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听王世襄先生辞世,心里一声叹息:这样的人,以后不会有了。
王世襄先生,许多人都称之为“中华第一大玩家”,似乎觉得这称呼既好玩又贴切。不过,王的好友朱家溍先生在文章里写过:“畅安不太喜欢人称他‘玩家’。”现在,他走了,大家还是称他为“玩家”。
王世襄的传奇故事,除了收藏、著书的神奇经历外,更让人难忘的,是他生前将毕生珍藏散尽的潇洒。王世襄有言:“我对任何身外之物都抱‘由我得之,由我遣之’的态度。只要从它获得了知识和欣赏的乐趣,就很满足了。遣送得所,问心无愧,便是圆满的结局。” “由我得之,由我遣之”,如此洒脱,多么令人神往。
那么,得享九五高寿、阅尽人间悲喜、散尽毕生所藏的王世襄先生,是不是走得心无挂碍呢?也许不是。
有书为证:
王世襄先生生前出的最后一本书,是“锦灰堆”系列之《锦灰不成堆》。这本书的前言,写于2007年2月,王先生自署“时年九十有三”。在这篇前言里,我们明明可以看到,有一件事,让王世襄终身难以释怀。93岁高龄的他,还有着未了的心愿。
这是件什么样的事呢?王世襄先生写道:“毫无实据,只凭臆测,‘三反’运动中竟诬我为大盗宝犯。经四个月的‘逼供信’,十个月的公安局看守所调查、审讯,查不出任何盗窃行为,以‘取保释放’的方式放我回家。同时收到文物局、故宫博物院的书面通知:‘开除公职,自谋出路’。这是我一生中所受的莫须有的奇耻大辱。”后来,他据理陈辞,又被划为右派。
虽说,“文革”后,王世襄先生凭他的绝学,得享大名,也获得了国内外不少高规格的荣誉。可是,对那场“莫须有的奇耻大辱”,却再没有什么说法。于是,93岁的老人呼吁:“但半个多世纪前的不白之冤和不了了之的‘取保释放’理当有一个符合事实的公正结论。”王世襄先生几乎是用尽最后的气力,“不得不收集一切能得到的证据和集体上报的材料写成文字,作一次最后的申诉。”这本书的重要部分,就是这样一些文字。
请容我再摘一段老人锥心泣血的告白和恳求:“即使申诉毫无结果,还是不了了之,却也无妨,本人坚信定有良知者和信奉是非真理者在我逝世后为我申诉,还我一个为人民、为国家全心全意、竭诚工作,大公无私,清白无辜的面目。”
大家可以想一想,一位93岁高龄的老人,是在怎样一种心境下,写下如许文字,作“最后的申诉”。说这些文字,是老人的遗愿,大概也是可以的吧?一位真正的知识分子,可以视浮名与金钱如粪土,但不可以没有清白和名节。明白了这一点,就能明白王世襄先生这样洒脱的一个人,为什么会对“取保释放”耿耿于怀一辈子。
所幸,王世襄不似傅雷、老舍那么刚烈和决绝,他与老伴约定,选择“终生坚决走下去的自珍道路”,“决不自寻短见,更不铤而走险”,所以,世人才有幸,能看到《明式家具研究》、《髹饰录解说》、《说葫芦》、《蟋蟀谱集成》等等非王世襄莫办的妙著。
现在,王世襄先生带着他未了的心愿远行了。有没有“有良知者和信奉是非真理者”站出来,还老人一个清白无辜的面目呢?我知道这很难,但还是希望有。
更希望,那个随随便便污辱知识分子的清白和名节的日子,一去不复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