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6月,国家图书馆举办“中外名人与图书馆”的展览,展板上写着:“马克思在大英博物馆里前后学习了10年多,他总是准时到那里,坐在D行第2号座位上。马克思在读书的时候,常常情不自禁地在座位下用脚来回擦地,经过常年累月地摩擦,竟把水泥地磨去了一层,被人们称为‘马克思的脚印’。”不由得使笔者想起2005年欧建平先生(中国艺术研究院舞蹈研究所研究员)在中国现代文学馆的演讲中讲的一个故事,说他去伦敦时,为目睹和验证“马克思的脚印”,特地到大英博物馆图书馆去看,并向管理员提问。管理员告诉他,图书馆是公共场所,不会为一个读者安排一个固定的座位。欧建平没有看见“马克思的脚印”,也算为我们澄清了一个事实。然而,“马克思的脚印”又赫然在国家图书馆的展览上出现了。
于是,关于大英博物馆图书馆里到底有没有“马克思的脚印”和“马克思的脚印”一词的由来,引起笔者的兴趣。笔者访问了国家图书馆主持“中外名人与图书馆”展览的王先生,询问“马克思的脚印”出处。王先生非常友好并且也十分肯定地说,他们展览的内容都是有根据的,但是由于展览期已过,他手头不可能长时间保存这些根据,也不可能为我这样一个普通读者再重新搜集和提供这些根据。看来,还须自己努力。
在当今,绝大多数中老年朋友,从中小学《语文》课本中学习过有关马克思的感人故事,很多人认为,“马克思的脚印”一词是从中小学《语文》课本中来的。笔者查阅了建国以来由人民教育出版社先后出版的九套中小学《语文》课本,涉及革命导师马克思刻苦学习、勤奋钻研、勇攀科学高峰的课文共有两篇。
一篇课文是1957年出版的高级小学课本《语文》第二册,“马克思研究学问的故事”,其中与大英博物馆或与他脚的动作有关的故事有如下两则:
第一则是:“一天早晨,伦敦大不列颠博物院的阅览室里,有一位读者手里拿着一本书,正要在一个空座位上坐下来。这时候,值班的图书馆员走来向他说:‘先生,这是马克思博士的座位,请您不要坐在这里,他马上就会来的。’
‘马克思博士?’那位读者楞了一楞,‘就是《共产党宣言》的作者,那位工人领袖吗?’
‘我想是的。这里给马克思博士摆着工厂工作的年报,他现在正研究这份年报。’
‘他天天来吗?今天也一定会来吗?’
图书馆员微笑着回答:‘一定会来的。几年来,马克思博士天天到这儿工作,一天足足工作十小时。我在这里已经二十年了,在我所见到的读者中,他是最勤劳最准时的。’
这位图书馆员转身做他的工作去了。那位读者还站在那里思索,注视着放在马克思座位上的那一大堆书。”
第二则是:“他常常为了研究一个问题,在书房里踱来踱去,一边走一边思索。他就在窗户、壁炉和书橱之间几米的地方踱来踱去,地毯上已经踏出痕迹来,四边还是好好的,中间长长的一条却很薄了,就像穿过草地的一条小路一样。”
另一篇课文是一九七八年出版的全日制十年制学校初中课本《语文》第一册,“马克思的好学精神”里写道:“他成了伦敦大英博物院图书馆阅览室里的常客。……有许多年,马克思几乎每天从上午九时到下午七时都在这里读书和找资料,从来不知疲倦。”
九套中小学《语文》课本中,没有一篇课文提及“马克思的脚印”,由此可见,“马克思的脚印”不是来自中小学《语文》课本。
“马克思的脚印”一词的出处既然不是来自中小学《语文》课本,又为什么很多中老年人认为,“马克思的脚印”是从中小学《语文》课本中来的呢?原来在五、六十年代,我国出版过一些青年读物和教学参考书,出现了类似“马克思的脚印”的描述,如:
1964年青海人民出版社出版的《教师学习参考资料第三十二集》,第9页在“革命领袖勤学的故事”里写道:“当他(指马克思——笔者注)读书读得兴奋的时候,喜欢用两只脚在地上来回搓动,因此,在他常坐的地方,那坚硬的洋灰地面都被磨去了一层。所以,人们都说这是‘马克思的脚迹’。”该书第13页有一个注:“根据李致远编著《马克思和列宁的学习方法》一书改写,并参阅了人民出版社1963年出版《忆马克思恩格斯》一书”
1960年福建人民出版社出版的《革命领袖勤学的故事》,第8页写道:“他(指马克思——笔者注)读书读得兴奋时,就常常用右脚在地下擦几下,以致他座位底下的水门汀地面,被鞋底磨去了一层。”
那么,在此之前的1957年,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由李致远先生编著的《马克思和列宁的学习方法》,他在书中是怎么说的呢?他说,关于马克思在大英博物馆阅览室辛勤学习的情况,还有两个小故事,一个故事是前面《语文》课本说过的由一个读者和图书馆员对话的故事。李致远在此做一个注,指明该故事出自瓦尔特·维克多:《卡尔·马克思》。李致远接着写道:“再一个(故事)是,据说马克思在大英博物馆阅览室读书读到兴奋的时候,就习惯地、情不自禁地把脚来回擦一下,这样长年累月地经过了二十五年,竟把那座位下坚硬的水门汀地面都磨去了一层。人们钦佩地说这是‘马克思的脚迹’。”李致远在此没有做注,没有指明这个故事出自什么地方。
由此我们明白,由于有这些青年读物和教学参考书的介入,使得我们许多人以为“马克思的脚印”来自中小学《语文》课本。
再向前找,在《马克思和列宁的学习方法》之前有没有“马克思的脚印”一词呢?据笔者从国家图书馆查阅的,从1957年之前直到1949年新中国建立前后,以《伟大的导师马克思》为书名的书共有四个版本,例如:
1952年劳动出版社出版由凌圣先生著《伟大的导师马克思》,书中说:“(虽然条件艰苦)但是,马克思还是从早晨九点钟到晚上七点钟都坐在不列颠博物院里,埋头研究和写作。”
萧三先生在1949年到1952年之间编译或编写《伟大的导师马克思》,通过中国青年社、青年出版社出版,共出三个版本,这三个版本都几乎一字不差地描写如下:“马克思日日夜夜都坐在桌子旁边用功,或者疲倦了,也不过在房子里面来回地走走。书房的一边地板上,被马克思来往的走着,踏出一条白路,他在这条路上来往走着,不住地探索自己的思想。”
由此笔者推测,竟把座位下坚硬的水门汀地面都磨去了一层,被人们钦佩地说这是“马克思的脚迹”的最早出处是李致远先生编著的《马克思和列宁的学习方法》,理由是:
1,李致远先生在这本书里讲的两个故事,他对第一个故事交代了出自瓦尔特·维克多的《卡尔·马克思》,而对第二个故事,即关于“马克思的脚迹”的描述,只用“据说”二字,没有说明它的由来。据谁所说?也没有交代,给人们留下很多的想象空间。
2,在《马克思和列宁的学习方法》之前出版的四个版本《伟大的导师马克思》,没有一个版本提到在大英博物馆阅览室有“马克思的脚迹”的描述。
3,在《马克思和列宁的学习方法》出版三十四年后的1991年,李致远先生通过文津出版社出版了他的杂文集——《唯实集》。在《唯实集》里和《马克思和列宁的学习方法》一字不差地又一次讲道:“再一个(故事)是,据说马克思在大英博物馆阅览室读书读到兴奋的时候,就习惯地、情不自禁地把脚来回擦一下,这样长年累月地经过了二十五年,竟把那座位下坚硬的水门汀地面都磨去了一层。人们钦佩地说这是‘马克思的脚迹’。”
让我们再看看李致远先生讲“马克思的脚迹”的故事和《语文》课本里讲的故事有怎样的不同。
《语文》课本里讲的故事有两个特点:
一个特点是它们都有出处,例如“马克思研究学问的故事”中第一个故事出自瓦尔特·维克多:《卡尔·马克思》,中国青年出版社,第42—43页;第二个故事出自保尔·拉法格,见苏共中央马列主义研究院编写的《回忆马克思恩格斯》,而“马克思的好学精神”讲的故事于一九七三年在国内出版的《马克思传》里可以找到相同的内容。
另一个特点是这些故事是在尊重事实的基础上,虽然也有某些艺术的夸张,例如马克思书房里未必真有地毯,但是都没有超出现实生活所能允许的程度。这些故事情节合理,形象生动,描述到位。
李致远先生在《马克思和列宁的学习方法》里讲到“这样长年累月地经过了二十五年,竟把那座位下坚硬的水门汀地面都磨去了一层。人们钦佩地说这是‘马克思的脚迹’”。这里使用的艺术夸张似乎有些过了头,例如:
1,某个座位下的地面磨去一层并被说是“马克思的脚迹”的必要前提应该是这个座位是马克思的专座,而大英博物馆图书馆是公共场所,不可能为某一位读者提供专座。
2,马克思在伦敦期间,有某些时间段是连续地在大英博物馆研究、学习。有时,被借用的资料不便及时归回书架,图书馆员暂时为他保留一下座位是可能的,但决不会长时间,几十年如一日地为他保留一个固定的座位。
3,马克思在伦敦的住所,当时还成为欧洲革命者临时避难的一个场所,他不时地要接待他的学生和战友(如李卜克内西),研究和指导当前的革命斗争。此外,据《马克思年谱》记载,马克思此间也有离开伦敦的记录,例如,1867年4月10日——5月19日去汉堡交送《资本论》书稿,1872年9月1日——9月7日去海牙参加第一国际第五次代表大会等等,他怎么可能在大英博物馆图书馆几十年如一日地坐在同一个座位?
李致远先生分别在《马克思和列宁的学习方法》和《唯实集》里两次使用了“这样长年累月地经过了二十五年,竟把那座位下坚硬的水门汀地面都磨去了一层。人们钦佩地说这是‘马克思的脚迹’”,特别最重要的是:李致远先生每一次都向读者交代这是“故事”,是听别人所说,是“据说”而来的故事。既然说是“故事”,当然允许做某些艺术夸张。所谓讲故事,就是根据真实的或是虚构的人物和事件,构建成有连贯的情节并能够引起别人兴趣的用口头或文字表述的作品。但这个故事由于夸张过了头,似乎更像是说神话,是个被神化了的故事。在吸引别人兴趣方面,它一军突起,大大超出《语文》课本里所讲的各个故事。这就是为什么许多人对它印象特别深刻的道理。
改革开放后,有的书籍、报纸上的文章,包括国家图书馆“中外名人与图书馆”的展览会上纷纷引用发端于李致远先生讲的“马克思的脚迹”的故事,但是都没有像李致远先生那样,向读者或观众交代其所讲的是“故事”。有的文章还把李致远先生讲的故事增加一些具体的细节,好像使其成为一个实在的,可观察得到的、可触摸得着的真实事件一样,这就不免令人匪夷所思,甚至闹出笑话。例如:
1982年,上海辞书出版社出版的《英国》(又名《大不列颠及北爱尔兰联合王国》)书中说:“由于他(指马克思——笔者注)在这里成年累月地攻读,竟然在坚硬的水泥地面上磨出了两个脚印。”这是笔者见到的在改革开放后最早出现“马克思的脚印”的描述。
2000年1月24日的《人民日报》,薛宝生先生在《拜谒马克思墓随想》中写道:“至今还没有听说有学者如马克思那样就在大不列颠博物馆的地上用脚踏出深深的印痕。”
2005年8月,由云南人民出版社出版的《挖掘知识宝库的人们》中说:“马克思总是非常准时地来到图书馆阅览室,又总是坐在D行第二号桌子的座位上。他埋头钻研、精力集中。每当读到兴奋之处的时候,马克思常常情不自禁地在座位下用脚在地板上来回地擦地,天长日久,竟然把脚下的地面磨去了一层,留下了一道深深的痕迹。这就是广为人们所传诵的‘马克思的足迹’。”
2006年6月,如本文开头所引的“中外名人与图书馆”展览会的展板说:“他总是准时到那里,坐在D行第2号座位上。马克思在读书的时候,常常情不自禁地在座位下用脚来回擦地,经过常年累月地摩擦,竟把水泥地磨去了一层,被人们称为‘马克思的脚印’。”以上种种,恰好说明国家图书馆的王先生为什么信心十足地说他们展览的内容都是有根据的。
把一个包含虚构和夸张的故事说成为一个活生生的事实、事迹,自然要引起人们的关注。2003年,陈平原教授在他的《大英博物馆日记》里给人们一个亲眼所见的描述,他写道:“那第十号看板上面说:当年马克思常在L、M、N、O、P行就坐,因那里靠近参考书架。也就是说,马克思并非像中国人传说的那样,只在一个固定的位子读书写作。”“大概只能说是当年我们出于对马克思的崇敬编出来的”。
但是,陈平原教授的书以及欧建平研究员的演讲,并未停止人们把“马克思的脚印”从讲故事的层面提升为当作说真事、讲事迹的进程。《挖掘知识宝库的人们》和“中外名人与图书馆”都继续重复地讲“马克思的脚印”就是明证。
胡群先生曾在英国学习,他在2007年出版的《走进英国》又写道:“我向英国老师布莱恩谈起了马克思,问能不能看看马克思当年坐过的座位,他笑说,不可能有那回事吧。问问管理员,也回答说绝不可能……至于马克思把座位前砖地(原文如此——笔者注)踏凹下去的传说更是演绎。”
笔者近日致信《英国》(四位)作者之一的杨洁勉研究员,向他询问《英国》书中出现“马克思的脚印”的出处。杨研究员(现任上海国际研究所所长)让他的助手刘欣先生给笔者复函说:“您有疑问的内容实非出自他(指杨洁勉——笔者注)笔。另外,杨所长也曾赴大英博物馆参观,确未见到水泥地面上的‘马克思脚印’。”
由此可见,把一个带有虚构成分的故事当成真人真事来描写和引用会带来多大的麻烦。
其实,在大英博物馆,英国人也有说过、写过、做过匪夷所思的错事。根据任本先生编著的《假象——震惊世界的20大科学欺骗》记载,上世纪初,科学家认为在猿与人之间存在着一种“类人猿”,但没有实证。当时身为大英博物馆古地质部负责人的史密斯·伍德沃德爵士就不够缜密,把别人用只有1000年历史的人类头盖骨和母猩猩的下颚拼接起来成为半人半猿的头盖骨作证据,又根据这个奇怪的头盖骨被发现于具有50万年的皮尔丹地区沙砾层中,他就向全世界宣布,他们已经发现了人类进化过程中“丢失的一环”——类人猿化石。伍德沃德还不无骄傲地将具有50万年历史的这个“皮尔当人头盖骨化石”称做是“人类历史上第一个英国绅士”。 到了上世纪50年代,这个秘密被牛津大学的威纳教授揭穿。著名的“皮尔当人头盖骨化石”50万年的历史化成了泡影。有人解释为什么整整一代科学家连这样明显的假象都看不出来:“由于当时有关人类是从猿演变的科学理论盛行一时,人们在如此迎合潮流的发现面前,欣喜地丢失了客观推理的能力。不可否认的是,当时英国人的虚荣心,对科学权威的盲从,甚至包括媒体的推波助澜,都在这一事件中起到了不可忽视的作用。这些因素结合在一起,才蒙蔽住了众人的眼睛。”
我们不应该步伍德沃德的后尘。结论是:革命导师马克思的革命精神应当继续学习,马克思刻苦学习、勤奋钻研、勇攀科学高峰的故事可以继续宣讲,说在大英博物馆有“马克思的脚印”的报道应当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