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晓明:臺北二手書店購書記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2178 次 更新时间:2012-02-03 23: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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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晓明 (进入专栏)  

我當了一個學期的客座教授,從臺灣帶回三箱新舊書,除了隨身的一箱,有兩箱尚未寄到。而師弟傅杰從臺灣竟能淘回十幾箱舊書,以及書友鍾錦從溫哥華托運回三十六箱書,庶幾相當于石崇斗富的故事。關于他們,這里先按下不表。總之,盡管我斬獲甚少,內心依然富足,主要有淘書的那些美妙日子。于是在我等書的日子,不免也連帶憶念起臺北的舊書店來了。

我以為,一座沒有舊書香的城市,無論它怎么繁榮,都算不上是一個有文化的城市。因為她完全沒有韻味,不能吸引讀書人在她的身邊徘徊留連。

臺北并不是一個舊書店多的城市。記得去年在溫哥華訪問一個月,最開心的享受之一即是逛二手書店。那暮春的陽光里,溫哥華滿街的櫻花紛紛飄墜。曾先生開車,與小鍾一道,我們手執一張大溫地區的舊書店地圖,Used and Antiquarian Bookstores of Greater Vancouver and the Fraser Valley,遍訪那些偏遠、落寞而從容自在的小店。一路上,粉白、淡紅的櫻花瓣,飛揚著,逐車而舞,如晏殊的“寶馬香車,逐處楊花滿袖風”,而櫻花比楊花,似更多一番豪情。買好書之后,總是春風沉醉的晚上,從谷歌和維基,搜尋著關于書的版本信息,記幾筆書皮子學問的筆記,同時在孔夫子網上確定書的估價,真乃“心心念念,說盡無憑,只是相思”。

溫哥華的二手書店至少有三種層次,一是純粹的舊書店,大的有幾層地下室,存貨極豐,居然有日本明治時期的舊書。小的兼營新書。二是咖啡吧兼書店。三是舊貨店兼營舊書。后兩類,雖然書不多,不能教人長久流連,但是更新極快,地盤好的店,每天進貨充足,而且便宜,半買半送,通常一兩元加帀,即能得一大厚本。此緣于溫哥華有十分便利而效率甚高的舊書回收系統,一般市民也早已養成習慣,將不用的書經常返回社會。但此類舊貨店里的舊書,小鍾往往先我一步,將有價值的好書“洗劫”一遍。

所謂有價值的好書,即一些名聲較好的出版社出版的古典文學或史哲名著。特別是有注釋版本,通常很快即被買走。如荷馬、莎士比亞、密爾頓的經典集注本、或尼采的注釋本。

然而前年在香港,重訪旺角的舊書店,卻發現田園、學津,值得留連的老書實在不多了。香港的舊書業已經潰敗,不要說民國的書,連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的書,都找不到一二本來。我在1994年在香港訪學時的淘舊書樂趣,早已不復存在。

有這樣對照的經驗,于是當我在臺北,發現妙章書店這樣的藏有大量民國版書籍的舊書店,心里著實驚艷一番。妙章書店在南昌路的一家小銀行邊,它的店面并不當街,奇怪地從街面的人行道,凹退進去數米,此一格局,好比一個避世復戀世的半隱者,欲拒還迎。因而不經意間,就會走過而錯失了。依我的經驗,妙章書店確實是臺北舊書香僅存的壁壘,沒有妙章,臺北的舊書店,可能就全軍覆沒,再也見不到民國三十八年前的書了。因此,從這個意義上說,臺北并不是一個真正有二手書店的城市,與溫哥華比,它差得太遠了。

因而,妙章的書較貴,奇貨可居呀。然而將舊書當“準古董”來賣,淘舊書的意味即蕩然。我去幾次,老板姓蔡,還有兩個伙計,奇怪的是,他們都站著,幾乎不動,宛如雕塑。書店里可以回旋轉身的空間又小,天氣又熱,他們又站著看你選書,好象隨時為你服務,因而看書的過程并不舒服。我想起溫哥華的舊書店老板,都在忙自己的事情,或專注地看書,頭也不抬。我在Macleod’s Boods的地下室里,居然可以用手機或相機狂拍幾個小時,都沒有人管。那些老板或老板娘,以開店自娛自樂,完全不以贏利為目的,有一種舊時大戶人家的有閑子女,守著深宅老院,歲月靜好,從容打發日子的意味。

我在妙章看到徐中玉先生在1942年出版的《學術研究與國家建設》一小冊,就忍不住對蔡老板說:“這是我們學校的教授,今年有一百歲了。”老板開價一千元新臺幣,其實也不算貴。我前幾天去看徐先生,他剛從北京開作協會議回來,精神矍鑠,對我說:“其實會議沒有多少討論,所有的問題,都是預先定好了的,只是去給大家通報一下。”今年正好是《學術研究與國家建設》出版七十周年,大半個世紀,學術知識人能給“國家建設”使得多少勁,老人的心里是清楚的。

蔡老板的書是二三十年前,專門到大陸去大規模收購的。所以有非常全套的舊期刊和民國版老書。妙章的書主要賣給日本人。日本人對臺灣早期的出版品很有興趣,日本人也是世界上最懂舊書的民族。所以,蔡老板完全是一付酒好不怕巷子深的模樣。

第二個主顧即臺灣那些懂書的公私收藏家。蔡老板說不久前國家圖書館從這里整批購入了一個系列的正中書局1946年出版的全套通俗小說,計有兩百多本。這套書我曾見過,小十六開,每本皆薄,字極密,有彩圖的封面。大陸關于通俗文學的研究,一直被五四啟蒙文學的主流壓抑著,其實文學更有讀者的,從古到今,無疑是這類作品。從閱讀史的角度,還原文學歷史的真相,仍有很多工作要作,這方面的研究目前正在形成新的格局,將來說不定會重新發展出文學史的另一種重要論述出來。有一次到蘇州大學開學科發展的會議,我講的就是這個意思。只是可惜無人到臺灣來采購。

臺北最值得去的舊書店,集中在重慶南路和臺大附近。重慶南路是書店街,三民、學生、商務、中華等老牌書店的總店,都在這里,雖然不算舊書店,但前幾年的舊書也蠻多的。臺北口碑最好、甚至作為文化地標的舊書店,即舊香居。宋無名氏的“事與行云共遠,羅衾舊香馀暖”,有點故舊、有點香艷、有點溫馨。舊香居有連鎖的分店,我有一回去政治大學演講,坐公車回來途經一家舊香居,即不禁下車往回走一站來逛。然而結果卻失望,雜書太多,冒充書香而已。有資格當得起“舊香”的書,并不太多。在曉海兄的博士生建邦的引領下,我們穿過師大夜市,找到了座落在夜市盡頭的舊香居的主店。書店的地勢非常重要。這家書店的一大特色即關門較晚,每日二時至九時,人們可以在夜市吃好小吃,一番口福之后,浮花浪蕊之外,再于舊色舊香之中,認取芳心一點。臺大、師大的學子們,好不開心?

我在舊香居購入的書有:黃以周輯解《子思子》、單晏一《莊子天下篇薈釋》、王叔岷《史記斠證》以及清人汪孟鋗《龍井見聞錄》(清光緒十年錢塘嘉惠堂丁氏刊本,臺北廣文書局本)等。我的購書三大原則是:大陸少見、未印、以及電子版不易得。

舊香居的另一特色是舊書分類嚴整,找書極易,每一本舊書,都極有尊嚴的樣子,占著它該占的位置,“沽之哉、沽之哉,我待善沽者也。”不然,一本學術名著,溷于一堆暢銷書或教輔書之間,好象被什么怪男女嬲著的書生,那種感覺,十分難受的。什么叫古色古香,其實皆是如此這般一種意味而已。據說,這家舊香居主人,現在換了他留學法國的女兒在經營,因而傳統的茶香之外,又添了一點巴黎的咖啡香味。這就不同于誠品的太新、太洋派。\r

但是誠品書店,有一回我陪到臺北來開會的世駿兄去逛,發現竟有聯經版何冠彪《生與死:明季士大夫的抉擇》1997年版本,這說明它的存貨還是很豐富的。

臺大附近的舊書店非常多,盡管,現在凋零多了,以前新生南路的光華商場下面,以及羅斯福路、溫州路、汀州路,皆淘舊書的天堂。現在只有胡思、茉莉、以及書寶、古今、雅舍等幾家而已,不過,大半天的時間也不夠。因為仔細“淘”,老雜志、不時新添的舊貨中,還是會有些閃光的東西。而唐山雖賣新書,但八折的聯經版折扣,也還好,與臺灣最大的網上購書博客來,是差不多的優惠,但所看即所得,比網上購書更有感覺。

臺大購書之馀,買劉家水煎包子、或黑糖粉圓、香炸花茶、香炸洋蔥圈等,極是享受。別忘了來一杯鮮榨胡柚,或檸檬,清甜入骨。連臺大對門的肯德基,也賣燒餅了,而且是那種有豐富、香脆的黑芝麻、一咬一個脆,中間又有火腿和蔬菜的燒餅。我忘記說了,一般舊書,臺北的價錢是原價的對折,目前新臺帀與人民帀是一比五的比值,原價三百元的書,只要三十元人民帀就可以了買到,就大陸新書的漲價來看,還是不算貴的。花錢不多,享受的層次卻很豐富細致,臺北的舊書店就是這種意味。

二十年前,臺北最有名的舊書街是牯嶺街,楊德昌的電影《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是反抗威權時代的名作,但舊書滿坑滿谷的牯嶺街不止是反抗的這一面,有很多文化的溫情厚意。但是今天只有零星的幾家書店,不僅不見了血性反抗的少年,而且有點白頭宮女閑話天寶當年的味道。譬如易林書局,過去常常書堆到人行道上來。現在我幾次去,它都鐵門深垂。人文書舍,在一條很窄的過道,曲折而臃腫,如風塵滿面的老婦。而書香城的書倒是整齊,可惜舊書貨源幾乎枯竭。唯一有點奇怪的是,緊鄰著書香城的一家完全沒有名字的小書店,竟有著極為豐富的學術書。譬如臺大、臺師大、政治大學的文史教授們的非出版品的講義、論文抽印本,數量甚多,索價亦合理。成系列的老書,如文史資料叢編之類,有好幾種。老板是一個成天都醉醺醺的老頭子,耳朵又背,香煙也不離手,搞得書堆東歪西倒的小書店里,也常常煙霧彌漫。我在這煙霧之中,淘到一些經學著作,和葉青、張滌非和鄭學稼的理論著作。關于經學,我的朋友陳鴻森教授曾說過:將來的經學,還是要靠大陸自己來研究。這是什么意思呢?他說他的老師陳槃庵先生,是因為有大陸的老師傳給他學問,他自己的經學也是槃庵先生這一輩大陸過來的學者親傳的,而現在的臺灣,以及將來的臺灣,可能離中國越來越遠了,你跟現代的人講經學,會非常寂寞,非常孤獨。所以,臺灣的經學之盛,已經成為一個永遠不復回返的世紀。這樣看來,已經成為絕學的東西,更寶貴,更是要買他們的著作了。

至于葉青、張滌非(順便提到,居然買到了他的簽名本)和鄭學稼的理論著作,記得高華去世時,楊奎松說過,研究中共黨史的人非常之少。因而,好的中共黨史的研究作品,真的如同空谷足音。同樣,好的國民黨史研究的作品也不多,葉氏、張氏、鄭氏,也并不是他們有什么了不起的好,而是研究這類民國思想的人,在大陸非常少,物以稀為貴。從孔夫子到孫中山,都是中國文化的重要傳統,現在有人提出來所謂“通三統”,究竟這三統通得了通不了,三民主義的理論,在我們這里也沒有什么人真正研究。沒有研究怎么知道它通得了通不了呢。所以,這些書雖然在這里有點過時了,但我以為在大陸,還有有重要價值的。何況,在臺灣的一個共識是,中華民國好好地活著,活得有精有神。(至少,馬英九勝選連任的票數,標示了這個共識)因而中華民國的理論著作,仍有其立國之基的重要性。

說起“民國”,這個無名二手書店真是傳奇,不僅是賣書,而且賣一些老蔣或小蔣簽名的委任狀,以及國民黨將官的肩章之類的文物,價錢也不是很貴。這又使我想起在溫哥華鳥的一家舊書店里,看到有賣納粹黨衛隊的紅袖章和旗幟。如果中華民國真的不存在了,這些東西才真的成為文物,我才會去收藏。記得有一次在臺灣的課堂上隨意講起:我喜歡收一些民國的紀念帀或紀念章,我的學生下課后提意見說:老師,民國還沒有亡呢,你說的是民國建國一百年的紀念帀或紀念章呀。

但是我在這個書店最離奇的遭遇,卻是一厚冊香港1977、78年合訂本的《新觀察》創刊號的得而復失。當我從最高一層書架上抽出這一厚冊,心中暗喜,不動聲色向老板殺價,老板睜著雙醉眼,索價六百臺帀。我沒有馬上買下,鑄下大錯。等我一小時后挑好一堆書再算帳時,發現那冊《新觀察》不見了,問老板,老板說:“不賣了。我自己看走眼了。”原來他酒醒之后,發現不對,趕緊將這本書藏在抽屜里了。“這是創刊號,偏左的雜志,臺灣的禁書呀,網上一冊都在一千元呢。”我沒有辦法,只好求他幫我複印其中一篇談陳寅恪的文章,這是一篇未被人引用過的文章。我說我其實就是為了這篇文章才買這一厚冊雜志的。他答應了,叫我下次來取複印件。可是當我下次來問他的時候,他又喝醉了,完全記不清我是誰,我只好與他筆談,讓他回憶一下,結果,他說這本書被人買走了,這個人恰巧就在書店的里面翻書,于是我去請求那個人能不能復印一份給我,那人是臺師大汪中的學生,已經退休了,酷愛舊書,馬上與我交流起有關民國通俗小說的幾個問題。于是我留下了中央大學的地址,兩天后他就寄來了複印件。這篇文章名《嶺南大學時期的陳寅恪教授》,作者叫符案峰,是以對話體,記錄一位匿名的北美大學的漢學教授、曾在五十年代初當過陳寅恪先生的助手的談話。這位助手是嶺南的周其勛、桂鉻敬二教授介紹的;因為前面陳先生的助手,因為他脾氣不好,都跑掉了。助手每天的工作是讀報紙,念毛姆的《月亮與六便士》英文版(前兩年,參加復旦比較文學專業一博士生論文答辯會,題目即《毛姆與中國》,可惜那時還不知陳先生也喜歡這本書。),然后筆錄陳先生的口授文章。但陳先生口授居然是文言(這我沒有想到),后來改為陳先生寫在黑板上,然后由助手抄錄。我們不知道的另一個細節是,為什么陳先生那么精熟古書,閉上眼睛都有指出書中材料在第幾頁,這近乎神話,因為,無論什么人,也不可能將書的頁碼與書的內容同時背下來,而且也沒有這個必要。但讀了這篇對話,原來是這樣的:如果是要《新唐書》的材料,陳先生先叫助手隨意翻開《新唐書》任何一頁,然后讀一兩句,這時,寅恪即已知道他要的材料在這一頁的前面或后面的大致位置了。這表明陳先生胸中確有全幅的古籍,才能準確說出材料的所在。這樣親切細致的回憶在文章里還有不少。

可惜信封上只留下了:“牯嶺街書友 唐”幾個字。至今我也不知這位書友的名字,只好在這里感謝一下唐先生了。書友都是天下有性情的人,這也算是我在牯嶺街殘存的舊書中覓到的一點舊香。

二〇一二年二月一日于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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