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识王世襄(畅安)兄也是上世纪50年代初由盛家伦介绍的。1957年,由于某种“误会”,我不能住在西观音寺了。1958年初,畅安慷慨地让我搬进芳嘉园他家院子的东屋,“结孟氏之芳邻”,确是平生一快。论历代书画著述和参考书,他比我多。论书画著述的钻研,他比我深(他写有一本《中国画论研究》)。论探索学问的广度,他远胜于我。论刻苦用功,他也在我之上。那时我一般早上五点就起来读书写字,但四点多,畅安书房的台灯,就已透出亮光来了。
尤愆如山负藐躬,
逡巡书砚岂途穷;
邻窗灯火君家早,
惭愧先生苦用功。
这是我当时写给畅安的一首七绝。头二句,指的是当时我们都遭到同样的命运,希望在笔砚上用点功,以图“赎罪”的意思。可是,三四年工夫,畅安就以刻蜡版的方式,油印出《髹饰录解说》、《画学汇编》、《清代匠作则例汇编》、《雕刻集影》等数十万字的述作,且不说刻蜡版油印是彼时彼地他唯一能够做到的出版方式。只是从工作质量上看,在很不平凡的环境条件下,能够如此自觉自愿地、绝不尤怨地、全心全意地、毫无利己地创造出近乎奇迹的成就,这已是我望尘莫及的了。
畅安治学凭两股劲:傻劲和狠劲。自青年时代起,他从放大鹰、喂獾狗、养蛐蛐、玩鸽子,到研究美术史、建筑营造以至明式家具,都以一种锲而不舍的精神,一钻到底,总要搞出个名堂来才善罢甘休。他是一个真正了解中国文化生活和民俗学的人(单是老北京的放鹰走狗,他就能如数家珍地谈上一天一夜)。他做学问爱搞些“偏门”,人弃我取,从不被注意的角度上反映中国传统文化。
记得“文革”前,有一个夏夜,我很晚从外头回来,在南小街路口的街灯下,见到畅安穿着一件破背心和一条短裤衩,正蹲在路灯下和一位同他的衣着相当、抽着烟袋锅的老汉热烈谈论。我走过去一问,原来他正在请教这位老工人种矮竹的方法。直到今天,已经荣任全国政协委员的王畅安,由于多年来天天骑着自行车上菜市场,和去那里采购的厨师切磋烹调谱,与售货员研究商品学,1983年他去人民大会堂担任全国烹饪名师技术表演鉴定会顾问时,才能提出精辟中肯、一语中的的见解,去评判来自全国名厨的肴馔。
据我所知,继艾克的著作之后,外国学者研究中国明式家具艺术的著作和文章,还不断出现。但是中国人评论《汉姆雷特》总没有英国文学家来得透彻;外国人研究另一个国家的风土、文化,都不如本国人入木三分。可是在中国,1950年代收藏明式家具与畅安相埒的考古学家、诗人陈梦家先生,在“文革”中被迫害致死之前,虽已著作等身,但还没有关于家具的文稿留传下来。现在,中国人研究自己的明式家具而卓有成就、蜚声国际的,就只有畅安一人了。
香港的新闻界,早就流传说北京有一位酷爱明式家具的“妙人”,因在十年动乱中及以后一段时间没有房子摆放,把家具堆满一间仅有的破漏小室。这房子那时仰头可以看见星斗,在既不能让人进屋、也不好坐卧的情况下,老两口只好蜷局在两个拼合起来的明代柜子内睡觉。这位“妙人”就是王世襄。我曾赠他一联:移门好就橱当榻 (改梁茝林句。移门指卸下柜门),仰屋常愁雨湿书。
横额是“斯是漏室”。
(摘自《明式家具珍赏》,香港三联书店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