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齐克·克拉克夫斯基 著 吴万伟 译
第一本描写佛祖释迦牟尼青年时代的悉达多(Siddhartha)的传记早就显示,他完全不晓得人类生活的凄苦。悉达多是皇子,他的青年时代是在快活和享受中度过的,围绕他的是音乐和世俗的乐趣。到了神决定为他启蒙时,他已经结婚。有一天他看到了一个年老体衰的老汉,接着看见了遭受病痛折磨的病人,再后来看到了尸体。只是到了这时,他才终于明白了老年、疾病和死亡的存在,和他从来没有注意到的人生的各种苦难。正是看到了这些,他决定出家当了和尚,去寻求通往涅槃的道路。
我们或许假设他在意识到人生的残酷现实之前是幸福的;在他经过了漫长和艰苦的人生旅程的最后阶段,他获得了尘世难以企及的真正幸福。
涅槃能够被描述为幸福的状态吗?那些像本文作者一样看不懂佛教经典原文的人不敢肯定,因为“幸福”这个词并没有出现在译文中。我们也很难确定像“意识”“自我”等词的意思是否与现代语言中的含义一样。我们被告知涅槃的意思就放弃自我。这或许意味着正如波兰哲学家亨里克·艾尔岑贝格(Henryk Elzenberg)所说,如果没有主体就没有幸福可言,或者幸福与任何人是否幸福无关,但这听起来有些荒唐。我们的语言永远不足以描述绝对的现实。
有些神学家认为我们只能从否定的角度谈论上帝,即指出他不是什么。同样的,我们不知道涅槃是什么只能说它不是什么。不过,单纯的否定并不能令人满意,我们希望说得更多。假设我们有机会谈论涅槃到底是什么状态,那么最困难的问题就是:处在这个状态的人是否意识到周围的世界?若没有,他与尘世生活完全绝缘,他的现实又在哪里?若意识到我们生活的世界,他肯定也晓得尘世的罪恶和苦难。果真如此,他在明明知道罪恶和苦难的情况下还能幸福吗?
这个问题同样困扰着基督教天堂里的居民。他们与尘世完全隔绝吗?若没有,即他们若意识到尘世的凄惨或世界上发生的可怕之事、各样的罪恶、痛苦和折磨,他们怎么能觉得我们所理解的那种幸福呢?
(这里我应该说得更清楚一些,“幸福”就是“你对飞机上的这个座位感到满足吗?”或者“我对这个三明治非常满意”中的“满足”或“满意”的意思。幸福(happy)这个词在英语中意义很多,在欧洲其他语言中,意义相对受到限制,德语的“我幸福”就是aber glücklich bin ich nicht)
佛教和基督教都认为灵魂的最终解放是完全的安详平和:精神的绝对平静。安详平和也就是绝对永恒。但是,如果我的精神处于永远不变的状态,那就表明什么都无法影响它,我的幸福就像石头的幸福一样。我们真的想说石头是涅槃或得到救赎的最完美体现吗?
因为要成为真正的人就意味着有感受激情的能力,能分享别人的痛苦或快乐,年轻的悉达多感到幸福或享受虚幻的幸福只是因为他的无知。在当今世界,那种幸福或许只有儿童才有,而且只是某些儿童,如生活在充满爱的家庭中的五岁以下的儿童,他们没有经历过大的痛苦或亲人的死亡。这样的儿童或许可以说是是幸福的。超过了五岁,我们就太大了,已经无法感受到幸福了。当然,我们仍然能经历短暂的快乐、瞬间的狂喜或快感,甚至品尝到与上帝或宇宙合为一体的庄严感;我们能体验爱情和快乐,但是作为永恒条件的幸福我们无法企及,除非在真正的神秘主义者的特殊情形之下。
这是人类的条件。那么,我们能把幸福归于神吗?上帝幸福吗?
这个问题并不荒谬。从传统上看,幸福指的是心灵的情感状态。但上帝受情感约束吗?当然,我们知道上帝爱他的子民,在人的世界里,爱至少是一种情感。但是,只有在爱是双向的时候,它才是幸福的来源,而上帝的爱只是对部分信徒而言是双向的,决非全人类。有些人根本不相信他的存在,有些人不在乎他存在与否,还有的人讨厌他,指责他在人类遭遇痛苦和苦难时无动于衷。如果他不冷漠,像我们一样受到情感的约束,那他在看到人类苦难之时应该非常痛苦才对。上帝不是痛苦的根源,他也不希望人类遭遇这种痛苦,但他面对各种苦难、恐怖和招致人类相互残杀等罪恶时却无能为力。
另一方面,如果他完全处于永恒状态,就不会因为我们的痛苦而受干扰;因此他肯定冷漠无情。但是,如果他冷漠无情,又怎么被称为慈爱的父亲呢?如果他并非永恒不变,能意识到我们的痛苦,那他肯定也会痛苦不堪。无论如何,上帝都不会像我们理解的那样幸福。
我们不得不承认我们并不能理解神,一个无所不在、无所不能、全知全能的主却对人类的痛苦和罪恶无能为力。
基督徒的真主耶稣基督并没有普通人理解的那种幸福。他被认为是痛苦和苦难的化身,分享了同胞的痛苦,被钉死在十字架上。
简而言之,“幸福”似乎并不适用于神的生活。但是,它也不适用于人的生活。这并不是因为我们经历了痛苦而是因为即使我们在某个时刻没有经历痛苦,即使我们能体验到身心快乐和超越时间的瞬间或爱情的“永恒”,但是我们仍然无法忘记人类罪恶和苦难的存在。我们分担他人的痛苦,无法消除对生活中的死亡和痛苦的预期。
那么,我们必须接受叔本华的悲观主义吗?他说所有快乐的感觉都是纯粹消极的东西,也就是没有痛苦的意思。这不一定。我们没有理由认为所经历的一切如审美愉悦、性快感、形形色色的身心愉悦、甚至开心益智的对话、朋友的关爱等都被看作纯粹消极的东西。这种体验让我们坚强,让精神更加健康,只不过它们对罪恶(malum culpae)或痛苦(malum poenae)却无能为力。
当然,有些人认为自己很幸福,因为他们很成功:健康、富有、要什么有什么,还能得到周围人的尊重(或恐惧)。这种人或许相信生活幸福,但这只是自我欺骗而已,他们自己也时不时地认识到事实真相,即他们与我们一样是个失败者。
这里可以提出一个反对意见。如果我们接受了更高程度的真正智慧,我们或许像诗人亚历山大·蒲伯(Alexander Pope)一样相信凡存在的都合理;或莱布尼茨的说法,我们生活在逻辑上可能的最好世界。如果除了接受这样的思想,即简单地相信这个世界的一切都会好的,因为它在上帝的庇佑之下,我们心中就会有这样的感觉,经历日常生活中的华丽、美好和善良,那么是否能说我们幸福呢?答案是:不,我们不能。
幸福是可以想象但无法经历的东西。如果我们想象地狱和炼狱不再具有可操作性,没有一个人例外,人人都得到上帝的救赎,都进入极乐天堂,要什么有什么,完全的满足,没有痛苦和死亡,那么,我们能想象他们的幸福是真实的,从前的痛苦和苦难已经被遗忘。我们可以想象这样的情形,但是从来也无缘看到。永远也看不到。
译自:Is God Happy? By Leszek Ko?akowski
http://www.nybooks.com/articles/archives/2012/dec/20/is-god-happ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