深。如他对中共政权的腐朽之恨,对专制残暴的了解之深;他对这个国家的真正看法,以及对将来的看法。他更不能讲,在审讯中死缠活缠的,便是公安认为他要搞党派。他深感中共以“血统论”建立封建的长久统治,制造一代又一代的“敌人”,大搞愚民政策,反过来,又为“敌人”的庞大所恐惧。哥哥绝对不会无心抄写读者来信的地址,他一定认为,唯有今后成立党派,才能与中共抗衡,才能建立一个民主的中国--城府极深的哥哥,不仅不会在狱中对任何人讲,也从未对家人讲过。
恐惧的中共,将几千名的来信地址,一网打尽,将每人都判以厉刑或死刑。许多死去的英雄至今不知姓名。
偏偏喜爱枪枪弹弹的罗文,在外地的武斗工人中,得了一颗手榴弹,他只为好奇和玩玩,却不料成了哥哥的又一项罪名,说他要“扬言谋杀”--谋杀谁?判决书上竟无谓语。
到底哥哥在狱中受过多少酷刑?至今是个谜。除去说得出口的酷刑,更有许多说不出口的下流酷刑。为了从心里上先摧垮一个人,中共恶狼们,任何下流事都做得出来,这已是全世界人所共知。
然而,没有任何酷刑能摧毁哥哥的意志。中共立意不让他好死,他们一定要活挖他的器官。他们给他做了全面的身体检查。
死囚牢。它俗称“活棺材”。犯人被每天固定地用铁链锁住。二、三十斤重的脚镣手铐,以及锁链的长短,“活棺材”的高低和长短,只能让死刑犯蹲坐着。箱子似的死牢,一角有个抽水马桶。暖气片被海绵包住,嵌在顶上。犯人之间能听见声音,但谁也看不见谁。没有床被,没有洗漱用具。“活棺材”下面有个塞饭的小口。
有的人疯了,吼叫声、求饶声令人毛骨悚然。
处死前,两、三个月之久,哥哥和一些死刑政治犯,被拉到各大厂校机关挨批斗,多达四十余次。上囚车时,由彪形大汉的公安法警们,像扔木头一样,把死刑犯们一个个往囚车里扔。他们被勒住发不出声的细铁环,谁若喊,那环立即被拽紧,犯人就会立即窒息;而台下的人又无法发现。
哥哥久已虚弱的身体,以超人的意志,在两个彪形大汉法警的强押下,仍不屈地往上挣、挣,死不低头。
台下的群众不仅跟着呼口号;前面的人还朝他们投石块,连啐带骂。手腕脚踝早就破得鲜血淋漓,镣铐无情地蹭磨着无法愈合的伤口。每天批斗回来,血迹斑斑,浑身青肿,活人像死人一样被拖进牢房。而哥哥是怎样惊人地在死神面前,昂着他不屈的头啊!
赠友人
攻读健泳手足情,
遗业艰难赖众英。
清明未必牲壮鬼,
乾坤特重我头轻。
一九七○年三月五日,蓝天、白云,北京工人体育场内坐满了十万人。--各单位都必须有人来参加。猩红的大标语上写着:“坚决镇压一切反革命分子!”,“无产阶级专政万岁!”,“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万岁!万万岁!”
在阵阵高昂的口号声中,在万人高举毛语录的红海洋里,十八名老少不等的男政治犯,两名女政治犯,都带着沉重的脚镣手铐,脖子上卡着发不出声的铁环,每名犯人被两名彪形大汉的法警用力押着、按着;哥哥站在中间,脸色青黄、浮肿、憔悴不堪,死命往上挣、挣,两名法警吃力地按着他。
主席台上的军代表大声地宣判。随着他的呼号,十万人个个高举右手的红语录,口号疯狂地震天响。
极大的足球场,停着大大小小的灰绿色警车。稍远,有一辆约五米长、三米宽的雪白色大汽车,无窗、无牌无字,车门紧闭。
二十名犯人全部宣判完了,军代表大声说:
“以上各犯,均报请最高法院批准,验明正身,现在绑赴刑场,执行枪决。”
有的犯人已经吓昏了,被警察拖着,尘土带起几丈高。哥哥拼命地挣扎,他不肯低头,也不肯把带着铁镣的脚向前迈出一步,十九名犯人被拖往深色的警车,唯独将哥哥拖向白色的大警车。哥哥死命地顽抗。又加来两名法警,他们用力地拖拽他。白色的汽车门突然开了,他们将顽抗的哥哥抬拽上去。
车内的手术台上,躺着刚刚被注射昏迷,用消毒水擦净身体的哥哥。他的手、脚被四个穿白大褂、带白口罩和胶皮手套的人紧紧地按着。
握着手术刀的主刀医生手微颤着,慢慢地、准确地、长长地划开了哥哥的胸膛。
历史的定格。
编者按:本文摘自遇罗锦《一个大童话——我在中国的四十年(1946-19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