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谁比加布里埃尔·加西亚·马尔克斯更有资格占据威廉·福克纳曾占据的讲坛,正是在同一个讲坛上,马尔克斯重申了他的这位导师在三十余年前发出的激动人心的宣言:
“我拒绝接受人类末日的说法。”
对于马尔克斯来说,这个充满了危机并具有自我毁灭能力的真实的世界不过是一个“出人意外、从人类史上看似乎是乌托邦式的现实”,作为寓言的创造者,他感到有权利相信:“着手创造一种与这种乌托邦相反的现实还为时不晚。到那时,任何人无权决定他人的生活或者死亡的方式;到那时,爱情将成为千真万确的现实,幸福将成为可能;到那时,那些命运注定成为百年孤独的家族,将最终得到在地球上永远生存的第二次机会。”(《拉丁美洲的孤独》)
这就是理解马尔克斯的关键:在他的世界里,这个冷酷的现实并不真实,它不过是一个缺乏人类史依据的乌托邦;而他所创造的那个自由平等、充满爱情与幸福的世界才是“千真万确的现实”。马尔克斯如此自然又如此自信地表述了这个在许多人看来或许是神经错乱而引发的颠倒的谎言,就像弗洛伦蒂诺·阿里沙(《霍乱时期的爱情》中的男主角)在半个多世纪的荒唐生活之后对他终身的恋人“连声音也不变地”道出的谎言一样:
“那是因为我为你保持了童身”。
即使这句话是真的,小说写道,费尔明娜·达萨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因为他的情书也是由同这个句子一样的句子组成的,这些句子的有用之处不在于它们的意义,而在于它们清晰明理的力量。
但是她喜欢说这句话的勇气。
的确,你有什么理由怀疑这个七十六岁的老人的表白呢?他用整整一生的时间期待着这个为时已晚的幸福时刻,那种种磨难、荒唐、失去童贞以至为弥补这难熬的期待而作出的无耻猎艳之举,难道比这漫长的、构成了生活的唯一意义和目的的期待更真实么?
在马尔克斯的世界里,只有那些在历史中存在过或存在着的事情——战争、奴役、死亡、瘟疫、残杀、伪善以及种种人世的恶习,才是似真非真的、闪烁着魔幻色泽的、出人意外的、缺乏人类史依据的“乌托邦式的现实”,而真正的爱情、幸福、自由——这些由那些“拒绝接受人类末日的”人创造出的超越于现世之上的幻想与期待,才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最确定无疑的现实。
《霍乱时期的爱情》就是作者创造的“一种与这种乌托邦相反的现实”。如果说《百年孤独》由于描写了拉丁美洲最残酷的真实而显现的魔幻的、似真非真的特点,那么,这本描写爱情的奇书却因为描写一个存在于未来或幻想中的世界而显现了朴实的、绝对确实无疑的品质。当缺乏洞察力的评论者把小说的简朴明晰的叙事方式看作是传统现实主义的胜利的时候,你能说他读懂了这本描写爱情的书么?
少年时代心造的爱情幻影竟如此刻骨铭心,以至于半个多世纪之后,一对濒临死亡的老人重新寻找并发现了它的全新的意义。这个令人惊异的故事里充满了一切由于爱情而变得荒诞不经的胡话、痴言、谵语,在那个像得了霍乱症一样的恋人的乖张与惊惶里,那种一般说来显得如同爱情一样非现实的、难以捉摸的东西,却成了唯一的真实——就像弗洛伦蒂诺·阿里沙的那句毫无疑义的谎言一样自然而真实。
这是多么的不可思议!按照费尔明娜·达萨的说法,这些句子的有用之处不在于它们的意义,而在于它们清晰明理的力量。难道你能不喜欢作者的这种想像与创造的勇气么?
不幸的是,马尔克斯描写的是“霍乱时期”的“爱情”,是充满了战争、瘟疫、偏见和虚伪的世界里的“爱情”。对于这个世界来说,爱情这个属于未来的“现实”,只能是一种脱出常轨的激情,因为在这个世界里,常轨就是代代相传的传统偏见,就男女两性关系而言,常轨就是和谐稳定的体面婚姻。正由于这个原因,马尔克斯笔下的“爱情”不是许多爱情小说所写的那种精心结构的首尾相顾、好事多磨的爱情故事,如同罗兰·巴特所说,这些爱情故事不过是“社会以一种异己的语言让恋人与社会妥协的方式”,真正为爱情而痛苦的恋人既没有从这种妥协中获益,也没有能成为这种爱情故事中的主人公(《恋人絮语》第4页)。
“应该教会她把爱情看作是一种可笑、迷人的状态,而不是任何目的的工具。爱情本身就有它自身的起点和终点”。
马尔克斯笔下的爱情既不起源于这个世界,也不归宿于这个世界。从头至尾,爱情就是这个世界的异己力量,如同霍乱对人类有机体的侵袭一样,爱情是对现实生活中的一切合乎常规的秩序,例如婚姻、道德、习俗以至被纳入礼俗秩序的人的精神活动的威胁。难怪弗洛伦蒂诺·阿里沙一见到达萨,就会口吐清水,神志模糊,时而昏迷不醒:
“情况又一次充分证明了,爱情症状和霍乱的症状是相同的。……但是弗洛伦蒂诺·阿里沙的追求却完全相反:从自身的煎熬受苦中去感受欢乐。”
小说的结尾,经历了半个多世纪煎熬的阿里沙如此深刻地理解达萨对回到故乡、回到旧生活秩序中的内心恐惧,他命令船长挂起标志霍乱的黄旗永远地航行:
“妈的,您认为我们这样来来往往地航行能持续到什么时候?”船长问。
五十三年七个月零十一天以来,弗洛伦蒂诺·阿里沙对此早已胸有成竹:
“一生一世。”他说。
对于脱离常轨、进入爱情世界的人来说,不是死亡而是生活才是永无止境的。
爱情不仅与霍乱相似,而且在马尔克斯的世界里,你根本找不到一例不是为爱情的自杀案,因为自杀是人生越出常轨的最深刻、最绝对的形式,从而自杀与爱情之间建立了一种宿命般的关系。然而,乌尔比诺医生作为一位一丝不苟、无可挑剔、声望显赫的绅士,他永远生活在合乎规范的“幸福”之中。他的全部不幸就隐藏在他根本无法想像和理解“越出常轨”的含义:
“无法回避,苦巴旦杏的气味总是使他想起爱情受挫的命运”。
小说的这句开头语是对乌尔比诺医生与达萨长达半个世纪的“金婚”的无情判决,那会儿,乌尔比诺医生在他的至交棋友、又一位因爱情而自杀的人的房间里闻到了达萨身上常常散发出的气味。乌尔比诺医生不能理解:他的棋友的情人不仅知道他死之将临,而且还以帮助他发现幸福的同样的爱恋之情帮助他走向死亡:
……她答,又一反常情地说,“我太爱他了”。
可怜的乌尔比诺相信只有缺乏“教养”的人才对痛苦如此津津乐道,而达萨却认为,这恰恰是令人心碎的爱的证明:
“如果你也有和他同样严肃的理由而决心这样做的话,我的职责就是像她那样做。”
可叹的是,乌尔比诺永远不会有同样严肃的理由和决心,他只能不断想起爱情受挫的命运。在他所生存的世界里,“爱情受挫”并不是不可忍受的事情,对他更重要的是,他迫切地要在妻子身上找到好像是他公共生活支撑点的保险。所以当达萨绝望已极地喊道:“难道你没有发现我不幸福吗?”他不动声色,用一句话就把他那种不可忍受的智慧的重负架到了她的肩上:
“请你永远记住,一桩好婚姻中,最重要的不是幸福,而是稳固。”
这句至理名言为他们长达半个世纪的婚姻提供了坚实的基础。但是,达萨对于棋友自杀的不可思议的理解已经证明:她对常规或常情之外的事情有着天然的洞察和理解,在连她自己也未知的精神深处,她不属于她所生活的阶级和世界。她和医生的“幸福”生活不过是一种自欺的、方便的、不真实的幻觉。尽管那时她早已忘记那个可怜的电报员助手,但投入他的怀抱不过是一个必将来临的现实:他们都涌动着越出常轨的激情。
难怪在痛悼亡夫的睡梦中,她想念弗洛伦蒂诺·阿里沙甚至超过她的丈夫。
在马尔克斯那里,爱情不仅是对常规的僭越,对一切中产阶级世俗偏见的挑战,而且是一种“千真万确的现实”:它既不属于过去,也不属于未来,从而爱情本身就是对幻想的摒弃,对真实——仅只属于当下现在的人的真实的追寻。
尽管少年时代的一个偶然的目光就是半个世纪后还没有结束的爱情纠葛的起因,尽管在这半个世纪里,小说的主人公为他们的爱情沉醉、相思、忘却、焦灼、期待、绝望、惩罚自己……如果没有五十多年后的“重新开始”,那就不过是无数爱情幻影中的一种。虽然马尔克斯把他们的初恋写得如此缠绵悱恻、刻骨铭心,虽然他们持续了两年多的通信、表白、期待以至为“爱情”而忍受流放与惩罚,达萨在流放归来后突然见到阿里沙时还是感到了令人惊异的陌生和丑陋,于是她用一个手势就把他从自己的生活中清除了:
“不,”她对他说,“请您忘了吧”。
那时,她已感到他们之间“只不过是幻想而已”,但直到老年来临之际,她才确切地发现阻碍自己爱他的下意识的原因:
“他好像不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而是一个影子”。正是这样:他是一个没有人知道的人的影子。
的确,他们追求的、爱上的是爱情,而非情偶,正是这种爱的变态、爱的偶像化才使得真实的、独特的、本应成为情偶的人成了“爱情”之梦的破坏者。难道你有充分的权利责备达萨么?
阿里沙显然更加执迷不悟,“唯一使我痛苦死去的是不为爱情而死”成了他的警句。他的所有的生活:改变自己的生活方式,替别人写无数的情书以渲泄自己的感情,拚命的工作和奋斗……都环绕着他生活的唯一目的:重新得到费尔明娜·达萨。甚至在他失去童贞最终走上逢场作戏的猎艳之路时,也不过是为了用具体的行为来暂时取代爱情的痛苦。童贞与忠诚,这些世俗的爱情准则已无法衡量阿里沙,因为他已不属于这个世界,他已由于他的炽情而进入了一个跟现实相隔离的世界,就像萨特《恶心》中所写:
“世界就在一个玻璃缸里,虽说近在咫尺,可是看得见却摸不着,它跟我隔离,是用另一种材料构成;我身不由己,不停地坠落,没有晕眩,没有云雾,我在明晰精确之中堕落,仿佛吸了毒似的。”(转引自《恋人絮语》第88页)
如果仅此而已,你将无法发现马尔克斯的天才:他所写的不是爱情的幻梦,而是克服幻梦的真实的爱情。对于两个面临死亡的老人来说,他们之间的唯一共同之处只有对过去回忆,那个过去已经不属于他们了,而是属于两个不再存在的年轻人。达萨相信着魔似地寻找过去的虚假的抒情谎言对她来说是多么有害,而阿里沙也在死亡的恐惧中懂得他并没有未来。于是,他们走出了一切幻象,摆脱了过去与未来的困扰,如同初恋一般开始新的——绝对新的生活:不提及过去的爱,对过去一笔不提,抹掉过去,重新开始:
“他们悄然无声,像是一对由于生活而变得谨小慎微的老夫老妻,已经超越了激情的圈套,已经超越了幻想的残酷嘲笑和虚无缥缈的海市蜃楼,超越了爱。因为他们共同生活的时间足以使他们发现,在任何时间和任何地方,爱就是爱;但是愈接近死亡,爱就愈加浓醇”
因此,“霍乱时期的爱情”就是“超越了爱”的爱情,是无法用任何其他事物:幻想、期待、憧憬、回忆、抒情……来替代或描述的“千真万确的现实”!
如同在马尔克斯的其它小说中一样,死亡在《霍乱时期的爱情》里也许是置身幕后的导演。他的故事总是环绕着一个死人——已经死亡的人如乌尔比诺和德圣阿莫尔,正在死亡或即将死亡的人如阿里沙和达萨。正像拉尔斯·吉连斯顿在诺贝尔文学奖的授奖词中说的那样,“一种生命的悲剧意识体现了加西亚·马尔克斯作品的特点——一种命运至高无上和历史残酷无情破坏的意识。但是这种死亡的意识和生命的悲剧意识被叙述的无限而机智巧妙的活力冲破了,这活力代表了现实与生命本身的既使人惊恐又给人启迪的生气勃勃的力量。在加西亚·马尔克斯的作品中,喜剧与荒诞可能是令人痛苦的,但它也能演变为一种给人抚慰的幽默。”如果说“死亡”主题表现了二十世纪人类的普遍焦虑,如果说现代虚无主义已经为这一主题提供了几乎无法规避的形而上意味,如果说这种对于生存意义和价值的终极关怀导致“痛苦,死亡,爱的本质都不再是明朗的了”(海德格尔《诗人何为》),那么,马尔克斯笔下的死亡却具有另一种性质:死亡作为一种明确的事实,它构成了对人的生命的威胁,却使得生命的含义——痛苦、爱情、幸福……变得明朗而清晰。对死亡的感知或生命的悲剧意识去除了生命的杂质,使人感到自身对于生命的本质含义的渴望与追求。“愈接近死亡,爱就愈加浓醇”,死亡作为一种无可避免的事实是个体无法超越的,但对死亡的自觉意识却表明了一种超越终点的生命力量和激情。由于意识到死,人才获得了主宰自己生命的坚强意志,才使得生命变得如此圣洁和浓烈,才呈现了“爱就是爱”这一简单而又无比深刻的人生哲学。正由于此,被加缪称为唯一的哲学问题的自杀在马尔克斯的世界里几乎就是爱情的同意语:它们共同摆脱了生命的含混不清的常态,呈现了生命的本质和人的不可遏止的创造性,表达了人对不可抗拒的命运的抗争:
“我永远不会老的。”
这就是“热爱生活到了丧失理智地步”的赫雷米亚斯·德圣阿莫尔到六十岁生日就自杀的不可变更的宣言,它把一个被动的事实转变为一种主动的选择,一种爱的誓言。的确,在马尔克斯的世界里,死亡的荒诞的、不可思议的来临仍然是令人痛苦的,但更有意义的是,对于死亡的体验最终转化为一种给人抚慰的幽默和生命内蕴的充满激情的张扬。
《霍乱时期的爱情》表明,爱情并不仅仅属于年轻人,它还属于那些痛苦地注视着时间流逝的老人。从某种意义上说,青年时代的爱情迷狂中夹杂着更多的幻想或欲望,而老人的爱情却那样朴素而富于生命的智慧。阿里沙与达萨的爱情不是少年时代的爱情幻梦的继续和追寻,而是以一个饱经忧患的老人对男人和女人之间的关系上的想法和经验为基础的全新的爱。他给达萨的信是对生活、爱情、老年和死亡的思考,他的洞察力完全不同于他年轻时写的热情便条和一辈子过的阴暗生活,这种睿智如同来自圣灵的启示,却使达萨感到他不再是一个幻象,而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他。
在阿里沙与达萨的关系中,“以前”成了一个禁止的词,这正是由于他们感觉到时间的真实意义和死亡的阴影。既然只有摒弃过去,才能获得现在,那么死亡或衰老的意识恰恰成了他们创造崭新的爱情的基本动力,因为正是依据这种意识,他们才摆脱了少年时代的不切实际的幻觉。显然,死亡在马尔克斯的世界里,并不是一种抽象的存在,它表现在岁月所加于人的痕迹之中:蹒跚的步态,上楼梯的速度,意外的跌倒,满是皱纹的皮肤……。正是对于时间流逝的日益清醒的感觉,促使阿里沙第一次理智地考虑到抓住现实的爱情,才能超越死亡的现实。
死亡的现实:只有面对死亡,生命的现在性才呈现出来;面对死亡,生命的杂质荡然无存,爱变得更加浓醇;面对死亡,世俗的观念不再能囿限那纯净的、永恒的爱情:实现爱情也就是对生命的执着。老人的爱是这样的纯净,但并不是因为他们远离了性的诱惑,而是由于他们越过了无数道德的、世俗的偏见而直接与自己的生命对话。马尔克斯那样细致地描写两位老人在半个多世纪之后,用瘦骨嶙峋的老人的手在暗中相互触摸,他们的吻散发着老人特有的酸味。与许多描写老人的相互理解与扶持的小说不一样,《霍乱时期的爱情》直接地描写了他们的如同新婚的年轻人一样的紧张而又激动人心的做爱:爱就是爱,它不是理解,不是同情,不是相互扶持,而是一种生命的无可替代的交流。阿里沙对于自己的性能力的骄傲来自对于生命的肯定、对于死亡和老年的挑战:
“……他们从容不迫和健康正常地做爱了。这是白发苍苍的祖父母在做爱,它必将成为这次疯狂的旅行中最美好的记忆留在脑海中。他们不再是新认识的恋人了。他们仿佛越过了夫妻生活的千辛万苦,直接到达了爱的真谛。……”
对于达萨来说,回到旧生活才意味着死亡,和阿里沙一起在河上永远向前航行不正是对死亡的超越和对生命、爱情的肯定么?!
然而,死亡的令人窒息的阴影也随处可见,因为这个动人的故事中透露了加勒比地区的残酷历史:旷日持久的战争、阴森恐怖的霍乱、生态环境的人为破坏——这一切操纵着人的生活和死亡的方式。对于马尔克斯来说,阿里沙与达萨的爱不正表明他力图用一种伟大的精神创造来超越这个充满了残杀、苦难、疾病和一切罪恶的世界么?
一个没有人类史依据的“乌托邦式的现实,没有存在的理由”。让我们来共同创造那个摆脱了孤独、暴力和残杀的幸福的现实吧。
来源: 《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