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是世界第一人口大国。芸芸众生,如蝼蚁般摩肩擦踵,彼此挤迫的连呼吸都困难,但有人居然在这种环境里,感觉自己如在旷野之中,形单影只,四顾茫然,嘶声痛呼竟无人回应。
此人就是李兰妮。
认识兰妮久矣,从一九八六年至今,已近四分之一个世纪。
印象中她是个生动活跃分子。乐观,爽快,时时都会透出一股我所熟悉的军营长大的孩子的气息。后经她自况,才知她果然是军队子弟。
与她接触不多。只在二十年前,有过一次同行的经历。《花城》杂志邀我那期鲁院同学去广东及海南观光(那时海南还未建特区,更未建省,尚归属粤地),兰妮即是其中一员。我等二十余人浩浩荡荡、风尘仆仆,从广州到海口,从海口到三亚,又从三亚到通什,再由海南回大陆,先深圳后珠海地转了一大圈。一路上领略原始古朴的海南风情,感受生机勃勃的特区冲击,处处可听到兰妮的喧哗。一个快乐的人。这便是她给我的第一印象。
此后二十多年,我们聚少散多,仅在作协开会时又见过几面。后来,听说她患了癌症,一直在与病魔苦苦缠斗。但我在心里暗暗为她祈福之外,始终对她充满信心。因为我相信,以她的达观和生气,足可以逼退死神,重新鲜活地站在大家面前。再后来的一切似乎证明了我的想象:兰妮坚强地挺了开来,十几年里,她一次次状态甚佳地出现在同学们面前,让一切变得毫无悬念。
就是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跟抑郁症牵上瓜葛呢?
即使是她亲口告诉我这一点,我仍然无法确信。我望着她平静中带着微笑,诉说她被抑郁症折磨得痛不欲生,无数次想过用何种方式结束生命时,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怀疑她有夸大病痛、以博同情之嫌。
这种不以为意,在看到《旷野无人》时戛然而至,并让我深深自责。
我第一次如此真切地倾听一个自己认识的人,向你讲述什么是抑郁症,而它又是怎样比生理的折磨更可怕、更残酷地啃噬人的心理乃至肌体。
读到那些用极其真确又锋利的文字记录下来的生不如死的感受时,我告诉自己,这不是一个作家靠想象所能抵达的地狱!连但丁也无法抵达这么深邃的黑暗和痛苦。我更确信,隐在这些文字背后的真实痛苦,一定比这些文字更让人痛苦万分!合上书后,我一度试想过,如果是我,我有忍受这比酷刑更残忍的精神和生理的双重煎熬,用文字把这一过程记述下来的勇气和耐力么?我不知道。不,我得承认我可能做不到。
从兰妮告诉我们的故事里,我开始重新审视勇敢的涵义。在刀丛剑树中身陷重围,舍命搏杀,是勇敢;在邪恶势力面前挺身而出,仗义行侠,也是勇敢。但一个人在孤独绝望的心灵枯井中,自我救援,与死神和病痛抗争,不向厄运低头,这是什么?这是更难能可贵并绝少有人可以做到的勇敢!前两种勇敢完全可能在一个人肾上腺素充分分泌时的瞬间完成,而后者,如李兰妮,则需要每年每月,每时每刻,一点点用意志去替代肾上腺素支撑自己,让生命得以延续,这需要何等顽强的心力——而不是体力。要知道,仅从体力看,兰妮被癌症洗劫过的身体,已不可能再为这种抗争提供任何多余的能量。
但兰妮居然抗过来了,并且令人惊讶地把这一过程变成了一部沉甸甸的大书:《旷野无人》。这不能不说是个奇迹。这年头奇迹不多,所以我敢说,兰妮就是一个。
现在,随着人们对人类自身的认识越来越深入,“抑郁症“这个词和它背后庞大患者群,也逐渐进入我们关注的视野,并被我们理解和同情。只是,当医学界把更多的才学和精力,投向攻克那些可能让自己功成名就的世纪绝症时,对抑郁症这一让更多的人痛苦不堪的病症,却始终没能取得什么可以称道的战果,以至于我们今天面对几十分之一人类身陷抑郁症的黑暗中,却无力伸出援手,不得不眼睁睁看着每天有那么多如花的生命,在盛开时骤然凋谢。
现实既然如此无奈又无情,那么,除了自救,也就别无选择了。兰妮就是这样一个勇敢的自救者。而《旷野无人》,就是一副兰妮为自己配伍的药剂,同时还是她自我疗伤的病案记录和心灵光盘。这更是中国乃至世界病理学史和心理学史上不可多得的经典标本。因为,毕竟不是哪个抑郁症患者都可能像兰妮那样,用文字并且是一个充满洞察力的女作家细腻、敏感、准确、真实的文字,把这样一个阳光无法照到的世界,复述给我们这些活在太阳底下的人听。所以,《旷野无人》的出现,不仅仅是中国文学的一个重要收获,还是中国病理学、心理学史上的重要收获。兰妮是第一个做到这一点并做得如此出色的人。她的书,对我们所有人,都有非同寻常的意义和价值,而不仅仅是对那些正在被抑郁症痛苦折磨的人而言。它告诉我们,什么是人的勇气和意志,什么是人的尊严和信念。而这一切,都远远超出了文学本身。
今天,当我们大家坐下来谈论这本书时,除了向兰妮致敬,还需要像我这样喋喋不休地说一通废话儿?说什么,还能比《旷野无人》更有力?所以,我其实只想说:好样的,李兰妮,就这样勇敢地活下去,写下去!
2009-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