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年前,我曾承诺浙大湘籍挚友姚先国教授,只要没有特殊困难,壬辰年的正月十三一定赶回西子湖畔,分享他的六十生日蛋糕。
其实,我还属于少数淡看生日的冷静人群,不太喜欢生日的热闹。愚意以为,人类以365天为单位来计算生命的长度,固然较为便利,若以年度为标准来庆贺个人的生日,却无必要。人的生命毕竟与树木等植物不同,不会严格按照春夏秋冬的季节走,没有“年轮”可言。再说,既然多数人都很看重年度刻盘之下的生日,那么,从生活的成本效益来看,预祝谁生日快乐就没有必要,你不祝贺人家生日快乐,人家也会快乐,即使在没饭吃的时候,家里人也会想方设法弄点好吃的,甚至添件新衣。另外,从幸福的份额来讲,问题更大。一年共有365天,如果光是祝贺生日快乐,肯定还不够,还有364天怎么办?惟其如此,我自己就不过生日,还经常忘记,我的双亲生前也反对我为他们做寿,即使七十、八十整数也不例外。至于把先国教授的生日当例外,却源于为期十年的杭州之旅。
1993年,我从湘江之滨迁居钱塘,结识时任浙大对外经贸学院副院长的先国教授,可知这位师出蒋学模的复旦经济学硕士还是表里如一的绝顶聪明者,生存能力很强,还充满善心、情趣和豪气。作为高校教员,他更是“既知教之所由兴,又知教之所由废”的“善喻”者,春风化雨,函丈高标,姚门的故事比玉泉的青鱼还多,而且感人。
无论在浙大,还是浙江,经常有人以姚先国为例,说 “你们湖南人很能干,也很正派”,“你们湖南人很不错”,姚门弟子也没少提,到处逢人说项斯。每当听到这些,我的心里总是美滋滋的,英伦三岛不是还有谚语说“朋友是最好的广告词”吗?
当时,除了此兄和我,还有两位教员,四个所谓“洞庭之子”,四个异乡游客,每年再怎么忙,也得聚餐小饮两三次。吾等先是轮流串门,后来稍嫌麻烦,干脆在酒店订餐,结果都是豪气十足的经济学帝国主义分子姚先国抢着买单。他无疑比吾等先富起来,但既不搞“个人利益最大化”,也不搞 “双赢”,就拿他没法。春节一般很难聚齐,但正月十三既是先国兄的生日,也是即将开学的时候,彼此稍有空闲,吾辈就以庆寿为名,团结在以他为中心的餐桌周围,敲他一顿,他也乐此不疲。久而久之,正月十三就成了吾等迎春的盛大节日,也是统摄我一份杭州记忆的重要符号。
2001年初,我将呈请调离浙大,姚兄却把我拦住,说,他要承包我的一切后顾之忧,只要不走。再过两年,我想带女儿晋京上学,校方又想让他出面挽留,他说,世佑到北京也行,就不再劝阻。但在临行前的送别宴上,他抓着我的手,清唱一首《烟花三月下扬州》,声声歌问和盘托出兄长的慈爱与牵念,我的脑海当即闪过一丝疑问:这杭州就真的要离开吗?只因我已在政法大学的临时档案上签字,湘人做事重在守信,不然,我会被他的歌声留住,继续同他过生日。分别之后,先国赶到昌平看望,已达四次之多,城里相聚还不算。
这次回到姚兄身边,名为庆寿,醉翁之意只是看看他,走进那段欲说乡情终过浅的记忆,顺便看看姚门弟子,再当一回师叔。我虽早已领教冷漠的文史专业与经济学帝国主义之间的反差,同东、西部的距离好有一拼,心态比较成熟,但此兄寿庆场面之盛大,真情喷发之生猛,还多少有点出乎意料。
2月4日即正月十三,淡妆素面的西子湖以蒙蒙细雨将春日与姚门宾客一同迎进。下午四时许,我如约走进金庸先生订过餐的杭州世贸中心。登上三层的宴会大厅时,只见走廊水泄不通,人声鼎沸,300多名姚门弟子从四面八方蜂拥而来,除了在校硕博弟子,为数更多的则是自称“姚传”的创业者,其中有教师与记者,也有职员、企业家、公务员或党政官员,另有少数从北京、成都、香港、台北赶来的知名学者,还有志趣相投的部分浙大同事与浙江同行,以及带着原生态的乡音从岳阳、北京等地赶来的亲友与发小。浙大的两位党政要员则以好友的身份自动报名,闻讯而来。
先国教授的六十庆典以师生互动的歌舞节目为纽带,穿插各路姚门弟子的真情感言与同辈师友的个性致辞,高潮迭起。来自西藏高原的6位中年女性则以姚师第一批弟子的身份献上哈达与歌声,还嫌不够,热捧999朵玫瑰,庆贺她们敬爱的姚老师从教30周年,全体姚门弟子则齐呼“I love Yao”,此音穿越门窗,划破武林之夜,汇入天籁。
我的嘉宾致辞尽量装得很冷静,还借用美国博物学家巴勒斯(John Burroughs)的智慧提示现场:一个人越伟大,对表扬和奉承就越反感,希望不要把今天的生日蛋糕做得太甜,让姚兄发胖,但我无法阻挡姚门弟子那一份份发自肺腑的真情袒露,也无法不被他们俘虏,在连绵不绝的感动中分享先国兄的职业荣耀。当两位男生激动得用既不流畅也不精炼的话语深情地回顾姚师爱生若子的故事片断时,我还担心这些感动西子也感动钱江的实话实说会被才情并茂的同窗歌舞所冲淡,这也是我在致辞中以师叔兼师友的身份提醒过的。我们国家曾经喜欢给教师制造坏帽子,现在却时兴好帽子,以前叫互相检举,领导批准,现在叫互相评比,批准照旧,还造出“省级名师”、“国家级名师”得等级来。我不知道如今的浙大已宣布过多少“省级名师”和“国家级名师”,就凭公共管理学院院长姚先国的弟子们自发组织的这个庆典场面,加上姚门弟子的那些事实描述,我看他就是。我宁愿相信,作为教师,特别是大学教师,真正的荣誉并非来自任何权力行为的提拔与奖励,而是来自货真价实的课堂与课外对话,深藏于学生的记忆里,内嵌于学生的成长中。教师的生命力应该是永恒的,因为世人还无法判断教师给学生的影响只能走多远。
宝石山下,振铎有声。姚府多情,弦歌络绎。举杯同庆之前的最后一个环节是寿星先国教授以“何德何能”为基调,答谢现场。这位硬汉的表达也有些反常,言辞有些迟缓,还挺罗嗦,最后一句倒是峰回路转,简明扼要: “姚门弟子不要说困难,不要说办不到。困难总是有的,要动脑筋,想办法,问题总能解决。”见那神态与架势,他更像井冈山上的军长。此时此刻,我不禁想起《学记》中的一段话:“善歌者,使人继其声;善教者,使人继其志。其言也约而达,微而臧,罕譬而喻,可谓继志矣。”原来,姚门师徒聚是一团火,散是满天星,不是胜利向姚门走来,而是姚门自己走向胜利。
曲终人散已在十点之后,回到楼上房间,想起赠给先国兄的那首七绝歪诗,还应在收入纪念文集之前再推敲一下。琢磨很久,却是往事如昨,未动一辞。兹录于次,谨向读者诸君求援:
少年忧乐注江流,
万顷钱塘一眼收。
六十功名谁可计,
游杨独唱岳阳楼。
2012年2月13日晚于北京牡丹园寓所
原载《法治周末》2012年2月15日,略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