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海燕:围观“游街”──以革命的名义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2901 次 更新时间:2011-12-02 19: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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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海燕  

1966年夏天,文化大革命开始了。运动初期,游街是一大景观。看游街亦然,所谓“围观”。既看了景致,又参加了运动,很安全。

红旗卷起农奴戟,黑手高悬霸主鞭。文革是一场大规模的群众运动。革命群众认真学习毛主席著作,从《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受到启示,将游街作为对阶级敌人斗争的主要武器。他们将所有他们认为应该游街的人赶到大街上,在大庭广众面前,批判他们、斗争他们、奚落他们、嘲笑他们,出他们的丑,使他们颜面丧尽,无地自容。

有的单位一个人就能组织起数十人的游街队伍,前呼后拥,蔚为壮观;有革命群众用一根麻绳牵着当权派的脖颈游街,就像吴琼花牵着南霸天,边走边控诉──吃小灶、坐小车,老婆比他年轻十几岁……革命群众控诉着,手中的绳子一会儿松一会儿紧,又环视四周,扬眉吐气,古人谓“登车揽辔之志”,莫过于此。

我那时上中学,学校的运动比较乱,我就每天上大街看人家游街。我们那里是个小地方,常看着游街,就遇到认识或知道的人。

1966年8月,文革的纲领性文件“十六条”(即《关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决定》)下来以后,游街名正言顺,更热闹了。

一天上午,我在省委门口看大字报,只听见路面一阵响亮声,眼看一队游街者走过来。路上闲人纷纷闪开。红旗招展,走在前面的是一个矮胖男人,白面皮,大热天穿着毛料中山装,戴着纸糊的高帽子,帽子上有“三反分子XXX”──我写三个“X”,因为他的名字确实被用红笔打上X。我一看那名字就吃惊,竟是一位同学的父亲!

同学叫援朝,我常去他家玩,对他父亲很熟悉。援朝父亲是局长,见了我,总笑嘻嘻的样子,说,来啦?又说,和援朝玩吧。他是局长,房子自然大,自己有一间书房,有几架子藏书,允许孩子们进书房,但是不许动手。我只要去援朝家,总爱进他父亲的书房看书,啧啧称赞,心想自己什么时候也有这几架子书,可以随手翻看。

现在看到援朝父亲游街,吃惊不小,忙跟着看。

只见援朝父亲身后,还跟着一位女人,而且不是援朝他妈,是另外一位。这女人年轻,面目姣好,细眉细眼,穿一身蓝布衣裤,皮鞋,跟着援朝父亲,手里提着一只破脸盆,一路走一路敲打,嘴里低声念着什么,显然也在游街之列。

到了省委门口,游街队伍站定,蹦出几个干部模样的人,走马圈场子。人们一看,估计有批斗会,围观的人又多起来。一则批斗女人,二则这个女人长得端正,耐看。大家都围着,看那对男女。我挤到前排,在援朝父亲侧面。我不敢站正面,怕他抬头认出我。

一个戴红袖箍的中年人,干部摸样,向围观的群众宣布自己的单位,游街的两个人,一个是本局的局长,另一个是局长秘书。

随后,红袖箍举着一面小旗敲援朝父亲的头,叫他介绍自己。援朝父亲就说自己是局长,是走资派,是三反分子,是修正主义分子,是赫鲁晓夫,是蒋介石,出身资本家,妄图复辟资本主义,等等。还未说完,已经满头大汗。

人们不耐烦听这个,周围一片嗡嗡声。

叫女的说!──人群后面有人高声喊。

红袖箍迫不及待用小旗将援朝父亲拨拉到一边,呵斥女秘书站过来。

围观的人眼看好戏来了,哄嚷着往前拥挤,越来越多。

看不见!站高点!──后面看不见的,就大声叫喊,又蹦又跳。

我扭头看叫喊者,见有胆大者,将自行车架在路旁,纵身站在车后座上,抱着胳膊,一览无余。

红袖箍听见后面的不满声、抗议声,忙叫人搬来一只方凳,叫那女秘书站上去。

女秘书默不作声,双手扶着凳子,试了几次,终于颤巍巍站上凳子,低着头,脸微红。后面人又喊,抬起头来,叫革命群众看看你的摸样。

场面准备好,红袖箍大声命令那女人,先介绍自己。

女人说,我叫XX……

她的声音小,又低着头,周围人声嘈杂,后面的人听不见她说,便不满,叫喊起来。

大声!红袖箍命令。

我叫XX,是XXX的秘书。女人提高声音说。

红袖箍非常得意地环视着四周,也不看那女人,面向广大革命群众,大声问,你和XXX是什么关系?

女人脸红了,没有回答。

说!红袖箍喝道。

什么关系……说……革命群众一片叫喊。

那女人低着头说,我和XXX有不正当的男女关系。

哗──围观的革命群众笑起来,有人叫好,有人怪叫,有骂的,也有鼓掌的。

我身边一个男人,一面笑一面怪叫。我看着他,有点迷茫。这就是文化大革命吗?他们到底要什么?

有人拿红旗挑过去一只破鞋,用纸绳穿着,红袖箍叫那女人把破鞋挂在自己脖颈上;又有围观者伸过去一根竹竿捣她身子,故意拨她大腿,喊着叫她转身,拨拉一圈,又拨拉一圈,革命群众看的乐不可支。各种点子、建议从人群中飞出。有的建议叫女人交代“乱搞”的经过,有的建议叫女人站在方凳上低头、弯腰,红袖箍应接不暇。把守场子的几个干部只顾看那女人出丑,围观的人越挤越近,现场秩序大乱。只听“哗啦”一声响,方凳被挤倒,女人摔倒在地上。只见她趴在地上,哭起来。哭声不大,能看见肩膀抽动。

起来!──红袖箍大声呵斥。

呸!──围观的革命群众都唾弃她。

和XXX睡觉你咋没想到有今天?──有人说她。

援朝父亲默默站在一边,低头,不说话。我仔细看他时,见眼角也瞥下女秘书。革命群众不理他,只围着女秘书看。

陶同学是我中学同学,女生。她平时少言寡语,加上个子不高,又不热爱文体,大家也不注意她。文化大革命搞了两年,谁都不知道陶同学参加运动了没有,是哪一派组织的。

1968年8月毕业分配,谁都不在意时,陶同学被分配到工厂。大家在一起议论,细细算她进厂的资格,似乎也够,但又觉得欠点什么。于是,有世故者就说,肯定有人帮她说话。

谁帮她说话呢?分配名单公布后,确实有一些学生家长到学校找负责分配的工宣队,诉说家庭困难等因素,要求自己孩子不要下乡,或去工厂,或者继续上学。陶同学是离异家庭,母亲带着她和一个妹妹生活,她母亲类似商店售货员一类的职业,无权无势,能为她说上什么话呢?

不管怎么说,陶同学分到工厂的名单赫然在列,而且是一个不错的国营工厂,是多少人翘首以盼的地方。

未及,陶同学便去厂里上班了。

我下乡后,陆续还有几批同学下来,便有各种八卦传来。说到陶同学进厂,才知道原因。原来,她与工宣队一位师傅相好,已经有了“关系”,同居一段时间了。那个师傅我见过,姓田,在工宣队也算一个小头目。田师傅高个子,文质彬彬的模样,是个转业军人,总穿一件洗得发白的旧军装。田师傅家在农村,有老婆孩子。大家听此说,便默然无语。

下乡的当年冬天回城(就是本专栏载文,邱才子唱“山楂树”那个冬天),听说田师傅已经从工宣队回厂,厂里开了批斗会,公安也来抓了几次,终因陶同学一口咬定是自愿,公安无奈,只好放人。听说田师傅在厂里人缘好,厂里也没怎么亏待他,批斗会走过场,工作照旧。

我们没有想到陶同学竟如此仗义,平时看着她很不起眼儿嘛。于是好奇起来,便有几个同学相约,去看陶同学。

我们几个到了那厂里,先是假模假样说要找同学玩。我有一位好友,恰与陶同学在车间同班同组。我向好友说明来意,请他领我们看陶同学。好友看着我们,微微摇头,似有责怪之意。

好友对我说,你们来看陶同学,是好奇?还是看热闹?你们可能觉得她是流氓,做下不伦之事,生活作风腐败,其实,陶同学与田师傅,是男女关系,起因也是男女那点事,但是,事情的结果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原来,陶同学与田师傅的私情,是从田师傅那里事发,不知谁告到他厂里。厂里便将事情反馈到陶同学这边的厂子。其实,即使在文革年代,此事也可大可小。但是,陶同学的厂领导,一则心术不正,二则觉得新进了不少学生,都是红卫兵出身,管教颇有难度,正好借此机会杀一儆百。领导便以批判资本主义生活方式为由,大张旗鼓地在厂里开展运动。

厂领导首先将陶同学从成品车间下放到废品仓库,在露天工作。又召开全厂职工大会,叫陶同学站在台子上,接受职工批判。

自古以来,只要是男女私情,风月之事,民众莫不兴趣盎然。陶同学的事,在厂里已经流传开来,现在听要开批斗会,还要叫陶同学站台,大家都来了兴趣。批斗会那天,礼堂挤得满满的,人们引颈、踮脚,都想亲眼看看陶同学,看看与一个大叔搞“男女关系”的中学生是什么摸样。

批斗大会开始,一个老工人先讲话,诉旧社会苦,吃不饱,娶不上媳妇。他离题八丈,驴唇不对马嘴,台上坐着的厂领导兀自先泄了大半的气,台下也是一片嗡嗡;又上去一个干部念批判稿,谁也不知道他说什么。最后,是陶同学发言。主持批斗会的领导说,这是自我检讨,自我批判。

陶同学很从容地走到台上,与几个好友点头示意,然后扶正了麦克风,开始讲自己与田师傅的事情。她没有为自己的行为辩护,也没有给自己做的事戴上圣洁的花环。但是,她没有一丝一毫的隐瞒。她说到自己初尝禁果时的羞涩,坦承对性爱的追求;她袒露自己感情和心路历程,动情处泪花涟涟,满脸洋溢着幸福的光彩。她说得全是实话,吐露的全是心声。

全场开始还有嗡嗡声,人们小声议论着朝前挤,想看个清楚。陶同学讲了一会儿,会场静下来,大家都听呆了。陶同学的“实话实说”征服了全厂职工,大家都被她的心声打动。

那种年月,看看自己周围吧,说假话成风,说大话成风;好人蒙难受冤,鼠窃狗偷之辈弹冠相庆;邻里阴告,夫妻反目,兄弟相残,儿子打倒老子;对外批修,对内斗私;多年的好友成了不共戴天的仇敌,同桌的你我成了枪炮瞄准的目标……这一切,都是在革命的名义下进行。哪里还能听到陶同学这样真心、真实、真情的故事?

那天的批斗会,从午饭后开起,一直到下班都没有结束,四邻几个厂子的工人听说,都过来听,礼堂内外站了满满的人。

等陶同学讲完,全场爆发掌声。主席台前面的小伙子们纷纷伸出大拇指,连声叫好,有人还伸两根,赞赏有加的意思。

据说,那天的批斗会结束,陶同学出了厂门,直奔田师傅家……

自那以后,厂领导知道厉害了,人心所向,自己想想也脸红。便悄悄叫陶同学又回车间,扣发的工资都补发了,还给她腾了一张集体宿舍的床位。

但是,批斗会的效应已经产生,就是看陶同学,所谓“围观”。这已经成了厂里一景。四邻厂子的年轻工人,知道了便来看,络绎不绝,多日不断。

好友给我们介绍完,就带着我们进车间。

陶同学正在工位上操作。她戴着工作帽,捂着口罩,一件小棉袄塞进工装裤的背带里。看见我们来,原是认识的,她马上下来与我们招呼,很爽朗说,是来看我的吧?

我们反而不好意思。

正在这时,一阵咋呼声响起,谁是陶同学?谁是陶同学?只见过来几个外厂的青年工人。

陶同学回身,款款摘下捂着的口罩,说,我就是,有什么事情吗?只这一句话,就镇住那些吵吵嚷嚷的年轻人。

刚听说,来看看。几个小青年并无恶意,还点头致歉。

陶同学正色说,看吧,我就是,站一边看,我正上班。

小青年们乖乖站在一旁,不说话了。我看有一个人把手中的香烟也掐了。

陶同学对我们说,我先干会活,今天上午就这一个组件,干完就没有了。

又说,中午别走,咱们一块去食堂吃饭。

说完,她坐上工作台前,安装一根灯丝样的零件。只见她目不转睛,屏气定神,用手中的小钳子熟练操作。

旁边那几个小青年看得目瞪口呆,“啧啧”的称赞声不绝于口。

服了,服了。他们连连说。

人性终究是人性,即使给它扣上“流氓”的帽子,即使它陷入污淖之中,它还是会闪闪发光;兽性就是兽性,即使以“革命”的名义,它一定会露出狰狞面目,使人憎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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