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秋天的农历八月十二,我出生了。母亲说,好象是天意,我家屋后的六棵柿子树,正好结了八百一十二个柿子。快熟透的柿子招来成群结队的灰喜鹊和其他鸟儿每天来啄食,我们家的后院顿时鸟语花香了。于是,每天敲打破脸盆惊飞小鸟,就成了我的哥哥、姐姐们一项艰巨的任务,直到我满月这一天,柿子终于被全部摘了下来。
母亲没有足够的奶水喂我,此后的日子里,姐姐便每天挎着竹篮,走村串巷叫卖柿子,用换来的钱为我买来奶粉。姐姐其实也才十二岁,我的哥哥更小一点。那一年的秋天似乎冷得特别早,凉凉的秋风已有点透骨。一段时间过后,姐姐的脸蛋和手背就皴得不像样子了。许多年以后,母亲都记得姐姐头上的那快绿格子方巾早上飘出去,晚上飘回来的情景。母亲痛苦地望着她的儿女们,她用最慈爱的目光护送着姐姐每天远去的背影,一直望到姐姐的身影走进了属于她自己的家;望着她的儿女们像一群纷飞的燕子,怎样从村口那条小路忽然闪进她的视线。这种目光后来成为母亲的一种习惯,一种永恒。我害怕并担忧着母亲这种目光,因为我知道母亲的目光里隐含着什么。
柿子很难卖。乡下人谁有闲钱吃那些奢侈的东西。既难卖又舍不得吃,柿子烂掉了许多。母亲心疼的一时也不能安稳,老病复发,整夜咳个不停,一直到现在,母亲哮喘的病根也没能祛除。母亲后来讲起这段往事的时候,她的眼睛总是红红的湿润着。她说我们家那个时候很穷,我的姥姥和姨妈家也很穷,没有人能够帮助我们。走过这段中国历史的也许都不会忘记,事实上那个时候我们的国家和百姓都很穷。生于六十年代初的我们这一代人,早已步入中年,但在我们岁月的长河里,谁轻易忘记那一段令人辛酸的历史呢!
我三岁之前几乎没有见过我的父亲。说几乎是因为我在两个月多一点的时候,他确实回来过一次,但我却无法感知他的存在。父亲原来是在城里上班的,是个会计,他有一个绝技,就是可以双手同时打两把算盘,不但速度很快,而且得数也一样。五七年反右的时候,父亲因为为受到冤屈而被打成右派的好友鸣不平,惹怒了领导,自己辞职不干了。可是,父亲却不善于农活,更受不了艰辛的劳作。辞职回家不到半年,就以探亲访友为名外流去了。母亲说父亲回来的那一天晚上下着小雨,黑咕隆冬的天伸手不见五指,寒寒的风带着哨子,一阵紧似一阵。全身湿透了的父亲闪进家门,还带来一个精精瘦瘦的小个子男人。母亲慌慌忙忙起来做饭给他们吃,父亲一边吃一边问这问那,据说还摸了我的脸。小个子男人却始终一语不发,只是沉闷地吃饭。但细心的母亲还是发现了他的不时瞟着父亲的不安的眼神。父亲告诉母亲,这个人是个蛮子(我们家乡将南方人叫做蛮子),是个生意人,家里日子好过得很,只是堂客半辈子没开怀,无儿无女……。父亲的话还没有说完,母亲的神色开始凝重起来,她仿佛预感到什么似的,站起身走到床边,将熟睡中的我亲了又亲。这个小小的动作没能瞒过父亲的眼睛,他的声调忽然就低沉了许多,最后更是沉默不语。
第二天,蛮子开始翻腾他带来的一只鼓鼓囊囊的包。母亲说那包里有一套孩子的小衣服,有饼干,还有不少叫不上名字的食品。蛮子一边翻着,不安的眼神始终放在父亲的身上。父亲同样的不安起来,高大而单薄的身躯微微颤抖着,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为了打破僵局,父亲干咳两声后,把蛮子支了出去。父亲嗫嚅着告诉母亲,说他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怕孩子吃苦受罪,到了那边也就是改个名字,老朱(到现在母亲才知道蛮子姓朱)说他们会像亲生儿子一样对待孩子,只要有时间,可以随时随地去看看孩子的。父亲的话显然激怒了母亲,她像一头发怒的母狮,第一次放肆地对着父亲吼了一声:“滚“!父亲惊呆了,他似乎没有想到一向温良、柔弱的母亲会突然变成一座火山。外边的雨越来越大了。蛮子蜷曲着身子,蹲在我家的廊檐下,任寒冷的秋风穿透他单薄的身躯。这个可怜的男人,这个梦想着把别人的儿子变成自己儿子的男人,在听到母亲狂怒的声音后,突然间失声痛哭起来。
蛮子的哭声没能感动母亲,但蛮子的一番心里话感动了母亲。蛮子说他不怪我的母亲,类似的情形他已经经历过两次。天下所有的母亲不到万不得已,谁能忍心骨肉分离!蛮子说要怪就怪自己福浅命薄,既然无缘,就认个干亲走吧。然后蛮子走了,并掏空了他那只鼓鼓囊囊的包。
父亲一直尴尬地站在一旁,像个局外人。蛮子的离去使他终于找到了台阶,他以给蛮子送伞为名走进了风雨中,继续着他的外流生活,直到三年以后才回来。
母亲说父亲总是在我们最需要他的时候离开家,但宽容的母亲又总能找到合适的理由谅解他。母亲说,那些年,日子真是难啊!许多年以后,每当母亲说起这段往事,她的表情里都会浸透着辛酸和自豪。她自豪当时自己的勇敢和果断,如果没有这种勇敢,我这个儿子也许早已姓朱了。
现在,我的父亲已经过世,母亲也已是白发苍苍的老人。但是,当我每次从我生活的城市出发,踏上村口那条已经成为我永恒记忆的小路时,我都能感觉到母亲那双满含期待的守望的眼神仿佛就在我的身旁,像一缕轻柔的阳光,暖暖地抚摩着我,亲吻着我,让我可爱的家乡瞬间模糊在我感激的泪水里。
一九六三年的秋天,那个永远的秋天,那个在我记忆中永不褪色的秋天,我挥一挥手想和她告别,可是啊,她总在我最浮躁的时候、最失意的时候、最寂寞的时候出现在我的脑海里,让我看见母亲的白发和瑟瑟的落叶,冰冷的雨滴和姐姐头上那块绿格子方巾。
火焰一样的柿子燃烧在秋天的天空里,明净的天空下是我的家。我知道,母亲就站在廊檐下,她昏花的眼睛凝视着远方,她看着她的儿子迈着沉稳的步伐从秋天走来,走进她的视线,走进她的怀抱,走进那片湿着冷雨的一九六三年秋天的记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