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维·斯坦伯格著 吴万伟 译

作家们在当了作家以后感到幸福吗？除非有人做一个调查（希望有人这么做），否则这个问题仍然没有确定的答案。不过，该问题在眼下却成为伊莉莎白·吉尔伯特（Elizabeth Gilbert）和菲利普·罗斯（Philip Roth）争吵（间接的）的核心。这都源于几个月前朱利安·泰伯（Julian Tepper）在《巴黎评论》博客上发表的一篇文章，该文描述了他在纽约上西区熟食店与著名作家罗斯的遭遇。在与他敬慕的大师坐在餐桌旁等待上菜时，泰伯战战兢兢地为罗斯呈上他的第一本小说《球》。罗斯热烈地向他祝贺，接着说“你功成名就了，而我要退场了。真的。写作是可怕的行业，完全是一种折磨，令人痛苦不堪。你不停地写呀写呀，因为写不好，不得不把手稿全部扔掉。要我说啊，你现在就停止写作吧。你不会真想遭这份罪吧？我的建议是别写了。”在这次交流之后不久，罗斯宣布他要封笔不再写作了。显然，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开心幸福。但是，吉尔伯特在看到罗斯给泰伯的建议后认真地为爬格子的生活辩护，她宣称写作是“真正棒的”工作。她说，这是既虚荣又嫉妒的老作家密不外传的机密信息。

有些读者与吉尔伯特一样讨厌罗斯的撒娇做派：一个像罗斯这样献身于文学并取得杰出成就的作家为什么说话如此尖刻？为什么表现得这么吝啬和乏味？为什么要如此打击年轻人的写作热情呢？罗斯的反对意见中或许包含一些狡猾的含义，可能是美国文学前辈针对期待成功的小青年实施的一场老谋深算的阴谋，以免他们成为挑战父辈地位的潜在威胁。罗斯很可能感受到了那个写了处女作《球》的年轻作家的威胁（罗斯告诉泰伯，他为自己没有想到这样好的题目而感到惊讶）。或者罗斯把这个餐厅服务员作家当作可能在《巴黎评论》博客上发表他的早餐菜谱的人（他确实这么做了）。罗斯对这个家伙非常戒备。吉尔伯特的分析是对的。

虽然如此，吉尔伯特的乐观主义很难不令人感到怀疑。不错，她的确有一些足以令她感到乐观的写作天赋，如果你没有听说过她的大名，让我来告诉你吧，人家可是一名作家，曾写过一本回忆自我发现的畅销书《吃饭、祈祷、恋爱》。不过让我们说句实话：写作确实不是“真正棒的”工作。写作既不能吸引快乐的人，也不能减少不快乐的作家的痛苦。上帝知道这是得到充分证实的现象，吉尔伯特自己也这样说。对那些既没有找到内心安宁也没有赚取大把金钱的作家来说，对那些仅仅想获得健康保险并为未来拼凑一些希望的人来说，听到有人把写作生活描述为“比任何真正的工作都更好的职业”时会觉得它是不准确的。吉尔伯特自己说讲故事“很精彩却毫无意义”，她的热心读者肯定会否认这种说法。假若写作真的“很精彩却毫无意义”，是不是鼓励年轻作家继续写下去有什么要紧呢？去做一个专业的单板滑雪者不是更好吗？那也很精彩却豪无意义啊。

当吉尔伯特称赞写作让你“生活在自己的思想领地之内”时，我很想赞同她的观点。但是，我知道很多生活在自己思想领地之内的作家一点儿都不快乐。作家常常是非常痛苦之人：有些人因为痛苦而取得了成功，有些却没有。但是很少人能免于痛彻心扉的不满意。我们写作就是因为常常对一切都感到不满，因而需要用文字改造和矫正一切。这就是为什么伊莉莎白·吉尔伯特本人坐下来写驳斥罗斯观点的文字，也是笔者为什么要撰写本文，也是“球”的作者为什么在新闻网站《每日野兽》上给罗斯写了道歉信。这些写作不是为了心满意足。它解释了罗斯就像康复的吸毒上瘾者那样为什么每天还要写，虽然下决心什么也不写了。就像作家索尔·贝娄（Saul Bellow）的小说《赫佐格》（Herzog）中的主人公在本书写完后斜靠在沙发上终于从痛苦的爬格子上瘾中获得解放那样，罗斯并“没有给任何人捎口信”。

除非他真的带了口信。我们得知他的最新口信是“别写了，趁你有能力的时候退出吧。”但他的真正意思是什么呢？我猜他是在开玩笑呢。不过，这并不是说他不认真。他是很认真地在开玩笑。罗斯给年轻作家的古怪建议与古老的犹太陈词滥调不谋而合。《塔木德经》的圣人为愿意加入犹太教的人提供了同样的建议：不要信这种宗教，它没有严肃的价值，不过是一些令人讨厌的糟糕观点。古代拉比建议你询问潜在的改变信仰者，“你没有意识到当今以色列人的悲惨生活吗？他们被人赶来赶去、离乡别井、不断遭受痛苦吗？”这是明知故问，但是如果这个人回答说他或她确实愿意承受这种苦难和经常性的痛苦，你就会向他或她解释信仰这种宗教是多么艰难。你会提到破坏安息日等律条后将遭到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惩罚。你会竭力劝阻可能的申请者。你会招惹捉弄他们，这是你欢迎他们的方式。换句话说，加入新阵营就是在反对、讽刺和表达不同意见的过程中发生的。如果你要加入乱七八糟的俱乐部，你就必须通过乱七八糟的入门考试。你必须在反击之后才能加入某个教派，最后你会说，听着，我不在乎你说什么，我知道它不好，反正我已经下定决心了，我就要做，爱咋咋地。

这正是当作家所需要的那种人：一个充满狂热激情的人，一个喜好争论的人，一个被罗斯告诫“写作是一种折磨，别写了”后仍然回答说“你让我承受折磨吧”的人。你进入写作领域不是因为它是伟大的生活方式，不是的，而是因为你就是相信写作，无论背后有什么样的理由。而你相信写作是因为你需要相信它，无论背后有什么样的理由。罗斯是在捉弄泰伯，他是在考验和巩固泰伯的信仰。他想让这个年轻人成为名副其实的作家：小说《球》的作者。

我猜想泰伯在发现连伟大作家罗斯都厌恶写作后一定很开心。对于辛苦爬格子的作家来说，写作虽然痛苦不堪，却也鼓舞人心。

作者简介：

阿尔维·斯坦伯格（Avi Steinberg），经常为《纽约客》撰稿，著有《经营书籍：偶然的监狱图书馆员历险记》，他的有关《摩门经》（the Book of Mormon）的新书即将由南·塔利斯出版社（Nan Talese）出版。

译自：Is Writing Torture? By Avi Steinberg

http://www.newyorker.com/online/blogs/books/2013/02/elizabeth-gilbert-versus-philip-roth-is-writing-torture.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