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贊同剛才許嘉璐先生和楊國榮教授講的話。中國文化拿什么走出去?拿出去的東西,如何不只是曇花一現,而是能持久地發生影響力。依我個人這幾年在歐洲、北美與東南亞的考察,中國文化的海外傳播,有三個較大的困境,一個是中國形象的脆弱性,正面的文化傳播不敵負面事件的影響,因而傳播往往努力付之東流。比方一個小悅悅的事件,一個烏坎村的事情,中國的形象就壞了。并不是真的中國形象就那樣不堪,但是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傳播真是一件很殘酷的事情。2008年我以為開了奧運會,中國形象的傳播從此有劃時代的變化,其實不然。目標大了,富而不好禮,被人盯住,或暴發戶的底子露出來,可能更糟了。我從歐洲回來就講過:中國文化最大的傳播載體,是當代中國人。中國人在外面的表現,一個隨地吐痰,一個高聲喧嘩,一個亂穿馬路,不排隊,只要有一個,中國的形象就完了。而一個日本人的彬彬有禮,一個法國人擠擠眼的笑容與熱情的打招呼,他們的形象也就建立起來了。當今全球化時代的文化傳播,真的不同于過去,所見即所得,覿體相遇,有時是很簡單的事情。但是如何解決這個形象脆弱性的困境?
第二個困境,我稱之為“在磁磚上寫字”。這些年中國文化的海外傳播不可謂不熱鬧,政府和民間,都花了不少錢,但是效果并不大,關鍵是生根的、有持續影響力的東西不多。不能光靠一些雜技演出、民間歌舞、武術、美食等出訪,也不能只是靠中國文化周、文化月等活動,這些當時暄熱一時,有獵奇與新鮮的效果,但留不下什么讓人印象深的東西。也不能光靠學者的講演,或發表論文,這個影響太小了。這個是中國文化走出去,如何走得久的問題。
第三個困境是如何走的問題。即傳播方式的陳舊、不變、缺少創意所帶來的困境。有人說是官辦文化與民間辦文化的差別。當然中國文化的民間活力,不僅一直沒有真正開發出來,而且常常在壓抑之中。但是官辦文化也確有其長處,用其長,則事半功倍。最近央視在紐約時報廣場大屏幕開播一個專門的頻道,的確是傳播的大手筆,把錢花在刀刃上了。但是大多數傳播的方式都只是展覽、訪問演出、文化周等老一套,明顯已經不能適應這個時代新需求了。
面對第一個困境,有很多回應之策,有些是大的文明建設工程,重建全體國民的道德基礎,正如許先生所說的,急不得,中國文化的真正復興,是一百年以后的事情。
落實到中國文化的研究上,我不得不說我是一個文化上的“兩個中國”論者。這里與臺灣香港無關。毫無疑問,臺、港都是中國文化的一部分。但是我認為應該適當切割文化中國與現實中國。我不是說當代中國的文化不行了,不是的。而是說有很大的問題。因而不應該與文化中國一損俱損。文化中國應該保持相對的超越意味,文化并不是全部、直接、等同地為現實中國服務或成為附庸的。這其實是古老的柏拉圖的觀念,也是中國哲學的理氣二分的觀點。我在歐洲的一個感覺是,在歐洲知識人心目中,中國的形象還是好的,關健是他們有一個認識圖式,即不期然而然地區分了文化中國與現實中國,在他們那里,無論文化中國的一個精神的烏托邦,或綠色的家園,或道禪高人的世界,或溫柔敦厚的儒家君子人圈子,總之,人家就不像我們早被新文化洗腦,我們過去的文化都一錢不值了。因而,我們要傳播中國文化到海外,一方面要重建文化自信,一方面也要懂得利用海外的認知圖式,作適當的切割,而不是從我們的一相情愿出發,一切都混在一起,小悅悅之類事情一來,一損俱損。
回應第二個困境,就是要真正拿好東西、有內涵、有深度、有濃度的文化,傳播出去。不止是雜技、氣功、餃子與過春節,而是真正有深度的、代表著中國文化的精氣神的東西。這首先需要文化人有很大的投入與持續多年的精品創造。臺灣這方面有重要經驗。如云門舞集,無疑是三十多年來精工制作的優秀文化典范,云門的東西,無論是書法、紅樓夢還是什么,有井水處必知之,根本不愁沒有人懂。
我這里姑且提一個好東西:竹文化。最近范景中教授花了將近七八年的時間,寫成一部大書,《中華竹韻》,景中教授確是中國最好的藝術史教授,中西學養極佳。我讀的過程非常享受,也非常興奮,直覺到這是中國文化呼喚了很久的一部很有份量的大著。是錢鍾書、宗白華之后,關于中國文化最有貢獻的典范。這部書不僅融合中西藝術經驗與品味,而且借著西方的學養與理論方法,將竹文化之豐富、細致與美妙,極為充分地挖掘出來了。我認為這樣的著作才是當代中國文化走出去最重要的東西,也正是西方文明所缺少的東西,也能滿足他們的需求的東西。
回應第三個困境,我還是談竹。竹的特點是能見度很高的文化。竹的內涵非常多元,雅俗共賞,老少皆宜。上可以上書房,文房四寶,文士清供,下可以下廚房,筷子等竹制生活用品、吃的竹筍等。竹有儒家的正直、道家的空虛、佛家的清靈,以及竹林七賢的瀟灑風流,是很有濃度的文化,可以說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如果能在歐洲、北美開辦“竹里館”,辦成連鎖店的形式,可以飲茶,也可以談文化,也可以賣有關竹的生活工藝品,我相信,這種傳播方式,本身就是一種文化。因而,既可以避免紙上論道,空談儒道釋,也可以避免文化交流與傳播中空洞淺薄、生根無術、旋興旋滅的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