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十年前,世纪末的钟声即将敲响。满世界都在乱纷纷地进行各种旧世纪回顾和新世纪展望。我收到《世界军事》杂志的一份问卷,其中一个问题是:“你认为谁是二十世纪最优秀的将领?”几乎未加思索,我提笔就在这一栏里写下三个字:
朱可夫。
其实,即便把这个问题扩展为:“谁是战争史上最出色的将领?”我也仍然会写下这个名字,只不过会在后边加上两个字:之一。
我坚定地认为他当之无愧。哪怕把他与亚历山大、凯撒、成吉思汗、拿破仑这些古今中外的战争天才们放在一起,他也毫无愧色。
因为这个名字是与列宁格勒保卫战,莫斯科保卫战,斯大林格勒战役,基辅会战,攻克柏林——这样一组人类战争史上最辉煌的战役联系在一起的,而这些战役,改写了迄今为止的人类历史。
稍微有点战争史知识的人都知道,一位战将一生中能指挥并打赢其中任何一场战役,都足以彪炳史册,侧身不朽了,而此公居然打赢了与他有关的每一场战役。让人怀疑造物对他简直垂爱到了偏心的地步,以至于让一个鞋匠的儿子有如战神附体。
翻翻这个人的履历,你几乎从他的早年经历中,找不到一点儿日后会成为一代名将的证据。鞋匠之子。教会小学三年级学生。喜欢钓鱼(这可能有助于形成一个人做事情的定力)。穿自制滑冰鞋滑冰。还会滑雪(这成为后来他在战役最紧张时唯一让自己放松和保持体力的运动)。个头不高,但双肩宽阔,肌肉强健(这得益于其母健硕体能的遗传,据说她能扛起90公斤重的谷袋健步如飞)。11岁时独自远行,一个人来到莫斯科一家毛皮坊当学徒工(精通一门手艺的好处,是他将终生保持为做成一件事情而格外关注细节的习惯)。喜欢读《福尔摩斯探案全集》(这将有助于形成一个人的逻辑分析和推理能力)。以上所有特点都很实在,却都不足以让一个懵懂少年日后成为叱咤风云的战争英雄。因为有这种经历和特点的人,在俄罗斯,甚至在世界其他地方的穷苦人家的孩子中,并不鲜见。中国有句古话:三岁看大,七岁看老。要想从一个少年身上看出他未来的不同凡响,他身上一定还应该有一些与所有这些特点不同的特点,这样,他才会与众不同,把自己与大多数人区别开来。同时,又由于这一点与众不同,而使自己最终跻身进历史上那些凤毛麟角的人物们的行列。
这些人也大都表面上看似平凡,但他们都无一例外,比常人要多一样东西,那就是敏感。敏感的人大都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忧郁。这种忧郁与孱弱不是一码事,而是因敏感便能洞察平常事物背后的本质,又因洞察本质而比常人更容易“杞人忧天”。
“我第一次看到初升的太阳照在伏尔加河的河面上,河水闪着粼粼波光。我凝望着河水,久久不愿把目光移开。我想,现在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有那么多的歌曲讴歌她,为什么人们把她叫做母亲河。”
这是一个叫朱可夫的少年第一次看到伏尔加河时的感受。一个天生就善于凝视的孩子,才会深思。
经常凝视的人总是经常深思,于是终将不同凡响。
一个经常凝视又经常深思的人,如果面孔苍白,那他注定会成为诗人或者音乐家。
一个经常凝视又经常深思的人,如果胸阔肩宽,那他会成为什么?
朱可夫。
善于深思,体魄强健,这两者在一个人身上形成的化学反应就是凝结为思想,意志,以及支撑其永动下去的无穷精力。而这,正是每一位名将身上都能鉴定到的DNA。只须从一个共同细节上,便可认出这些人来:无一例外,他们全都喜欢在地图前凝视并沉思。
除此之外,一个人的成功,特别是一位驰骋杀场的战将的成功,还需要仰赖什么元素?人们总是习惯人云亦云,说:才能加运气。
按此标准衡量朱可夫,只有百分之五十的准确率。
才能。指挥百万大军,进攻所向披靡,退守固若金汤,他的军事才能毋庸置疑。
运气呢,怕就说不上了。从牛刀小试诺门罕到攻克柏林,他打胜了属于他的每一场战役,仗仗都是硬碰硬,实打实。犹如巅峰状态时的拳王阿里,每次出场都必击倒对手,从不靠查点数决定胜负。既没有丰臣秀吉式的神风相助,也没有惠灵顿在滑铁卢的好运气。
“这位苏联元帅完全凭借个人努力使自己达到一种绝无仅有的高度。”说这话的是美国五星上将,盟军统帅艾森豪威尔。听他说这话的,是因阿拉曼战役成名并被英王册封为阿拉曼子爵的英国元帅蒙哥马利。
但如果说朱可夫一生的胜利中完全没有运气成分,似乎又不尽然。因为他最大的运气,是在他的人生和战争(二者对朱可夫而言几乎是同义语)之路上遇到了斯大林,是斯大林给了他成就伟业的机会。在这一点上,与他的对手德军将领们相比,隆美尔、古德里安、曼施坦因全都成了倒霉蛋,无论他们个人的军事才华多么出众都无补于事,因为他们遇到的是希特勒。
不管斯大林身上有多少缺点,犯过多少错误让后人和史家诟病,仅他在整个战争期间表现出的慧眼识珠,择善而从——特别是在擢拔、重用朱可夫从而挽救了苏联也成就了一代名将的胸怀雅量这一点上,也足以让人不能不对其心生敬意并长怀感激。而希特勒手下,尽管不乏名将,也曾屡创战史奇观,却九九归一,最终都由于希特勒的刚愎自用、越俎代庖而功败垂成。最高统帅之昏明,决定一支军队之大幸与大不幸。
正是斯大林对天才将领的洞察和宽容,使朱可夫从苏芬战争中脱颖而出,继而在诺门罕战役中崭露头角,千军易得,一将难求。有了朱可夫,即便斯大林在战前的肃反运动中,枉杀了朱可夫的精神导师图哈切夫斯基元帅及其一大批高级将领,使苏军元气大伤,但有朱可夫这根顶梁柱,斯大林才得以撑大厦之将倾,挽狂澜于既倒,最终把人类历史上最惨烈的大战之胜利收入囊中,揽于麾下!
朱可夫也果然不负重望,甘为王前驱,效尽犬马劳,从总参谋长,到最高统帅部代表,俨然一个全能消防队员,列宁格勒、莫斯科、斯大林格勒,一处接一处地奔逐着去灭火;从最高统帅部副统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到能上能下,先后担任西方方面军、乌克兰第一方面军司令等多个方面军的司令,整个一个“战场劳模”!而其无人可比的从制定战略到战役方案,从关注战术到技术细节的军事天赋(如在攻克柏林时创造性地运用上百部探照灯直射敌眼,在坦克上加装恐怖警报器震慑敌胆),更在各次战役中展露发挥得淋漓尽致无人能出其右。所以他数获列宁勋章,红旗勋章,两获胜利勋章,让同侪望着他金光耀眼的胸前心生羡慕和妒意,也就理所当然了。
人有其长,便必有其短。朱可夫也如此,他过人的军事天赋,不可避免地占去了他在人生其他方面的能力空间。
毫无疑问他是个纯粹的军人,这种人往往复杂又单纯,单纯到对政治一窍不通(这几乎是中外名将的通病),“朱可夫是唯一一个地位显赫但永远说真话的人。他可能会回避一些问题,但却从不撒谎。”一位外交官如是说,这番话显然不是外交辞令。但这究竟是一位战将的长处还是他的短处?谁能说得清楚?这种单纯令人可爱,但其命运及结局往往也令人可悲。因为与其说他(他们)不懂政治,不如说他(他们)不懂如何与政治家相处,这是古今中外名将的共同性格,性格即命运。这种名将性格可能玉汝于成为一代名将,也可毁其一世英名。名将如果不是死在胜利之前,多半就会毁在胜利之后。此类例证不胜枚举,朱可夫乃名将中之名将,又岂能跳出这一古今名将的宿命?名将无不身怀霸气,这是名将的基本底色。名将之霸气,对于属下是藏悲悯之心于怀,驱策千军万马于血海沙场而不动容;对于上峰乃至君王,则大多表现为自信、果决,勇于任事,敢于负责,为胜利即或屡屡犯上抗争也在所不惜!结果,仗打胜了,江山社稷保住了,君臣上下之间的裂隙如何缝补?理解了这一点,对朱可夫人生际遇中最后时光的悲凉,也就不难理解了。
现在,人类历史上最惨烈的大战已硝烟远去65年,这位“给希特勒的第三帝国最沉重打击的人”,也已魂归天国36年。当年他骑一乘白马威风凛凛在红场阅兵的英姿,也已化成一尊雕像永久矗立在列宁墓边。在俄罗斯军人的胸前,也有了一枚象征至高荣耀的军功章:“朱可夫勋章”。历史,也似乎如元帅在一篇文章中所说:“时间将会还原所有事实的真相,并将公正地评价每一个人”——好像要印证元帅的这番与其说是预言莫如说是期待的话,一切,在半个多世纪之后,正静悄悄地回归元点,而那曾给元帅心灵造成深深创痛的伤口可能平复么?
但身后是非谁管得?所有这些马后炮式的追认或缅怀,对于百战一生功高盖世的元帅来说都已经不重要了,他的星宿正悬挂在遥远的天际,默默地注视着这个曾经在他那一代人手中天翻地覆,而今又在新一代人手中覆地翻天的星球。
他,“一头浓密的头发,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庞,一双无边眼镜后面投射出睿智目光的灰蓝色眼睛,一位社交场合豪爽的饮酒者和步伐优美的舞者,一个从不抽烟的人,这就是格奥尔基·康斯坦丁诺维奇·朱可夫。”
——一如清晨降临时闪耀的启明星。
(刊于《国防》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