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农”问题与农村题材电视剧
2002年开始,国家就开始在部分地区试行税费改革,而农村题材电视剧中比较有影响的一部《刘老根》,也正是在这一年推出的。因此我们或者可以说,农村题材电视剧在新千年迎来了黄金发展期,是在双重背景下:一方面是中国城乡收入差距不断拉大和中国农村小农经济模式的破产,另一方面是在国家对“三农”问题的高度重视以及国家试图调和其与农民间不洽关系。在温铁军、曹锦清、李昌平等为“三农”问题鼓与呼的时候,中国农村的形势正在悄然发生着变化,国家与农民关系也在进行着微妙的转变和调试。
2000年以来的农村题材电视剧,如《别拿豆包不当干粮》《女人的村庄》和《金色农家》以及2000年之前由赵本山饰演的《一村之长》等等都是相当不错的电视剧。而且这些电视剧大部分都是在央视综合频道黄金时段播出的,这也可以说是一个信号——党和政府是要下决心解决“三农”问题的。尽管在新农村政策的实施过程中还存在着诸多的问题和疏漏,但是毕竟底层群体的声音受到了关注,而且这种声音也通过电视剧这样一种文艺方式被放大到了整个社会层面。这一时期的农村题材电视剧,正是处于这样的政策和社会背景中。
这里是安身立命的现实空间
东北农村题材电视剧的异军突起,是2002年以来农村题材电视剧的新元素。
东北题材的农村电视剧首先是扎根于它独特的地域特点。2010年7月,笔者所在的华中科技大学中国乡村治理研究中心,曾组织到辽宁丹东市的一个山区村进行了为期一个月的驻村调查,对这里的村庄生活和村民的情感有了较为深入的认识。这里的村庄房屋布局比较紧密,村中的废弃房屋很少,村庄的自然村一般是按照村庄中的主要河流和山谷分布的。这里的村民很好客,也很健谈,村庄也是比较开放的,我们的入户访谈也很容易进行。很多人说现在的农村题材电视剧过于“喜剧化”了,在走访多处乡村的过程中我才认识到这个“喜剧化”的基础就是农民性格中都有乐观和豁达的成分——尤其是东北农民。当然,这种乐观豁达应该也是有其现实基础的。相对其他地区农村来讲,东北农村人均耕地面积较多,人均农业生产收入较高,加上村庄拥有较为丰富的集体土地和林木资源,所以即使在1990年代全国税费负担最为沉重的那段时间,东北农村的税费负担很轻。我们的调查显示,当地的农业税费人均年负担额一直保持在40元左右。
东北农村题材的电视剧之所以发展的好,也是因为其有领军人物,这当中就有赵本山、潘长江、范伟等。这些演员与农村和农民有着天然的情感联系优势,也有着对乡村生活质的把握。农民出身的他们让其成为农民形象的代言人和传播者,因为他们了解农民和农村,所以他们可以扮演好这样的角色。而《乡村爱情》之类的电视剧则是直接由农民来演绎自己的生活,抒发自己的情感,展现农民的所思与所想。整体而观,东北农村题材电视剧将浓厚的乡土气息在电视剧中表现得淋漓尽致。
东北农村题材电视剧也展现了观众喜闻乐见的民间文化活动形式,如东北大秧歌、二人转等,满足了农民的多样化的观赏需要。传统文化作为我们生活的一部分,甚至已经融入了我们的人格。有这些文化活动的存在,人们才得以体会自身的归属和主体性价值,才不会在现代文化的冲击下呈现出焦虑与困顿。此外,这些电视剧也展现了当代农民的新生活。比如《乡村爱情》中就有开展农民运动会的情节。这样的情节也许在“城里人”看来有点虚假,但这却是农民们的美好愿望。当城市人将健康与运动作为一种追求的时候,农民同样也会有此类追求。
在这些电视剧中,这群农民对村庄是充满感情的——这也让看电视的人受到感染。农村发展需要的就是农民对农村的认同和眷恋。的确,大部分这类题材电视剧并没有完全展现打工经济对村庄的冲击,但笔者并不认为这是创作者无视大量劳动力外流的现实,而是他们把镜头一转,将目光聚集在一群扎根农村、在农村追求幸福和富裕的农民身上,将农村展现为农民安身立命的现实空间。当许多农村人为了在城市立足而艰难打拼的时候,这些电视剧告诉他们:农村这个家园永远是他们温暖的港湾。
对新农村的表达与反思
《乡村爱情》《文化站长》《别拿豆包不当干粮》《女人的村庄》和《清凌凌的水蓝莹莹的天》等农村题材代表作,确实带有一些商业化的色彩,也与社会当前的主流意识形态话语与政策导向保持着一致——正是这种与主流意识形态保持一致的态度,使得这类题材的电视剧饱受诟病。尽管这些电视剧当中处理矛盾时有着相当戏剧化的处理,但难道说,好的作品就是要将现实撕成碎片并与主流意识形态唱反调吗?当我们的一些电视剧评论人在说农村题材电视剧与意识形态高度一致的时候,难道这些人不也正是戴着意识形态的眼镜来看待这些电视剧吗?
笔者认为这些电视剧首先是存在着真实的乡土生活体验;而且,这些作品也同样包含了创作者对农村真实生活的体验与反思,只不过这种表达的手段有时比较委婉和曲折。我们可以以赵本山参演导演的《乡村爱情》四部曲为例,来说明农村题材电视剧的现实关注以及直面矛盾与冲突的勇气。该剧所反映出的如下几个问题就很值得我们深思。
第一,大学生就业问题。谢永强是这个村里唯一考上大学的人,但是,因为教育与就业体制的改革,他并没有像村民和其父母所期望的那样进入政府机关工作,不得不回乡创业。在回乡创业的过程中,他也不断地遭遇资金、技术等方面的困境,这些问题的解决,也只能依靠社会关系。这些无奈的现实,正是对当前推行的大学生回乡创业计划、大学生村官计划的反映与回应。我们看到,当期望被现实撕裂的时候,两代人内心都有伤痛,但是其化解的方式不同。农村学生从一上大学,就开始了对农村的“逃离”,而在电视剧中,谢永强最终还是选择了在农村创业——这种回乡的选择其实也是呼唤更多的人能回到家乡。
第二,招商引资。如同现实中无数村庄一样,《乡村爱情》中的象牙山村也要完成上级政府交付的招商引资任务。为了完成招商引资任务,村主任王长贵甚至要埋藏自己的爱情,看着投资人对自己爱的人谢大脚献殷勤。这就如同一项交易:王长贵想从村里调到镇上工作,齐镇长借机要他完成招商引资任务;为了完成任务,王长贵只能以投资人暗恋的对象、也是自己的未婚妻谢大脚作“诱饵”。农村发展不能仅仅是经济层面的,但是又必须以经济层面为基础——如果不是在这样的电视剧中,我们到哪里能够体味出这“经济基础”中的苦涩呢?
“招商引资”在这里还有另外一层含义——那就是村外的成功人士要回馈乡村。在《乡村爱情》中,王大拿之所以选择回象牙山村投资,是因为他曾经在这里生活过,他对这里也还是有感情的。尽管“成功人士”在现实中给人的“观感”不太好,但同样在现实层面,农村的发展不仅需要政府的支持,也需要曾经是村里人如今是村外人的帮助——要形成各种社会力量团结一致推动农村发展。
第三,村干部的离村化与老龄化。剧中关于村主任竞选的情境也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当现任村主任王长贵找刘一水和赵玉田参加村干部竞选时,两个年轻人都找出不同的理由拒绝了。这实际上紧紧地抓住了现实的脉搏。笔者在多省农村的调查就发现村干部后继无人的问题十分普遍。在《乡村爱情》中,年轻人不愿意当村干部,积极参加村主任竞选的刘能和谢广坤,都已经50岁开外。刘能最终竞选成功,当上了村里的副主任,但是他后来却很失落。他原本以为自己当上村主任之后,村民们对他都会恭恭敬敬、客客气气的,但是他没想到自己在村中转了一圈,却没有人理睬他。这种让人啼笑皆非的现实,与税费改革后村干部普遍感觉到的“地位下降”是非常一致的。这些内容,看似漫不经心,却揭示了村干部离村的趋势,深刻反映了电视剧创作者对村干部问题的担忧。
第四,年轻人的稳定婚姻遭受挑战。在剧中,赵玉田对来本村实习的大学生十分爱慕,而这种爱慕就构成了对他和刘英的婚姻的挑战。这些事件,可以说是创作者敏锐地捕捉住了乡村生活面对外来刺激时的挑战,也反映了创作者对这类事件的担忧。当然,剧中给出的导向很明白,那就是要对感情负责,要踏实本分,这才是农村人应有的道德底线。
当不少人对农村题材电视剧持一种简单的批评态度时,面对这些呈现出农村复杂局面的文艺作品,我们可曾注意要让我们的批评有更多的建设性?其实只要细细品味,我们就会发现东北题材的电视剧呈现出了农村现实中的尖锐冲突。不论是村庄的政治还是家庭内部的代际关系,都表现出了巨变时代农民的焦虑、无奈和抗争。如《刘老根》中的刘老根,在乡村招商引资盖起了度假村,但最后却在重重压力下疯掉了。如此艺术化的结局安排,难道不是对现实的一种深刻反省么?
满怀希望才能拥抱希望
通过我们在不同省份农村的调查,我们发现,这样的农村题材电视剧在农民群体中拥有很高的收视率和影响力。以2008年暑期我们在辽宁庙村的调查为例,这里的老少男女都非常喜欢观看《乡村爱情》之类的电视剧,也许大家会觉得这里有地域性色彩,但我们在河南、湖北和四川等地的调查情况也与此类似。我们在河南洛阳市园村的调查发现,全村80%的在村农民都是这类电视剧的忠实观众。在湖北省孝感市港村的调查发现,全村共有常住人口650多人,其中500人都喜欢看这类电视剧,村民们对这类电视剧的评价也都挺高,“咱们国家就应该多出一些这样的电视剧,讲老百姓自己的事情”。我们在四川成都市龙村的调查发现,全村68%的村民都喜欢看农村电视剧,而在农村电视剧中,他们最喜欢收看的就是类似《乡村爱情》这样的电视剧,他们首先觉得这样的电视剧不做作,贴近自己的生活;尽管这些电视剧展现的生活习惯和风土民情和他们的生活有差异,但是他们认为这些电视剧把农村人的精神面貌和对未来发展的期望都展现出来了。我们在调查中也发现,相对于年轻人来讲,中老年人是这类电视剧最忠实的观众。
为什么东北农村题材电视剧能在乡村获得如此好的评价呢?笔者认为,主要还是因为这样的电视剧如此贴近农民的日常生活,对于农民来说,看这样的电视剧“就像是自己上了电视一样”。而且,农民也在这里,看到了自己生活的希望与想象。严海蓉曾提及:“城市目的论不断地把农村包围到以城市为中心的意义表述体系中,城市的‘文明’和‘现代’建立在把农村作为封闭没落的他者之上,使农村除了作为城市的对立面外,除了是空洞的‘传统’和‘落后’的代名词外,不再有什么其他的意义。这是意识形态上农村的虚空化。”(严海蓉,《虚空的农村和空虚的主体》)这一观点对于认识农村电视剧是很有启发的。优秀的农村题材电视剧不能用城市人的想象来建构农村和农民,而是要站在农民和农村的立场上进行艺术创造。从这个角度来看,当下多数人对农村电视剧的批评,其实也犯了这样的错:即用城市人的艺术思维来改造农村人本有的艺术认识与感知。
抛开具体的时代背景,毛主席当年提出的“文艺为人民群众服务”的方针,仍然是文艺作品的高标准。正是平民化的生活视角使得这类电视剧在合理的限度内扩大自己的力量与声音,让社会各界也听到农民的声音。有意思的是,这种声音不是通过声嘶力竭般的吼叫来表现的,却是靠剧中细腻的情节和观众的不断咀嚼来展现的。东北农村题材电视剧,正是通过生活中家长里短和鸡毛蒜皮般的情节,贴近了农民的生活,拉近了与观众的距离,也让农民在电视剧中找到了可以对话的经验和情境。
笔者认为,只要当前的农村题材电视剧能够坚持反映农民的真实生活并表达其社会关怀与忧思,农村题材的电视剧就会一直拥有强大的生命力。以东北为背景的大量农村题材电视剧不仅仅是暗暗地表达了其社会关怀与忧思,更在这个过程中给农民传达了希望与蓝图。
(作者单位:华中科技大学中国乡村治理研究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