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雪峰:经验研究与中国社会科学的前途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388 次 更新时间:2012-05-28 09: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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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雪峰 (进入专栏)  

  

华中村治研究到现在已有20多年了。它最初主要集中在对制度尤其是村民自治制度的研究上,到1990年代中后期,其研究重点转向了乡村治理。相对于村民自治,乡村治理的研究对象更加广 泛,视角更加丰富。2000年前后,华中村治研究进一步深入到乡村治理之社会基础的研究。乡村治理的社会基础,就是指乡村治理得以展开的中国国情与其特殊的时空条件。中国是一个有 5000年文明,有960万平方公里土地,有13亿人口其中9亿是农民的巨型国家,若不能真正深入到农村社会内部,理解具体地域社会乡村治理得以发生的时空条件,我们就不可能真正理解中国 农村的治理状况、治理机制及决定治理绩效的原因。

展开乡村治理之社会基础的研究,需要将概念化的“农村”作具体展开,这一展开首先是区域的展开。中国农村地域广大,区域差异巨大,各地经济发展水平、地方文化特点、种植结构、居 住形态、开发历史等都有所差异,我们需要对区域差异进行内在的把握,较为有效的一种方式就是,对自上而下的农村政策在不同地区农村的实践过程、机制与后果进行比较。也就是说,我 们要理解,为什么同样的政策在不同农村地区会有不同的实践结果?这种不同反映出农村社会怎样的区域性差异。

一旦进入到农村区域差异的研究,就不仅仅可以从村民自治制度的实践状况切入,而且可以从其他的各种制度实践切入。而且,更重要的是,不同的政策、制度作用于同一个农村地区,就会 与农村的内部结构发生接触和碰撞,并由此形成特定的实践后果。特定农村地区,又有着特定的内部结构,它关涉到社会、政治、经济、文化等不同的层面。从不同的政策与制度实践切入到 特定农村地区内部结构的不同层面,又将这内部结构的不同层面统一到对这一特定农村地区的理解之中,这就是我们称之为“村治模式”的研究方法。“村治模式”即指特定农村地区在经济 、政治、社会、文化和宗教等方面共同形塑而成的特定治理模式与秩序模式。

“村治模式”的研究和写作,带动了华中村治学者对农村更为广泛方面的关注,村治研究也就不只局限在村民自治等制度问题上,而是扩展到农村社会的几乎所有方面,包括土地制度、社会 现象、农民生活、农村文化宗教等各个方面。

其中尤其值得讨论的是,进入21世纪以来,由于现代性的全方位渗透,中国农村社会发生了巨变,可谓千年未有之大变局。这一变局中,比较表面的是农业税的取消和农村基础性结构的瓦解 (以宗族等传统社会组织瓦解为典型);而最为根本的则是农村的价值之变,它是农民意义世界的变化,是农民对什么才是有价值生活的定义的变化,及由此导致的农民行动逻辑的深刻变化 。

正是在上述视野下面,华中村治研究就几乎涉及到了乡村社会的所有方面,华中村治研究由乡村治理社会基础的研究,进一步深入到了乡村治理与秩序之价值基础的研究中。

  

  

华中村治学者崇尚“田野的灵感、野性的思维、直白的文风”,我们强调要在厚重经验基础上进行有硬度的思考,因为只有有了厚重的经验,只有让经验本身的逻辑得以展开和贯通,面对外 来的理论,面对抽象的大词和理论模型,我们才能真正进行有主体性的思考。当前学界包括农村研究中存在的一个严重问题是主体性的丧失,学术研究变成了与西方理论的对话,甚至变成了 验证西方理论的材料展示。在高度抽象的来自西方的大词和理论模型下面,因为经验本身没有贯通,西方理论在经验材料中“寻章摘句”,所谓的中国研究就变成了意识形态话语,真正的中 国是什么,仍然不清楚,甚至是更加不清楚。

“田野的灵感”并非仅仅是到经验中寻找材料来讲故事,而要“认识中国”和“认识农村”,是要形成和发展中国社会科学。只有强调“田野的灵感”,形成厚重的经验基础,才能真正有主 体性地“为我所用”地阅读和消化西方理论,也才可以在此基础上形成中国学术的交流、对话、批评机制,也才可以在此基础上形成认识中国的学术积累,从而形成并发展具有自主性的中国 社会科学。

  

  

华中学者近年的研究,尤其是集中在农民上访、乡村政治、农村土地、乡村水利、基层组织、农村文化、农民宗教、农民自杀等领域。华中学者中,在田先红之前,还有吴毅、陈柏峰、申端 锋等人对农民上访进行过研究。田先红的新著《治理基层中国——桥镇信访博弈的叙事,1995-2009》接续华中研究传统,以在一个乡镇长达半年时间的深入调研为基础,以农村基层信访治理 机制研究为主线,讨论了当前中国国家政权建设所面临的困境,指出了技术治理的限度。田先红不仅注意到了当前农村谋利型上访蔓延这一重要社会事实,而且提出了在新时期的国家政权建 设过程中如何避免基层政权内卷化重演这一重大问题。作者给出的答案是,找回意识形态,从根本上增强国家基础权力,还原专断权力的正当性与合法性。无论我们是否同意作者的这一论断 ,但因为作者摒弃了一般意义上的意识形态争辩,而以事实为依据,力图在现代国家建构的脉络里面思考这一问题,本书结论就具有相当说服力。

《治理基层中国》所着力讨论的谋利型上访虽然只是农民上访中的少数现象,但这是非常值得注意的少数,是一个需要引起高度关注的少数。之所以出现谋利型上访一类“怪现状”,导因于 乡村的去政治化。国家越来越忽视甚至放弃对人心的改造,治理者过于强调治理技术,忽视政治,放弃原则。结果,国家制定了越来越多的制度,出台了越来越多的法律,而大多数情况下, 制度和法律都被抛在一边,不起作用。支配人们行为的不是公开的法律制度,而是在边缘地带跳舞的潜规则,从而在当前中国农村开始出现普遍的无序。仅靠制度建设、技术治理,国家治理 是无法完成的。找回政治,找回意识形态,是善治的必由之路。我以为,在现代国家建构过程中,如何将治理技术与政治性结合起来,如何用政治来塑造人心,或许是本书给予我们的最大启 示。这可能正是作者所欲阐明的“息访之道”吧!

是为序。

  

本文系作者为田先红著《治理基层中国:桥镇信访博弈的叙事,1995-2009》一书所作序言。《治理基层中国》一书由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出版,已于近日正式上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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