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戈让我惊讶。
二十年前,我曾与一位友人争执:为纪实文学是否允许虚构的问题。我坚定并激烈地反对那种认为只要事件真实,细节可以虚构的所谓“纪实文学”。我认为那不过是些没有足够想象力去写小说,却又把多余的想象力用错了地方的不入流作家的可耻托辞。我也鄙视那些貌似占有不少史料,却从不肯勤勤谨谨地通过艰苦的实地采访或仔细甄别遴选史料,直接就从前人著述中大量转抄文字的二道贩子式的所谓纪实作品。对战史类文学,我的看法尤其如此。我甚至从读《史记》那天起,就对书中的许多史实(不是全部)的真实性表示怀疑,尽管我毫不怀疑它的文学价值。特别是当一个人读过《八月炮火》、《第三帝国的兴亡》这类出色的战史(后者可以视为部分的战史)之后,你就更不可能容忍有人把那种“注水猪肉”式的文字端上你的精神餐桌。
原因很简单,巴巴拉·塔奇曼和威廉·夏伊勒已经苦心孤诣地把标杆竖在了那里。作家梦想成名甚至一夜成名,原本无可厚非。但需要提醒的是,当你打算起跳时,不妨先抬头注意一下,横杆在哪里?这不是大狗小狗都要叫的问题,而是请别发出虚假叫声的问题,因为能写出信史的作家,必备一种美德,那就是:诚信。对史、对己、对人,无不诚信。
现在,《1944:松山战役笔记》像一块厚厚的板砖朝我劈面拍来时,我真切地感受到了它的质量和沉重,也让我长长地吐出了一口鸟气:总算在期待了如此多年之后,看到了一部中国人自己写出的、放在世界战史文学橱窗里毫无愧色的作品。
这样说颇有点一篙打翻一船人的味道,但并不妨碍我在这里借机向另一位友人所写的《龙旗飘扬的舰队》致意,因为那同样是一部让人难忘并感佩的战史作品;有所区别的是,姜鸣(该书作者)更侧重于学术,余戈则是文史兼顾。而依我陋见,余戈为这部书所下的笨功夫、苦功夫,要比在这条道上走的大多数人更大。
当然,一部作品的高下,并不仅仅要看作者下了多少笨功夫、苦功夫。才华才是第一要义。但我一向认为勤奋是才华的影子。勤奋与才华如影随形。勤奋未必总能绽放才华,但才华却一定会催生勤奋。
余戈就向我们证明了这一点。
不妨先抛开正文,翻翻这部书的附件。一部30余万字的作品,竟有875条注释,34幅图表(不算插图照片),引用114部(篇)文献以及百余篇报刊文章和网站资讯!一部专门的战史专著,也不过如此了吧?但它却是一部地地道道、典型意义上的纪实文学。
无一事无来历,无一处无根据,以至于所述史实精微到了可以称之为“战争考古学”亦不为过的地步,这怎么可能不让人感叹!
可这还不是这部书唯一让我感叹之处。
我还感叹于作者如史学家般的谨严和克制。为了达成史学意义上的客观性,你能时时感到作者强压下对侵略者的义愤和敌意(这几乎是民族感情的天然属性),去对历史事实进行一种冷静准确的陈述。这正是任何一支史笔所必需的态度。
我更感叹的是,作者对那场从时间到空间都完全陌生且遥远的战场氛围的敏锐捕捉和再现。在这里,我不想引用书中任何一段文字,以免以偏概全或挂一漏万,而更愿意把阅读的震撼留给读者自己去感受。我只想说,即使如我这种以读战史为己任的读者,也很少读过如此这般字里行间都弥漫着浓烈的血腥、烧焦的皮肉、滚烫的弹壳和刺鼻的硝烟味的作品,以致我至今闭上眼睛,都能马上想象出那片寂静的战场下,被太多的鲜血浸泡过的钢铁和铜的腥气以及暗红色的泥土!
读了这部书,你才会了解,人,可能疯狂到何种地步,也可能英勇到何种程度。同样不必要在这里列举,只须想想为了攻克这片十余平方公里的土地,敌对双方近三万人在这里经过整整三个月里十场争夺厮杀(还不算那些数以百计的小战斗),付出了近万人的伤亡代价。仅仅知道这一点,就足以让你一生震颤。
我所读到的这一切,是一个叫余戈的军队文职干部,用四年的时间,一边亲赴松山踏迹觅踪,一边青灯黄卷地在历史书页中翻寻,为我们一点点廓清迷雾,一块块拼接成图的。面对这样一幅惨烈得常常让人不忍直面的真实战史的血腥拼图,你能说什么?
你可以说,这部书填补了后人对这段历史认知的空白。
你也可以说,这部书使我们终于有了从廓清史实到文学价值都足以与外国同行们比肩的战史文学。
你还可以说,这将是一部一上架就会获得战史类模范文本地位的作品。
你更可以什么都不说。那么,在一个残阳如血的黄昏,你走到屋角的某处,坐下来,静静地翻开它,然后,开始读吧。
2009年2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