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请给孩子们“橘黄色特权”
橘黄色校车正从历史中缓缓驶入中国。
一个浙江县城为何罕见地拥有79辆校车,甚至有被网民们誉为“最牛校车”的美式“长鼻子”?
财政并不富裕的山东无棣县,如何掏出2000万买校车?
这是6个校车试点县市中的故事。2011年秋季开学前,教育部进行了这次试点,但并没有任何中央财政补贴或优惠政策,基本就是鼓励地方智慧。
此时,中国不仅已有国家级的“校车标准”,也有符合这一标准的专用校车制造能力。但硬件制造力并不稀缺之后,如何让校车制度落地生根?
在美国,这一制度的确立距校车出现,已有上百年。当时发生了多起严重的校车交通事故,经由乡村教育家希尔博士等的推动,严密的校车制度出现,并在此后反复修改。
醒目而特殊的专用橘黄色由此确立,并成为许多国家的校车色系。
尤其值得借鉴的是,在许多发达国家中,“橘黄色特权”除了硬件更安全,还包括更高优先级的路权。
而这一点在中国被广泛忽略,相关法律几乎为零。即使作为校车改革先锋的德清专门颁布了地方规定,却难以真正实行——在满载孩子的“长鼻子”校车上,南方周末记者看到,迎面而来的大货车没有丝毫减速,而限速行驶的校车后面的车辆则满是不耐烦。
如何在中国真正建立“橘黄色特权”?每一个国人都有责任,让我们的孩子平安地上学、回家。
时任县长的一次美国考察,改变了六千名学生危险的上学之路
江南小县城浙江德清,突然涌来了许多记者。甘肃正宁县发生幼儿园校车惨剧后,德清的14辆美式校车成了英雄。
12岁的沈烨芳有些不解:记者们称道的黄色校车除了长着“长鼻子”,“坐凳比较软”之外,好像没有特别稀奇的地方。对她来说,最大的不同是,今年六年级开学,她多了个头衔——车长。
沈烨芳是德清县新市镇士林中心小学的学生。今年开学,每天早上来村里接他们上学的公交车换成了遍体刷满醒目黄漆的“长鼻子”校车。新塘村委会前有一片空地,没有车来车往,被当成校车站点。早上七点,沈烨芳抱着厚厚一摞乘车学生名单,站在队伍的最前面。来一个同学,就打个勾儿。
沈烨芳们不知道,就是这些“并不稀奇”的校车,让他们成为中国最让人羡慕的学童——这样的待遇在国内非常罕见,即便出生在比德清更富庶的地方,他们的同龄人仍然要忍受超载、混载。城乡一体化拆了村校,农村孩子进城念书,却无人拆除他们上下学途中的危险。
“长鼻子”带我去上学
所有校车都安装了GPS定位系统,行车线路、驾驶时速在永安公司和教育局安全科的电脑系统里都能跟踪到。一旦超速,监控系统就会报警。
11月18日,大雾天。
早上7点15分,新塘村校车站点,二十多个小黄帽穿着校服,排成纵队。往常这个时候,“长鼻子”应该到了。
此时,37岁的谢林虎正驾驶着“长鼻子”在省道上以40公里的时速缓慢前行。弥漫的大雾,二十多米外的车就已看不太清。这天一早还没出发,谢林虎就收到教育局发来要求控制车速的短信。
7点19分,“长鼻子”抵达王公郎站。站点设在村口的小卖部,一旁竖着“校车站点”黄色标志牌,乡村小道上已加装两条减速带。
7点22分,沈烨芳终于等来了“长鼻子”,小黄帽们上车在每个人固定的座位坐下,座椅套着绿底的小熊维尼印花布套。按名单,平时这辆54座的大巴车在这条线路应该载上37名学生。
“有一个同学没到。”沈烨芳把名单交给校长孔鑫火。这天,孔鑫火是这趟线路的看护老师。他照着名单上的联系方式,给没来的小朋友家里打了个电话,确认孩子妈妈会送他上学,不用再等。
其实,士林小学距离这条线路最远的站点新塘村只有十分钟车程。但是学校挨着省道,大货车经常呼啸而过。
士林小学总共有467名小学生。学校原则上规定,不满12周岁且家离学校超过1.5公里的学生可以申请乘坐校车。“实际上,如果家长有要求,我们都尽量满足。”孔鑫火说。
最后,168名学生申请坐校车。县里负责校车运营的永安学生交通管理服务有限公司分给士林小学两辆“长鼻子”,各跑一条线路,早晚各来回接送两趟。沈烨芳们为校车付出的费用是2元每天。
7点28分,“长鼻子”经过水北大桥。一辆蓝色大卡车迎面驶过,没有减速。司机谢林虎一个猛刹,车上的南方周末记者在副驾驶座上打了个踉跄。幸好座位上的孩子们绑着安全带,没受什么影响。
所有校车都安装了GPS定位系统。此时,谢林虎的行车线路、驾驶时速在永安公司和教育局安全科的办公室电脑系统里都能跟踪到。永安公司规定的时速上限是,国道省道60公里、乡村道路40公里、进入校门15公里。一旦超速,公司的监控系统就会报警。
7点半,“长鼻子”停靠在士林小学前,小黄帽们鱼贯而下。
孔鑫火发现车子台阶上铺着几块抹布。“今天地上湿,防滑。”谢林虎说,“这比红地毯管用。”
这个时候,三年级的石鑫玉也已抵达了德清育才民工子弟学校。
石鑫玉的爸爸在德清当司机,妈妈在厂里做工。爸爸妈妈一个月加起来收入3000多块钱,石鑫玉每学期交给学校1800块钱,包含学费、乘车和吃饭的所有费用。
没有德清户口,本地学校不收,德清共有两所民工子弟学校——育才和育秀。育才学校总共有1600名外来务工子女,大约有570人享受校车带来的福利。
育才学校分到三辆校车,两辆“长鼻子”和一辆51座平头黄色大巴。在此之前,育才学校自己买了三辆接送学生的小中巴。车子小,学生又多,过道上常常挤满人。
“校车跑一趟相当于我们自己的小车跑三趟,”26岁的育才学校校长臧华娣说。“要是能再多两辆就好了,现在还有一些学生想坐校车坐不上,我们自己的小车也还在跑。”
“我们真买对了”
三年内地方财政出资2000万购买了79辆黄色安全校车,覆盖全县近一半乡镇小学。“可惜因为没有法律保护,停车告示牌挡杆没法采用。”
在德清,校车出现既自然,也偶然。
2000年前后,德清启动城乡一体化改造。沈烨芳所在的士林镇原下辖8个村、1个居委会,2004年后随着行政区划调整撤并入相邻的新市镇。士林的八所村校也陆续撤并,新塘村完全小学于2006年并入士林中心小学。
校舍条件变好了,老师也不用一人同时教多个年级,但小学生怎么上下学却成了难题。
最初有些闲散的私人承包接送,或是村里几个孩子一起搭车上学。2006年城乡公交一体化改造完成,“公交校车”开始出现。
由政府持股的湖州长运德清分公司成立控股子公司德清环通,承担一部分接送学生的任务。但属下大多数公交车其实由私人承包,定期上缴管理费,类似于出租车的运营模式。
可是,如果专门接送学生上下学,几乎赚不到钱。于是,一辆车上尽可能多塞些人、学生坐不满的时候也顺路带过路客的情形时常出现。为了保证白天载客的生意,甚至有的公交校车早上五点多就去村子里接学生。
“德清当时碰到的问题在全国很普遍,甚至现在很多地方还存在。”永安公司总经理丁勇告诉记者。
然而,新任县长的一场美国考察改变了孩子们的上学之路。
2009年2月底,上任不到半年的德清县县长胡德荣到教育局调研。教育局局长任桂荣回忆,当时县长“对教育局工作汇报不满意”。半个月后,教育局拿出一套计划,打造“九大工程”,其中就包括校车专车专营,才让县长满意。
胡德荣记得,几年前去美国考察时,深受校车制度震撼。他亲眼目睹学生从美式“长鼻子”上下车,校车伸出两条带“STOP”标志的挡杆时,所有车辆停下避让,“特权甚至高过消防车和总统车”。
刚刚调任德清县教育局纪委书记的罗永昌,主抓校车安全。大半年的本土调研后,2009年年底,德清环通成立全资子公司永安学生交通管理服务有限公司,专门负责校车的运营维护。汽车设计制造专业出身、时任环通副总经理的丁勇出任永安公司总经理。
罗永昌牵头做了一个方案——三年内地方财政出资2000万购买校车,之后委托永安公司管理运营。
事实上,最早购入黄色校车的并非德清,而是辽宁宽甸县,购入12辆校车,只能负担2个乡镇的接送。“他们想出‘错时上学’的办法,”丁勇说,“德清出名是因为手笔比较大。”
县里陆续成立多部门合作的校车采购小组和路线勘定小组,初步考察后,圈定宇通、黄海和金旅三家客车公司。与三家公司的竞争性谈判持续了整整一天,最后郑州宇通中标。
2010年元旦,第一批9辆30座“下灰上黄”宇通校车奔跑在两个试点镇的乡村小路上。据丁勇回忆,“混载、超载情况完全解决了”。
有趣的是,因为县长对美国的“长鼻子”校车印象极深,教育局带着美国校车的资料找到了宇通客车公司,要求他们研发美式“长鼻子”校车。2010年,宇通公司研发成功。胡德荣拿着模型,“这个跟我在美国看到的一样了”。
此后,由于新的道路改造完成,以前没法通校车的学校也产生需求,实际采购的校车比原计划增加了,最后一共买了79辆。
这些校车包括30座、40座、51座和54座四种车型,覆盖全县近一半乡镇小学。而幼儿园没有进行城乡一体化改建,仍然散布在各个村子里,孩子就近入学,一般没有上下学的困扰。
德清县地形多变,东部水乡,中部平原,西部山区。“水乡地形就得考虑桥梁允许多大的校车通过。”德清教育局安全科科长张帆说,“山区路窄,转弯多,不好开,就不适合长鼻子,只能允许小型校车通过。”第一批到货的9辆体量较小的校车就仍然为德清东边山区的小学待命。
“其实是不是开‘长鼻子’校车是由道路条件决定的。”教育局安全科副科长潘建荣说,“现在媒体一窝蜂在报道‘长鼻子’,其实是不是‘长鼻子’不是重点。”
“长鼻子”除卡车头冲撞时能起到缓冲作用,其他指标与平头大巴几乎相同。比如,车身必须由铁皮钢板锻造,框架结构要焊在一起。上车的第一级台阶特别低,因为要符合8至12岁小学生的生理结构。比如,为了防止孩子跌出窗外,统一采用上推拉、下固定的窗户。所有座椅软化,扶手没有锐角,每个座位都配备安全带。
“我们参照美国蓝鸟公司产品,采用加固的保险杠。只是可惜因为没有法律保护,所以停车告示牌挡杆没法采用。”丁勇说,“当时没有先例,我们就自己摸索。”
再后来,国家制定校车标准时,一部分“德清标准”便成了国家标准。
2011年年初,一辆山区小学校车在转弯处避让迎面驶来的车,但刚修完的柏油路路基很软,一下子塌陷,校车倾斜45度倒下了。据丁勇回忆,车上的孩子无人受伤,校车吊起来后钢板“一点也没有变形,就是油漆擦掉一点”。
“如果是一般的公交车,玻璃早碎了,钢板也要变形。”丁勇说,“我后来跟领导说,我们车真买对了。”
地方财政补贴的校车公司
“这并不是钱的问题。”罗永昌说,“40万一辆长鼻子校车,就相当于一辆奥迪A6吧。2000万购车款也不是一次性付清,分摊到三年其实没有想象中那么多。”
2010年上半年,36岁的谢林虎辞掉在外面跑长途的活儿,回县里当了一名校车司机。原来每月收入大概3600块,现在扣掉养老保险后从永安公司拿到手的大约是1800块钱,“在外面跑了这么多年,想回家来歇歇,陪陪家里人”。
早上送完学生,永安公司允许校车司机干一些“不走远”的私活儿。谢林虎就给附近人家修修水电赚些零散钱。有时候,镇上学校会向永安公司申请租用校车载学生去郊游或者去实践基地,跑一趟可以赚30块钱。
谢林虎的档案就躺在永安公司办公室的柜子里,以每个司机命名的文件夹里存着当时驾驶员的申请表、身体健康证明、答题卷等等一大摞文件。
驾驶员笔试,谢林虎得了90分。笔试合格后,永安公司的其他条件是:持有驾驶员客车牌照三年以上,无酒驾记录,无精神病史。一些原来给环通公司开“公交校车”的驾驶员就转成永安公司的专职校车司机。
工资不高,驾驶员容易流失,丁勇总结出一套招人经验:找30至55岁的驾驶员,本地或者本乡人,要有家、有孩子、有房子、有经验。他的逻辑是,这样的驾驶员有爱心、有责任。“外地驾驶员过年要提前回家,或者出了什么事情容易逃掉。”
每个校车司机还需要交给永安公司一万元做保证金,如果出了事故或者有任何违章,罚金就从保证金里扣除。
而永安公司运营开支的大头靠地方财政补贴。据丁勇估算,包括人工工资、维修费用在内的总开支每年为600万-660万元。学生乘车费为每天2元,全县近6000名学生搭乘校车,“一年收入顶多200万”,剩下400万缺口只能依靠地方财政补贴。
德清县在2011年全国百强县排名中位列第83名,2010年德清县地方财政收入18.6亿元,教育经费支出近3.8亿元。
身处长三角中心地带,德清经济实力其实并不算突出。“这并不是钱的问题。”罗永昌说,“40万一辆长鼻子校车,就相当于一辆奥迪A6吧。2000万购车款也不是一次性付清,分摊到三年其实没有想象中那么多。”
空白的校车路权
对于校车安全来说,比硬件更重要的,是校车的路权。
经营校车的公司正在希望政府通过减免税收来进行支持。
永安公司今年购入“长鼻子”美式校车,每辆车仍需缴纳10%的车辆购置税(国税)近4万元。“城乡公交一体化,国家会给油价补贴,地方会给购车补贴,农村和城市公交可以补到一半。”丁勇说,“校车也应该有这些政策优惠。”
比钱更重要的,则是校车的路权。要知道,美国有五百多项有关校车的法律法规,而中国几乎为零。
在美国,校车拥有优先级最高的路权。司机座位旁有个“停”的指示牌,每当指示牌亮出,后面所有的车都必须停下来,因为孩子们可能会下车走到道路上。通常时候,它的特权甚至优于救护车和消防车。
2011年9月德清县出台试图稳固校车“黄色特权”、优先校车出行的地方性文件,内容包括“其他车辆在校车转弯、掉头时应主动避让;在狭窄路段、桥梁行驶时,应让校车优先通行;学生上下车时,其他车辆要缓慢通行,必要时停车等待”。
但事实上,这类地方性文件并不具备法律效力。而且也难以实行。
“永安公司对校车车速有限制,比普通车开得都要慢,后面跟着的司机会不耐烦。”丁勇说。2011年11月18日,南方周末记者与孩子们一起乘坐校车,发现情况的确如此,而且跟随的校车经过桥梁时,并未看到迎面驶来的货车有任何减速避让的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