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母女三人的故事——关于莫扎特和门德尔松,关于钢琴和小提琴,以及我们如何成功地登上卡内基音乐大厅的舞台。”48岁的耶鲁法学院教授、美籍华裔移民蔡美儿在她的新书《虎妈战歌》介绍中写道。
这位华裔母亲和她的女儿们不仅登上了卡内基音乐大厅,也登上了美国媒体的首页。《华尔街日报》对她的故事进行了连续报道,最新一期《时代》周刊则将她选为了封面人物。
如果只是这样一个优雅的故事,她或许不会成为目前全美国的焦点。身为华裔的蔡美儿认为严厉的中式家教比宽松的西式教育优越,并以自己为例——为使小女儿露露熟练地弹奏雅克·依伯特的钢琴曲,她要求女儿从傍晚一直弹到夜里,中间不允许喝水,不允许吃饭,不许上洗手间。最终她的女儿在著名的卡内基音乐大厅登台表演。“为什么中国妈妈比美国妈妈更好”——这是《华尔街日报》的报道标题。
蔡美儿宣告:魔鬼式的训练是成功的关键,这就是为什么中国小孩总在世界上扫荡各类数学和音乐大奖。而那些“软蛋”西方家长却从来不敢要求儿女这么做,他们甚至明知道孩子体重已经超标,却不敢在他们面前提一个“肥”字。
在饭桌前、咖啡馆、酒吧和互联网上,在整个美国,蔡美儿的名字正在不断被提起,砖头和鲜花齐飞,风头甚至盖过近期在白宫亲密会晤的中美两国元首。
美国读者经历了最初的震惊和愤怒之后开始反思,并在网上掀起了一场举国大讨论。蔡美儿的新书引起的恐慌,已经被提到了当年苏联抢在美国之前发射第一颗人造卫星的高度。“我们真的要失败了吗?我们的教育存在哪些问题?我们的孩子如何避免成为失败者?”对大多数美国家长们而言,不论蔡美儿说的对不对,既然她深刻地触动了大众,反思现在就应该开始。
中国虎妈的魔鬼训练
在迪士尼的电影里,那些好好读书的乖孩子们时常在某一天崩溃,突然顿悟:生活不是服从和读书获奖,而是脱掉衣服尖叫着奔向大海畅游——这已经足以构成蔡美儿不让两个女儿看电影的理由了:“电影是现实中失败者们的安慰剂,获得奖牌才能给你的人生机会和自由。”
禁止看电影,这只是十则禁令中的一条。此外还包括不许在朋友家过夜、不许参加垃圾活动比如校园演出、不许不学习钢琴和小提琴、考试成绩不许没有达到A、除了体育和戏剧外所有学科不许没考到第一名。
蔡美儿的严厉可能会让现在中国大陆的母亲们都感到汗颜。
有一次大女儿索菲亚在数学竞争中输给一个韩国小孩屈居第二,蔡美儿勒令她每个晚上做2000道数学题,直到她重夺第一。还有一次,蔡美儿拒绝了女儿为她亲手制作的生日贺卡,因为认为她们没花心思,蔡美儿告诉当时7岁的索菲亚和4岁的露露:“我理应得到更好的,所以我拒绝这个!”
蔡美儿在耶鲁大学的学生有一次到她家的乒乓球房,看到了她为女儿写下的练琴计划,“我当时觉得很惊奇,世间上怎么会有这样的时间表!”——而那几张纸,不过是她或写、或打印的数千张中的几张。
伊恩·艾瑞斯(Ian Ayres)是一位畅销书作家,同时也是蔡美儿在耶鲁大学的一位同事。他相信,蔡美儿的新书在畅销榜呆上数周之后就会被拿去拍成电影。单从虎妈的“强力手腕”来看,剧本的惊悚程度和冲突性对美国观众而言显然已经足够了。
书中提到的“小白驴事件”在媒体围观中不断被提起。有一次,7岁的小女儿弹奏一首曲子时表现得极为生涩,蔡美儿十分愤怒。当她强行让女儿继续练习时,冲突发生了。露露将乐谱撕得粉碎。蔡美儿将乐谱粘好并把它镶在一个塑料套子内,以防止它被再次损坏。紧接着,她将露露的玩具拖到车里,并告诉她:“如果明天你不能弹好‘小白驴’这首曲子,我就会将它一块一块地捐出去。”
她还威胁女儿,不让吃午饭和晚饭,不送给她圣诞礼物和光明节礼物,而且连续两年、三年或许四年都不给她办生日派对。“我告诫她不要懒惰,不要怯懦,不要任性,不要让人觉得可悲。”这听起来像一个“虎妈式”的励志故事,但是处处展现着雷霆手段。
在对女儿的音乐训练上,蔡美儿拒绝让步。哪怕全家外出度假,她也尽量要保证女儿每天能练琴,酒店大厅的钢琴,当地琴房的钢琴,饭店的钢琴能借用的一律用上。曾经有一次,全家驱车来回18个小时陪女儿露露去外州见一个著名小提琴老师,为了保证女儿表现出色,蔡美儿还邀请一位小提琴老师及其男友陪同,为此花费了8000美元。第一天和老师见面结束后,她拒绝让已经拉了5个小时小提琴的女儿休息,理由是:第二天还要见老师,要抓紧练习。
在“小白驴”事件中试图站出来为女儿辩护的父亲同样被驳得体无完肤。蔡美儿提醒丈夫鲁本菲尔德(Rubenfeld,同样是一位耶鲁大学法学院教授):大女儿索菲亚在露露这个年纪已经能熟练地弹奏这个曲子。“但他们是不同的人。”鲁本菲尔德说。蔡美儿面带嘲讽地反击道:“‘每个人都是不同的’,是的,每个失败者都会声称这一点。”
战胜你的恐惧:东西教育观的碰撞
蔡美儿的丈夫鲁本菲尔德在书中表现得像挡在马路上的小石子,他更像西式家教的代表人物,处处衬托出虎妈中式家教的正确性。
但是踢开小石子,并不代表没有臭鸡蛋飞来。在《为什么中国妈妈是一流的》刊登后短短几天,蔡美儿的教育方法就引起了全国性的轩然大波。愤怒和谴责的邮件塞满了蔡美儿的邮箱。《纽约时报》专栏作者大卫·布鲁克斯(David Brooks)的邮箱也被塞满了,因为愤怒的网民诚邀他一同谴责“恶魔妈妈”蔡美儿。
一位来自华盛顿的网友在华尔街日报的网站上留言,“我读了这本书其中三章,每一章里我至少能找到三个例子证明,她已经构成虐待儿童。”他希望儿童保护组织介入此事,调查蔡美儿的两个孩子身体健康和安全是否有所保障。这一提议得到了众多美国网友的热顶。
这样的反响并不是蔡美儿第一次遇到,只不过这次声势更浩大一些。
很早以前她就发现,每次她在宴会上提起教育孩子的方法时,就会马上被疏离。有一次,一位名叫马西的客人听了她的介绍之后,感到非常痛苦不安,流下了眼泪,早早地就离开了饭桌。蔡美儿的朋友,苏珊,晚宴的主办者,不得不努力恢复蔡美儿和剩下的客人的关系。
蔡美儿并不打算改变,哪怕她自己也承认,时常一早醒来会想,为何不跟女儿说:今天我们休息一天吧。“我那些温情的西方朋友们,他们总是说:‘既然我这么累,不如让孩子们做他们自己的选择。’然后他们就跑去喝一杯或者去上一堂瑜伽课。而我却坚决地选择呆在家里对着孩子尖叫,并因此惹她们的讨厌。”
当蔡美儿对索菲亚用英语大骂“废物”的时候,她并不觉得有十分过分之处,多年前她的父亲就是用闽南语骂女儿是垃圾,仅仅因为考试考了第二名。蔡美儿觉得西方父母过分低估了孩子的承受能力,“只要你对孩子保持高的期待,他就一定能够做到。”
但另一位畅销书作家瓦尔德曼(Waldman)在还击蔡美儿的文章里提出了一个事实:15岁到24岁之间的亚裔美国女孩拥有高于平均水平的自杀率,而这些移民家庭通常家教都十分严厉。作为对比,她罗列了自己给孩子立下的一些“规矩”:“允许放弃钢琴和小提琴,特别是在挫败感来临之际;可以玩电脑游戏和上网,只要你们肯自己掏钱买尼奥宠物和魔兽武器就行。”
为了说明“放养”孩子也能成功,她讲述了女儿萝茜(Rosie)的故事。在被医生诊断出有诵读困难之后,二年级的萝茜主动要求参加一个特殊的精读培训班。因为她热爱故事,想要阅读。她决定接受每天在一间小屋里待上四个小时。由于课程艰难,父母时常央求她退出,可是每一次她都拒绝了。最终萝茜靠自己的驱动也获得了成功。
试图在瓦尔德曼和蔡美儿的教育方法之间找到共同点几乎不可能,这可以说明在传统家教观念上,东西方的距离究竟有多大。
“当我的女儿萝茜感到惊慌,比如站在高高的体操器材上或是即将在班上做时事报告时,她就会轻声念诵一句咒语:‘战胜你的恐惧。’我不知道她这句咒语是从哪儿学来的,兴许是某部我不该让她看的电视剧的台词。”瓦尔德曼说。
蔡美儿的女儿们很可能没有机会学习到这句咒语——因为“虎妈十则禁令”中除了之前我们提到的那些,还包含另外一条:禁止看电视!
美国人的反思:从幼儿园到登月
在成为耶鲁大学法学院教授之前,蔡美儿走过了漫长的道路。她的祖先最初从中国移民到菲律宾,1960年,也就是她出生前两年,父母才移民到美国。
和所有初来乍到的移民家庭一样,奋斗和每日上进是家庭的主旋律。“我的父母刚到美国甚至穷到没钱交取暖费,夜里不得不抱在一起度过整个冬天。”她还记得上小学的时候,一个男生一边模仿她英文单词Restaurant的发音一边哈哈大笑,当时她就发誓要改掉中国口音。
蔡美儿的爸爸每晚工作到凌晨三点,一双鞋子穿了八年。她妈妈是典型的“中国妈妈”,永远觉得她做得不够好,哪怕今日蔡美儿被各地邀请演讲,妈妈依然会批评她语速太快。
严厉的家教营造着这个移民家庭的主要氛围。她们姐妹三人在家中都要说汉语,如果一不小心说出英语单词就会必遭父母筷子敲桌的待遇。父母能够接受的女儿的学习成绩只能是A,蔡美儿曾要求父亲出席一次获得第二名的颁奖庆典时惹得父亲大怒,并警告今后不许再这样羞辱他。
“当朋友们听说了我儿时的故事,他们经常会想象我的童年很痛苦。其实根本不是这样;在这个奇特的家庭里我找到了力量和信心。”蔡美儿说。如今,蔡美儿可以用自己的成就——一个受普遍尊敬的职业来证明这种教育方法的可行性,并且,她打算在她女儿身上继续实践这样的教育方法。
蜂拥而来的批评让虎妈妈蔡美儿感到惊讶,她认为很多人会从书中获益。“很多人告诉我,如果在他们年幼的时候父母更多地督促自己,现在或许所能做的事情会更多。一些人说,读过我的书后终于理解了他们的父母当初为何那么严厉,其中一个人说他因此特地送了一束花给母亲以示感谢。”
如果仅仅是东西方家教观念的差别,“中国妈妈”的话题或许还不足于掀起全美大讨论。专栏作家布鲁克斯认为蔡美儿勾起的是民众对这个国家衰退的恐惧。“想想吧,这是一位在育儿问题上全心投入的母亲,她的身后是成千上万同样雄心勃勃的中国妈妈,她们的孩子将在以后的竞争里打得美国孩子满地找牙。”
这种担忧总能在现实生活中得到“骇人”的印证。美国经济在金融危机之后一直处于低迷,失业率居高不下。而中国经济已连续多年在7%以上的速度增长,它与美国的贸易形成了2524亿美元的顺差,并且是美国政府的最大债主之一。
而美国的中小学教育体系也被美国人认为千疮百孔,尤其当他们的孩子被拿来和中国孩子进行比较时。去年公布的学生基础能力国际测评(PISA)的结果美国学生的成绩仅在中游,阅读能力排第17,科学第23,而数学第31,总体成绩第17。而来自上海的学生包揽所有单项的第一名。
在“虐童”问题进行口水式的反击很快结束,美国媒体对教育问题进行了真诚的反思。
很多文章通过认真论证,试图获得一个“靠谱”的结果。《时代周刊》援引了《今日心理学》杂志自由撰稿人马拉诺(Hara Estroff Marano)和斯坦福大学心理学家卡罗·德威克(Carol Dweck)的研究结果,两项研究都部分支持了蔡美儿的家教观。
布鲁克斯在一篇《虎妈是胆小鬼》的文章里说,他并不认为蔡美儿有虐待孩子的倾向,“相反,我相信她太过于悉心照料孩子,以至不敢让她们作出选择”。
在他看来,参加团队活动比拉小提琴和弹钢琴要求更高的智力。他还搬出麻省理工的研究成果论证,在团队里如何阅读他人情绪,学会如何理解他人,有效地进行集体协作,才是未来社会里真正成功的表现。他希望蔡美儿的两个女儿今后也能写本书,但是为了避免她们母亲的尴尬,最好先学习一下这本书怎么样才会得到大家的认可。
有人将问题直指美国中小学教育的制度层面,认为“中国虎妈”掀起的讨论应该达到1957年苏联人发射第一颗人造卫星的高度。
50年前,美国的中小学教育就饱受诟病,在苏联发射第一颗人造地球卫星后,更是朝野震动,深刻反思对教育的投入。
之后,美国人开始奋起直追,不到一年,国会就通过了国防教育法案,每年投资数百亿美元用于改善美国的教育体系。五年之内,美国人开始在太空中围绕地球,十二年后,阿姆斯特朗被送上月球。时至今日,美国的太空科技已经远超当年的所有对手。
中国人喜欢看别人的短处,美国人善于看别人的长处
蔡美儿和女儿的关系在露露长大到13岁时发生了转折。露露开始反抗,剪了自己的头发,在公开场合和妈妈叫板。在对抗之后,蔡美儿终于妥协——她同意露露“离乐器远点儿”,停止每周日驱车2小时去上小提琴课程,改为和当地老师学,每天练半个小时即可。
获得自由的露露开始投身到她所热爱但一直没有机会尝试的网球运动中。两年后,她打进了校队。
妥协的重要原因是蔡美儿想到了自己的父亲。他不顾蔡美儿祖母的反对,只身赴美读书,成就了一番事业。可是后来母子感情极淡,“他从来不提起他的母亲,除非在发怒的时候。”
在面对诸多读者的指责之后,蔡美儿对自己作了些辩解。她说书中有一部分讲的是她如何放弃了严苛的家教,而采取相对和缓的方式。“这本书只是我和女儿的回忆录,并不是什么父母手册。我并不是说中国式的严母教育就是最好并适用于每个家庭,一种东西方混合、张弛有宽的教育方式可能会更好。”
现实中的虎妈也未必如书中表现的那么严厉。事实上大女儿索菲亚有一个男朋友,当蔡美儿在纽黑文的家中接受各路记者采访时,他们的笑声正从二楼传来。
“她和莎拉·佩林一样精明,她们都说出一些偏激的话来引起关注,不同的是佩林为了竞选,而她则获得码洋。”一位美国读者说。
这虽然是一个“中国妈妈”的故事,但却发生在美国,严格地说,这是一个“华裔妈妈”的故事。很难说这是一次中美文化的碰撞,而更像是美国人自身对教育方式的一次反省和再认识。“美国经济可能不景气,但远非崩溃,美国的初级教育可能存在危机,但高等教育依然为全世界所觊觎,特别是中国。我们从未停止创新和研发,不论是在硅谷还是在底特律。”布鲁克斯说。
如果只是纠缠于那些很可能被夸大的细节,比如她是否真的威胁过女儿要烧掉她的动物玩偶,那么蔡美儿和她的书并不足以成为全美国探讨的公共话题。“我们该做的或许是想一想她的观点为何触动了我们,并以此推动我们改进,就像我们的前人做过的那样。”美国《时代》周刊在他们的封面文章中说。
甚至奥巴马也加入到了“反思的美国人”的行列之中,在1月26日发表的国情咨文中,奥巴马特意提到:“美国在经济、教育、科技发展等诸多方面面临更多竞争”,“一些国家,比如中国和印度,他们已经意识到,只有通过变革,才能在世界上立于不败之地。因此,他们开始尽早着手对孩子进行教育,并延长教育时间,更注重数学和科学”。
在虎妈风波中,旅美教育学者,迈阿密大学孔子学院院长黄全愈则更加注意美国人的自省精神。他举例说,1979年,中美两国互相考察对方的基础教育。中国考察团看到美国学生还在掰着指头做算术,于是得出结论:20年后中国会超过美国;美国考察团看到中国学生那么刻苦,得出的结论是:20年后美国会落后中国。“现在来看双方都判断错了。中国人喜欢看人家的短处,其实那不一定就是短处;美国人善于看人家的长处,但那也不一定就是长处”。
但无论如何自省,绝大部分美国人对深入他们骨髓的基本精神仍然坚持不移:比如尊重每一个独立的个体,包括自己的孩子。正如一位美国家长在围观了众多文章之后,饶有兴致地在博客中写道:“当我敲下这段文字的时候,我的女儿正走下楼来把自己往沙发上一丢,她说:‘学习了半个小时,该看看电视了’。我清楚,一时半会儿我们去不了卡耐基音乐大厅了。不过我尊重她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