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在红楼梦里一开始就说明了。甄士隐,就是将真事隐去,贾雨村,就是假语村言。小说家就在真假之间,虚实之间,耍他的花招。
小说的真实和生活表象的真实不同。生活的表象是散漫的灰尘。小说是小说家在灰尘中摸索,提炼,创造出来的一个独立的,特出的,立体的个体。小说写的是人,是人的处境,没有其他任何使命,更不能为社会服务。假若小说中有隐含的社会意识,因为人究竟是社会的一分子。他生活在那个社会中,他呼吸那个社会的气息,自自然然就掺进他的小说里了。
小说家骨子里是悲剧性的,对流逝的时光特别敏感,逝去的时光抓不住了,但还有记忆,写下来吧。其实那记忆也不真实了,就像一张旧照片,变了色,甚至模糊了,你抹上色彩,描上轮廓,不是原样儿了。
小说家还是要写。他要讲个故事,或者是有情节演变的故事,或者是内心演变的故事,或者是心理演变的故事。写的时候那些变了样的记忆就来了。还有,人生体验,思想情操,想像,联想,生活经验,道听途说,大千世界,七情六欲的传说,都流到他的笔下,都可以成为他小说的素材。而他惟一的目的是写人。他就选择那些能满足他那篇小说需要的素材,于是,他就得创造一个独特的小说形式,将他所选择的素材,用他独特的语言表达出来,巧妙地配合在那个形式之中,就成了一个完整的,独立的,立体的艺术品了。
小说是一种非常自由,没有戒律的艺术。只要小说家对准了目标,虚虚实实,在虚与实之间玩把戏,他用什么样的形式都可以,甚至是一种隐形的形式,好像没有形式。小说家是个骗子,用戏法骗他自己,也骗别人,而且,用尽心计,要骗得人喜欢,骗得自己得意。他还要你相信他写的是真实的,要你相信他小说的真实比生活的表象更真实,更深刻,这就要看小说家骗的功夫了。
我有一个小学同学,比我小几班。她家和我家住在汉口一条街上。我听大人讲到一些她家里的事。她父亲有个乡下老婆,没有孩子,娶了个唱汉戏的戏子,生了一儿一女,那女孩就是我的同学。因为有了儿子,她母亲就在家里作威作福。抗战八年,我们各自流浪。胜利后我又见到那个同学,她已经出落得楚楚动人,不必说话,只是静静坐在一旁,就有一种欲说还休的风情。那时我才听说,她父亲当年革命军北伐时受了伤,年纪大了,成了性无能。那也许是谣传,但我可记住了。她母亲一天到晚醉醺醺的,大哭大闹发脾气。听说她和一个军官有了暧昧关系。一天,我那同学突然失踪了。她和那个引诱她母亲的军官私奔了。过了一阵子,不知怎么,她又回家了。她变得很放荡,人又生得美,引诱一个又一个男人,大概玩男人玩累了,终于随随便便结了婚。丈夫追究她的过去,折磨她,虐待她,打得她告饶。她爱上一个小好几岁的大学生,那时她才体会到什么是爱情,跟他私奔到香港,但大学生的父母逼着他到英国留学去了。后来也不知她流落到何方了。
那样一个家庭,那样一个女孩的遭遇,都是真实的。她所生活的那个时代,也是我熟悉的。她和她的母亲都是我想写的人物。在我构思的时候,我写下一些零零碎碎的细节,模模糊糊的记忆,想像,联想,印象,中国神话,民间传说,歌谣,报纸上的社会新闻,甚至在每天的生活中,都可能发现可用的素材,都可能有什么生活细节引起我的联想。写着,写着,写满了一本日记本。原来的构想完全变了样。我发现视野可以广阔一些,人物可以挖得深一些。我想写人的困境,一个又一个不同的困境。那时,我正在看心理学方面的书,对人格分裂特别有兴趣。一个人变来变去,非常戏剧性。正好心理学家孟宁桀(Karl Menninger)送了我一本《人自为敌》(Man Against Himself),全是个人在潜意识中如何一再伤害自己的病例,对我而言,都是戏剧性的人的故事。
于是,我要写一个女人精神分裂的故事。写人在战火连连,忧患重重的中国,她的困境和逃亡。各种不同的困境,逃出一个,又一个,终于导致人格分裂。我用了四个不同背景的戏剧的形式:
抗战时搁浅在三峡的木船,北平围城, 台北阁楼,美国公路上的流浪。我必须用几种不同的语言,来讲一个人物四个不同阶段的故事:十五六岁少女的语言,年轻女人的语言,躲在阁楼中所能说的最基本的语言,最后分裂成两个相反性格的变态女人的语言。那对我是个很大的挑战。当时我已在美国多年,和一个非常美国的丈夫Paul Engle一起生活。但是,那个挑战可以锻炼我把握语言,甚至创造语言的能力。也就因为我远在异土,回头看我生活过的地方,那儿的人物和他们的处境,变得更清晰了。一个中国女人从一个单纯的少女,逐渐分裂成两个相反的个性,互相敌对,互相伤害得你死我活。写着,写着,写得野心越来越大了,觉得这就是现代中国。写到最后人格分裂的那部分,我自己受不了了,太沉重了,只好写写,停停,心情平静下来,再继续写。那就是小说《桑青与桃红》。小说人物和原来引诱我写的真实人物,完全不一样了。
我骗人的野心太大了,戏法耍得太复杂了,骗得观众不耐烦了。数学家陈省身问我:你写小说,是要人看不懂的吗?我笑笑说:我也不懂数学呀。
那小说在台湾连载时受到官方的攻击和威胁,终于腰斩。但那小说好像死不了,缠绵至今,随着两岸气候的变化,在香港的友联、华汉,台湾的汉艺色研和时报出版公司,北京的青年出版社和华夏出版社相继出版,一九八九年,东风文艺出版社告我,小说已出版,但我一本也没看到,大概也没上市。小说在美国出了两个版本,至今未断,扬言永不绝版,在英国、南斯拉夫、匈牙利、荷兰、韩国也翻译出版。
现在,山西的北岳文艺出版社,出版了大陆惟一的完整的版本。
二○○四年八月,爱荷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