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美邂逅
一九六九年五月的一天早晨,川端康成悠闲地坐在夏威夷海滨的卡希拉·希尔顿饭店的阳台餐厅里,此时,明媚的阳光正穿过透明的玻璃窗,纯净地照射着在长条桌上整齐地排列着的玻璃杯。他那双看似无神、但其实非常敏锐的眼睛,似乎突然发现了什么,心中不免一阵激动:被晨光照射着的玻璃杯,晶莹而多芒,正宛如钻石般发出多棱的亮光,美极了。
早晨的大海显得安详而柔和。似有似无的细浪声,只是衬托出一番无边的寂静。
川端的手指间夹着一支烟,淡蓝的烟在他眼前梦幻一般地袅袅飘动。他被这突如其来的发现震动了,柔和的目光,再也不肯离开那“恍如一队整装待发的阵列”的玻璃杯:究竟有多少玻璃杯呢?大概有二三百个吧。虽然不是在所有杯底边缘的同一地方,但却是在相当多的玻璃杯底边缘的同一地方,闪烁着星星点点的光;一排排玻璃杯亮晶晶的,造成一排排美丽的点点星光。他的感觉里就只剩下了晶莹、美丽。当他足足地享受了早晨阳光下的这份美的馈赠之后,十分知足地闭起了双目。然而,当他再度睁开双眼时,他几乎是惊诧了:那些玻璃杯不知在什么时候已注上了水与冰,此刻,正在来自海空的朝阳之下,“幻化出微妙的十色五光”,简直迷人之极。
事后,他在夏威夷的那场著名的公开演讲中回忆了那个永不能忘怀的早晨。他对他的听众们说:这是我与美的邂逅;像这样的邂逅,难道不正是文学吗?
那个演讲的题目叫“美的存在与发现”。
在川端看来:美无处不在,然而它却总需要人去发现,不然,它就将永远沉沦于黑暗之中或在我们的感觉之外而默无声响地白白地流逝着;文学家的天职,就是磨砺心灵、擦亮双目去将它一一发现,然后用反复斟酌的文字昭示于俗众;文学从一开始,就是应这一使命而与人类结伴而行的;千百年来,人类之所以与它亲如手足、不能与它有一时的分离,也就正在于它每时每刻都在发现美,从而使枯寂、烦闷的生活有了清新之气,有了空灵之趣,有了激活灵魂之精神,并且因这美而获得境界的提升。
人类现今的生活境界,若无文学,大概是达不到的;若无文学,人类还在一片平庸与恶俗之中爬行与徘徊。这也就是文学被人类亲近与尊敬的理由。
川端深知造物主造他的用心,恪守职责,一辈子都在用天慧、知识、经验积蓄而成的心力与眼力,或东张西望,或凝眸一处去寻觅那些供人享用与销魂的美,他自己本人也在寻找与发现中而净化,而仙仙飘然于世俗之上。
川端一生,知己不多,东山魁夷是一个。东山在获悉川端自杀、惊呼“巨星陨落”的大悲哀中渐趋镇静之后,对川端的一生做了简明扼要的评价:“谈论川端先生的人一定要接触到美的问题。谁都说他是一位美的不倦探求者、美的猎获者。应该说,实际上能够经得起他那锐利目光凝视的美,是难以存在的。但是,先生不仅凝视美,而且还爱美。可以认为,美也是先生的憩息,是喜悦,是恢复,是生命的体现。”
东洋之花
川端对美的顶礼膜拜,以至于几近变态的倾倒,原因大概还在于浸润他的灵魂与情趣的日本文学传统。他吮吸过西洋文化,但他最终还是回到了日本文化的“摇篮”,并一生追随,矢志不渝。他是日本文化之藤上结出的最优美的果实,是日本文学最忠实也是最得要领和精髓的传人。
而日本文学从一开始就与美结下了不解之缘。
作为物语鼻祖的《竹取物语》,为后世的日本文学奠定了基调:
从前有一个伐竹翁,天天上山伐竹,制成各种竹器来使用。……有一天,他发现一节竹子发出亮光,觉得出奇,走上前去,只见竹筒里亮光闪闪。仔细观察,原来是个三寸小美人。老翁喃喃自语:“你藏在我朝朝夕夕相见的竹子里,你应该做我的孩子。”于是,他把孩子托在掌心上,带回家中,交给老妻抚养。她长得美丽可爱,小巧玲珑,也就把她放在篮子里养育了。
这是日本文学的源头。后来的《源氏物语》,则使这一脉地老天荒时的涓涓细流变为一泻千里的平阔大江,从而使日本文学有了自己鲜明的、牢不可破的传统。川端许多次谈到了《源氏物语》以及他与《源氏物语》的血缘关系:“物语文学到了《源氏物语》,达到了登峰造极。”“古典作品中,我还是最喜欢《源氏物语》。”“可以说自古至今,这是日本最优秀的一部小说,就是到了现代,日本也还没有一部作品能和它媲美……。”《源氏物语》给予川端的自然有许多,而其中一条,就是《源氏物语》的美感:王朝之美。在呈现这高贵、典雅的“王朝之美”的建构中,一个丰富而精致的美学体系便圆满而自然地生成了。它注定了日本文学的未来风采,也注定了川端的文学格调。
其实,后来的日本小说家很少有摆脱得了《源氏物语》的浸润、感染而另择它道、独创新的美学天下的。与心甘情愿地委身于日本小说美学传统的川端相比,颇有争议的文学鬼才三岛由纪夫,总有脱出日本传统小说美学的念头,然而,由《源氏物语》而开创的完美的日本小说美学传统所具有的无法抗拒的魅力,使三岛最终也未能飞出那片传统的美学空间。他与川端一样,疯狂地迷恋着种种非常日本化的美感。与川端不同的也只是在《源氏物语》的巨影笼罩之下,富有个性地来接受这种令人陶醉的庇荫罢了。在他眼中,残酷是美、坚固是美、威武是美……美感成了一只巨大的箩筐,所有一切,只要经过他心灵的过滤,都可装入其中。即使丑陋的肉身,也是值得憧憬,并可使之赏心悦目的。他在准备与瑶子成婚时,居然建议在游泳池举行婚礼,让他们的亲人在游泳池边举起手中的祝福之杯,以便直接目睹他和瑶子的身体——他以为此时此刻,是天下最大的审美享受。这位天皇制的顽梗而可笑的效忠者,之所以如此丧心病狂地效忠天皇,皆是因为根植于一个看似古怪而实在是有历史原因的美学念头:日本的全部美学根植于天皇制;天皇制处于美学范围之中,是日本美的源泉。
大江健三郎,是在道道地地的西方文化、西方美学的浸泡中而开始他的文学生涯的,他甚至公然说,他不喜欢《源氏物语》,然而,我们透过他作品的西化外表,仍然看到了《源氏物语》的美学幽灵在字里行间的逍遥与游荡。
由于对美的崇拜与无节制的沉湎,在中国人看来,三岛也好,大江也罢──即使相对古典一些的川端,也都显得有点乖戾。他们将美纯化,使它成为薄雾轻云,弥漫于世间的万物之上,仿佛一切都是美的。他们的某些欣赏以及快意,甚至使我们感到实在无法忍受和难以理解。
日本人的多愁善感在世界上大概是出了名的。看日本的电影电视剧,常常不习惯其无时无刻不在显露的悲情。日出日落,一草一木,几簇淡烟,数行霜树,在日本人眼里,都可能成为悲哀的理由。有时真让人困惑:一个宣扬武士道精神的国家,一个发动战争屠杀邻国无辜、杀人如麻的国家,那些人又何以如此敏感与脆弱?
看川端的《雪国》,读到作品中的人物岛村看到两个偶然相逢的人在车站作别,那姑娘说出一句“有缘还会相逢的”,竟“情不自禁,眼泪都快夺眶而出”这段文字时,总有点不可理解:至于吗?日本文学,总是缠绵在这些看似莫名其妙的悲哀之中。然而,一旦将日本文学看久了,在渐渐熟知了这一切背后的精神与美学情调之后,也就会渐渐习惯,甚至会在不知不觉之中滑入这种情感,而此时,你将会发现你处在许多美好的境界之中,你对存在,你对你周遭的一切,皆有了更多的体味,并由此获得了许多意义。
日本人将这一精神称之为“物哀”。
关于“物哀”之义,说法也不太一样,只因这个词本就是一个玄妙之词,其义也就很难确定。反复读了川端等人的作品,你大致上会有一种意会:人面对眼前风物,或是内心就已驻有悲哀、哀伤、伤感、忧愁、苦闷之类的情绪,或是因为这些风物的姿态、颜色、气味、枯荣与涨落的动感情状诱发了这些情绪,从而在物我之间,产生一种互长互消、互渗互动的情感之流。
“物哀”与另一个与其相关的概念“风雅”,鼎力支撑了日本的美学殿堂。对川端而言,“物哀”一词实在已是融化在了他的血液之中。他的全部笔墨,也不过就是将“物哀”一词落实到场景之中,落实到交流之中,落实到无数的人间故事之中。当然是哀情万种。
黑发乱蓬松,心伤人不知。
伏首欲梳拢,首先把君思。
川端曾由分析这首日本古诗开始,对日本文学之美做了详尽解读,而解读的结果使他在文学史的烟云之中,只发现了两个单词,一为“物哀”,一为“风雅”。但在他看来,日本文学有这两个单词,足以风骚天下。事实上,日本文学也正是依仗这两个单词,而争得一方。
物哀的源头还是在《源氏物语》。
“此时适逢秋天,人心正多哀怨。”此类物我同形同状的情况,在《源氏物语》中几乎是处处可见。《源》有诗词若干,这些诗词既使它成为风雅之作并影响后世文学雅致的美学风格,也使得“物哀”成形成势,使后世文学欲脱不能。
清辉不改前秋色,
夜景迷离惹恨多。
莫将惜别伤离泪,
看作寻常秋雨霖。
花开今日乘时运,
转瞬凋零夏雨中。
旅衫亲手制,热泪未曾干。
只恐襟太湿,郎君不要穿。
去日泪如雨,来时泪若川。
行人见此泪,错认是清泉。
《源》中诗词,十有八九是写这类情绪的。
川端写了那么多小说与散文,但写来写去,也就是在那些情绪之中辗转反侧。
仔细分析起来,日本文学的物哀传统背后,可能有着一个日本人的樱花情结。
世界上,没有一种植物能像樱花那样,居然能对一个民族的生存信念、生活趣味与美学格调发生如此深刻的影响。只因为此种植物太不一般了。见过樱花、身临其境的人,大概是很难不会为之动心的。每年三月,春意料峭,日本列岛,几乎到处都有的樱花,就会在南来的春气中,由南到北地开放。若是孤独的一株,还难以让人动心,若是几株、十几株乃至上百株,这就形成了一种势,你的印象也就会变得深刻起来。这植物太奇妙了,具有神性。那些小小的花朵,不骄不躁、似无声响地开放了,竟开放在还未长出一星叶芽的裸树之上,树又是那么古老,那么高大。它们让你觉得这是在天堂,在神话世界里。这个世界就是花。这些花蔚然成粉色的云彩。它们娇小,在寒风中颤抖不已。而当它们正欲显示风采之时,却又早早地开始凋零。樱雨霏霏,落英被地,实在让人难以抑制伤悲。但,又确实是美的,凄艳的美。樱雨之中,那些乌鸦像黑色的精灵在飞翔,发出寂寞的羽响。面对如此情景,你的心境不由得你而在悄悄地发生着变化。
樱花不仅仅是一种植物。它造就了日本人的心境。
日本人古时就高看樱花。《源氏物语》中多次写到樱花,认为百花之中,樱花乃为极品:“真美的花啊!别的花到底比不上它。”书中有一段关于夕雾的两个小女儿争说一棵樱花树为自己所植的描写,甚是可爱,也可见日本人与樱花的感情。就是这两个小女儿,一天傍晚,见东风吹来,樱花如泪珠飘落,不禁扼腕叹息,与佣仆们一道纷纷赋诗。其中有两句,我以为最为精彩:
欲保樱花长不谢,
恨无大袖可遮风。
然而,易开易落,稍纵即逝的预设品性,终于使它们不能在枝头长栖,转瞬间便如风流云飘。樱花是含了神谕的。大和民族几千年来,每年的春天,都要站到这些古怪的树下,来聆听神谕。
聆听的结果,就是从骨子里觉得人世无常、一切成空,最终孕育了“物哀”。
物哀的极致,就又引出了包括川端在内的日本文学家对死亡的平静态度,这种态度在全世界是独树一帜的。芥川自杀身死,三岛由纪夫的切腹使人感到震惊和厌恶。然而在三岛看来,“血”加“死”等于“美”。当利刃切开肉体,鲜血迸溅之时,想见他看到了无数的鲜花从空中纷纷坠落。他几次说到,“切腹”是美学行为,是“艺术表现”。川端在他的作品中也无数次地诗化了死亡:“再没有比死亡更高的艺术了。”死像“新娘一样美丽”,死是“水一样透明的世界”,是“平稳如镜的海”。他很欣赏一幅画:一只白色的兔子在草地大火的红光中跳跃着。在他看来,也许这是天下最美丽的景观。同样,他将这幅画变化在了他的小说《雪国》之中:叶子从高楼优美地坠落。那无异于一幅画。叶子从此成为精灵。一场生命的终结,都是有理由被赞美的:“有些飞蛾,看起来老贴在纱窗上,其实已经死掉了。岛村把它们拿到手上,心想:为什么会长得这样美呢!”(《雪国》)就他如何看待自己的生命而言,他对芥川选择自杀,颇有微词,然而,最终他自己也还是选择了自杀。自杀的那天,似乎十分平静,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他要自杀。他大概只是觉得他的路已到尽头了,该走了,这就像一个长旅者终于想到了要回家一样。
他曾在“临终的眼”中说,一切美,都将会——并只将会出现在“临终的眼”里。他在临终的眼里真的看到了美——大美、至美了吗?
正在旅途中的东山魁夷倒是在川端自杀的时刻,透过天草旅馆的窗户看到一幅迷人的景色:辽阔的天草滩,寂静的傍晚,天空低悬着一弯细细的上弦月,其形状犹如一把弓弦拉成水平,显得十分安闲而宁静。天幕上有一颗异常明亮的星星,它的闪烁、迸发的光辉,甚至使人觉得仿佛转眼就要在空中流动,变成透明,尔后完全消逝似的……
纤细的诗意
川端的作品固然写了许多人物形象,但成功的男性形象几乎一个没有。提到川端的作品,人们能想到的形象,几乎全部都为女性:伊豆舞女、驹子、苗子、叶子……
川端长于写女性,川端也比较偏爱女性——女性既是他生存的动力,也是他写作的动力。他的美学理想,是交由这些女性来完成的。在他看来,能够完成他美学理想的,也只有这些女性,那些“臭皮囊”的男性是担当不起的。
女性首先是在形体上被认可的。她们的音容笑貌,谈吐举止,都是造物主给予人类的美感。川端或用艳丽的,或用清纯的,或用典雅的,或用秀美的文字,去写她们的肤色,她们的身段,她们的面容,她们的服饰,她们的声音。女性之中,他又最欣赏那些少女,而少女之中,他又最欣赏尚未举行破瓜仪式的处女:“少年时代的我,阅读《竹取物语》领会到这是一部崇拜圣洁处女,赞美永恒女性的小说。它使我心驰神往。”(《美的存在与发现》)《伊豆舞女》中那段关于一个十四岁的舞女的描写,已成为凡说到川端作品便不能不引出的文字:
一个裸体女子突然从昏暗的浴场里首跑了出来,站在更衣处伸展出去的地方,做出一副要向河岸下方跳去的姿势。她赤条条的一丝不挂,伸展双臂,喊叫着什么。……洁白的裸体,修长的双腿,站在那里宛如一株小梧桐。我看到这幅景象,仿佛有一股清泉荡涤着我的心。
若是不能见到她们的身影,单就听她们的声音,也就使人心满意足。听了少女“纯真的声音”,他只想“闭上眼睛,让思维在梦境的世外桃源翱翔”。当听到女学生们的朗读声时,他想:“倘使多播放几次既不是音乐也不是戏剧,而是少女的日常的‘纯真的声音’,那该多好啊。”这些女性既使他感受到了官能之美,又使他感受到了精神上的脱俗:“既然有‘纯真的声音’,又有‘纯真的形体’,就应该有所谓的‘纯真的精神’。”对强健、纯粹、新鲜、敏感的官能的崇拜,即使已在他人生的黄昏时分,也未有过热情的减弱。《睡美人》中的那个已经衰朽的老人,以与青春女性共眠来刺激他的生命,不免有淫乱之嫌疑,然而川端在这里绝非是贩卖色情。他无非是在做一种生命的对比,是在渴求生命的动力,而这个动力,只有少女的美感——纯真的肉体所产生的美感才能给予。那段在江口老头眼前浮现的情景,是一首诗——凄凉、颓废而又令人血液奔腾的诗:
草丛中,两只蝴蝶双双飞舞戏耍。……草丛中又不断飞出无数的蝴蝶来。庭院里显现一片白蝴蝶的群舞。……低重而舒展的红叶枝头,在微风中摇曳。白蝴蝶越来越多,恍如一片白色的花圃。……幻觉中的红叶,时而变黄,时而又变红,与成群蝴蝶的白色鲜艳地交相辉映。
风流、好色、唯美,根子还是通在《源氏物语》。
川端不仅是在写女性,写作风格也是很女性化的。根植于出自女性之手的《源氏物语》、《枕草子》的日本小说,差不多都有女性化的倾向,纤细便成了日本小说的总体美学风格。作为全世界的第一部长篇,《源氏物语》能在那样久远的年代,就有那样细微的感觉和捕捉细微之情感和心理的能力,乃是日本文学的一大幸事:这是一个极其良好的开端。而这个开端,之所以如此,很少有人会想到那是因为日本的小说史的真正书写是由女人开始的。世界上的小说,最初时,在呈现世界、表达情感诸方面,都是很粗糙的,注意到事物的微妙之处,已是在很晚的时候了。而《源氏物语》居然在那样久远的年代就有这般纤细的感觉:源氏公子在屋的另侧,听到内屋中的妇女衣衫??之声,更觉她们优雅可爱。源氏公子看到了一处住所之后,在心中想道:“夜里看时,已经觉得寒酸,然而隐蔽之处尚多;今天早上阳光之下一看,更觉得荒凉寂寞,教人好不伤心!”那时候的小说,就能注意到白昼与夜晚所见的细微区别,大概在同时代的小说中是绝无仅有的。小说通过数百年的实践,达抵它的鼎盛与成熟的一大标志就在于它有意识并有能力去书写细微之事物以及细微之感觉,日本小说却居然从一开始就达到了这种圆满的状态。假如说,中国诗歌有个好传统的话,那么,日本的小说则有一个好传统,而这个传统归功于女人。
川端对这一传统心领神会。他将它比喻为藤花:“藤花富有日本情调,且具有女性的优雅,试想在低垂的藤蔓上开着的花儿在微风中摇曳的姿态,是多么纤细娇弱,彬彬有礼,脉脉含情啊。它又若隐若现地藏在初夏的郁绿丛中,仿佛懂得多愁善感。”
这是一颗敏感的、细腻的、十分女性的心灵。
“昨日一来到热海的旅馆,旅馆的人拿来了壁龛里的不同的海棠花。我太劳顿,早早就入睡了。凌晨四点醒来,发现海棠花未眠。”(《花未眠》)
川端就是这样纤细的川端。
诺贝尔文学奖的许多授奖辞,都是胡说八道,然而这一回对川端的概括却是无比确切的:“他忠实地立足于日本的古典文学,维护并继承了纯粹的日本传统的文学模式。在川端先生的叙事技巧里,可以发现一种具有纤细韵味的诗意。……川端先生作为擅长于细腻地观察女性心理的作家,特别受到赞赏。”
季节画师
如果说西方的文学艺术发现了人,那么东方的文学艺术则发现了自然。都说文学艺术发现了人,这是人类历史了不得的进步,其实,文学艺术发现自然,才是更了不得的事情。从前的世界,把人看得太重,而把自然看得太轻,未必是明智、深刻的。就西方文学艺术的运行轨道来看,文艺复兴时代是面孔和女人,而后才是风景。里尔克在那本叫做《艺术家画像》的书里,描绘与解读了好几位举世闻名的大画家,而这些画家都是风景画家。里尔克对“风景”有许多独特而精辟的见解。若依他的观点,东西方文明、东西方艺术的成就,谁为先,就不是当下的俗见了。
作为东方美的代表之一,川端康成的突出贡献在于他将东方人的尤其是日本人的自然观完美地显示了出来。
我们可以将他看成是二十世纪东方最出色的风景画作家。
当然,他首先要感激日本文学艺术传统所给予他的恩泽。
无论是画,还是和歌、俳句、物语,日本的文学艺术总离不开风景——风景甚至成为全部。当然,这与崇尚自然的中国文化的浸润有关,但确实又是很日本的。它有了许多属于自己的美学范畴,这些范畴总有点与中国的一些美学范畴相似——然而,殊不知,最微妙的差异,恰恰可能是最难得的也最难以缩小的差异。总而言之,日本的文学艺术一开始就是交给风景,与风景风雨同舟、患难与共的。《源氏物语》中就有数不胜数的风景描绘。对山川草木、日月星辰、阴晴雨雪、花鸟鱼虫,总是十分在意,察看、感受之精细,即使今天已注意锐化对风物之感觉的人看了,也无法不为之感叹。“此时夜色渐深,秋风萧瑟。墙根虫吟之声,山中鹿鸣之声,与瀑布之声混合一致,其音十分凄艳。夜色清幽,即使是寻常感觉迟钝之人,亦必难于入梦。格子窗犹未关闭,窥见落月已近山头。这般凄凉景色,令人泪落难受。”……如此画面,络绎不绝,让人在人世与自然两界随时流动,阅读时总感到有无穷的妙处。
在风景描写之中,又尤为在意“季节感”。而这季节感又引发出色彩感、流逝感,最终合了“无常感”,而成为人和人世之基本状态的启示。
川端一辈子都在写风景,也一辈子都在说风景。他的那几篇最著名的文章,谈得最多的就是风景。他自称自己是小说家中最喜写风景和季节的。他在评说东山魁夷的《京洛四季》时,面对东山笔下的一棵“经年古树”,说道:“日本人几百年来创造并留存了一棵树的美,自以为是值得庆幸的。”他很喜欢日本的古典诗词,这些诗词全部是关于风景的。他自己写的诗,也都与风景有关,其间的字斟句酌,其实是精心调整自己对风景的微妙感受。他与东山魁夷之所以友情笃深,我以为,就正在于东山魁夷是位风景画的大师,并且又是一位深得日本自然观之奥义的风景画大师。与其说,这是与一位风景画大师的亲切关系,还不如说是与自然的亲切关系。
在面对风景时,川端又显示了他女性式的纤细:“晨曦早早造访竹林,黄昏则捷足先登来到了杉树间。此时正是白昼。竹叶宛如一丛丛蜻蜓的翅膀,同阳光嬉戏作乐。”(《春天的景色》)“清晨可以看见绿色在静静地萌动,夕暮可以看见绿色在悄悄沉睡。一天傍晚,我透过火车东窗望见山岗上的茶园,恍如绿色的羊群沉静地安眠一样。”(《美的存在与发现》)……
川端看东山魁夷的风景画,觉得那些风景画是“神圣的”。他认可了东山的风景画具有“宗教色彩”的说法:难道不是吗?其实,他自己在面对风景时,也是处于此种心境之中的。风景不仅仅是赏心悦目的,同时也给了他宗教般的情怀。自然为神,是圣洁的、审美的,是不可亵渎与玷污的。他对东山的《两轮月亮》由衷地喜欢,就在于这幅风景画具有“幽玄”之美:两轮月亮,一在天上,一在水中;相同形态的风景,上下呼应;水中的映像,使风景充满幻想,酿出一个超现实的世界——神话般的世界。
川端从祖上继承而来的物哀、雅兴,多半就是在他的风景画中实现的。
在接受诺贝尔文学奖时所作的演说词中,川端一开头就重吟了道远禅师的一首说风景的和歌。那歌词是:
春花秋月杜鹃夏
冬雪皑皑寒意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