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学盲言》
钱穆著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
已故著名学者严耕望把吕思勉、陈寅恪、陈垣、钱穆并列为中国现代史学四大家。除了他们各自戛戛独造的史学贡献,这四家中的两位还以坚定的信念与顽强的毅力,不约而同地创造了二十世纪中国学术史上的动人奇观——各在已成盲叟的晚年还成就了一部煌煌巨著,这就是陈寅恪的《柳如是别传》与钱穆的《晚学盲言》。
钱穆(1895-1990)生于无锡,终于台北,由一个无学历、无文凭的乡村小学教员成为享誉海内外的一代国学大师,为后人留下了《国史大纲》《先秦诸子系年》《朱子新学案》《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等一千四百万言的著述。除台湾出版的全集,近二十年间大陆的中华书局、商务印书馆、三联书店、巴蜀书社、岳麓书社以及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也陆续翻印了他的一系列著作。他一生殚精竭虑、笔耕不辍的动力,在于少年时代受梁启超“中国不亡论”的影响,系心于“东西文化,孰得孰失,孰优孰劣”的问题,一生念兹在兹,至老不懈。他曾宣称:“余对中国传统文化之深博伟大,所知甚浅。然自问爱国热忱,则自幼年迄于今兹,从未后人。凡我所讲,无不自我对国家民族之一腔热忱中来。”这部经过六年笔录口授、反复增修至九十二岁高龄完稿的《晚学盲言》是他的天鹅之歌,也是他“对国家民族之一腔热忱”的集中体现。全书分为宇宙天地自然、政治社会人文、德性行为修养三部,凡九十篇七十万言,“大率皆久存于心,偶尔触发”后“随兴抒写”累积而成,其中心是比较中西文化异同。年登耄耋的作者自知其书不免“漫无条理,又语多重复”,不可能像他的早年著作那样结构严整,文气磅礴;但好处是意兴盎然,所涉广泛,纵横开合,娓娓而谈,更容易使不同的读者得到不同的收获。
以作者对中国文化终老不稍减的热忱,加上他对西方文化显而易见的相对隔膜,《晚学盲言》中的一偏之见(例如什么“中国文学乃系长寿的,而西洋文学则多较短命”之类)跟妙言要道一样俯拾即是。但正所谓“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作者自述一生常处在“外患纷乘,国难深重之困境中”,而“我之稍有知识,稍能读书,则莫非因国难之鼓励,受国难之指导。我之演讲,则皆是从我一生在不断的国难之鼓励与指导下困心衡虑而得”。演讲如此,著述也不例外。我们不必同意他的见解,但我们不能不体会他的用心,因为作者在这里记录下来的由事变而引发的所思所感,正是作者所处时代的宝贵见证。
离别大陆四十来年而已垂垂老矣的作者谢绝人事,长日杜门,但却心潮涌动,思绪万千。在论及创业与垂统时,作为“千古常垂之统”的例证,他深情地提到苏州园林:苏州以园林名,狮子林创自元代,拙政园创自明代,留园在城外,创于晚清。内容各别,各擅胜场,皆成一极高艺术境界,使游者生遗世之感,发思古之幽情,可以再至三至,屡至常至,不生厌腻。
他也深情地提到杭州西湖:
唐代有白堤,宋代有苏堤,循此以下,释、回增美,续有新建,成为千五百年以来一集体创业。此则创业与垂统,乃融成一体。以众名胜,成一总名胜,积新成旧,垂统亦同即是创业,到今已完成为一最佳最大之名胜。此可谓乃中国一种最高艺术结构,为中国文化传统中所特具的一种艺术表现。
他还深情地提到了无锡的酒酿,苏州的糖果,昆明的米线,成都的豆花,自豪于“中国工业制造多成艺术品,亦在其世代相传,有垂统,商业亦臻艺术化之境界。烹饪工而兼商,亦至为至高一艺术。而中国文化传统之富有艺术性,亦可由此为证”。让作者嗟叹的是随着时代推移,“但争新,不守旧,自然风景中抹去了人文精神,风味大异,全无深度可言。若循此以往,兴改不已,西湖可以面目全新,而精神则一非往旧,今日全国名胜,乃至全国人文旧统,大体尽然”。而“不求暴利,不搏虚名,不务广告,不争宣传,货真价实,深藏若虚”的商业传统也已“只有新门面,更无老招牌。社会一切商场化,而商场则不得不成为资本化,仅求眼前暴利,商人亦有新无旧,则一国一民族之生命,又何所寄存?”我们同情作者在风烛残年回味昔日美景与美食时的心向往之、馋涎欲滴;我们更不该忘怀的,是作者这至死不渝“一生为故国招魂”(余英时挽钱穆语)的诚志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