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接触马克思和毛泽东的作品是我还在台湾念中学的时候,这些在当时绝对是禁书,幸好我每年暑假都从台湾回香港,有机会找到这种书偷偷带到机场,小心翼翼上了飞机带回台湾,晚上在宿舍躲在被子里面瞧。当时看这些书觉得太新鲜了,那个年代这些在台湾都属于受批判的禁书,绝对看不到,但是正因为它被禁,我反而觉得它特别有吸引力,也因为它被批判,我反而觉得它讲得都特别有道理。
为什么江湖传闻最可信?这就是禁书的吊诡和悖论。你越是禁止某样东西,它的诱惑越大,你越是批判某样东西,而且由政府去批判,老百姓越觉得他讲得很可能是真理,要不然为什么要禁制它呢?就像今天有些网站被封掉,大家立马觉得这网站一定是说对了什么事情。这就是为什么在一个资讯不流通、出版被禁的社会中,小道消息越流行,大家越觉得江湖传闻可信的原因,由此推导出来另一个阅读状态的问题。下面介绍一本与此相关的书,叫《灰皮书、黄皮书》,作者沈展云,以前曾经做过出版社编辑,在报纸开过专栏。
顾名思义,这本书谈的就是灰皮书、黄皮书。什么叫灰皮书、黄皮书呢?今天很多年轻人恐怕就不知道了,“皮书”是中国现代出版史上特殊的产物,从50年代到80年代,很多书既不能出版也不能翻译,到了文革中段的时候甚至闹过书荒,但当时有一种很特别的出版物,叫“皮书”,是一种内部参考发行的书。
皮书通常是一些政府认为老百姓不能看也不该看的书,认为这些书是“毒草”,之所以还要出是为了给大家学习批判。比如跟苏联闹翻的时候,我们批判修正主义,要批判你得先组织大家学习一下修正主义是什么,于是内部就发行出版一些关于修正主义的书刊,包括一些外国翻译回来的书,让大家好好学习研究,学着怎么干掉他们。这种书就叫皮书,书皮有黄色、灰色等等,关于颜色没有一个固定的说法,一般来讲,黄皮书是文学作品,灰皮书是政治书。
在那个年代这些书的诱惑有多大可想而知,很多人要凭证才能买这种书,于是大家想尽办法混一张这样的证。这种书一旦卖出去它的命运就不由当局掌控了,它就可能在民间市场四处流传,很多人都能够看到了。就像我们开头讲的,越是被禁的书越有诱惑,越是被禁大家越相信,所以皮书的命运就变得很吊诡了。
沈展云发现有论者认为1976年发生的悼念周恩来“四五”天安门事件是有思想渊源的,可以追溯到红卫兵和知识青年中的地下读书活动。所谓的地下读书活动读的就是这些皮书。那一代人的阅读史惊人地相似,文革初期“破四旧”后,除了毛泽东著作和钦定的书籍之外,几乎所有人文、社会、科技、文艺类书籍都被禁绝了。但是当红卫兵的热情冷却下来之后,精神空虚了,想看书了,于是就看那些为了反修防修斗争需要出版的内部读物,所谓的灰皮书、黄皮书。他们读书的同时还搞了阅读小组,结果发现自己反而被这些书启蒙了。换句话说,后来反权威反的最厉害的竟然就是当初读这些书的人,这是一个多大的吊诡?
到底什么叫读书状态?我们平常应该在什么环境下念书呢?在图书馆好不好?周边有人的时候好不好?坐车的时候该不该看书?这些都是地理环境,而我们现在讲的是一种情景,不止是物质性的空间,而是一种处境。读禁书就是一种独特的处境,在高压社会下,有某种书你不能碰,就像伊甸园中智慧树上的智慧果一样。这时候,环境反而逼迫着你不由自主地相信那个果实真的能给你智慧,真的能开你的眼目,即使它不是那么出色,你也觉得它很了不起,这就是处境所造成的特殊阅读结果。
另一种特别的处境就是坐牢,尤其是坐政治狱。政治犯在监狱里如果能够读书,他们会读什么书?很可能还是读政治书,也可能是历史书,甚至读励志的传记文学。我读过很多人的狱中笔记,发现他们都很喜欢读历史和人物传记。读史是想掌握某种历史规律,希望能够指导自己,将来万一有一天能够出狱,如何宏图再起。而读人物传记则是在艰难的情况下勉励自己的士气。
这些书在监狱这种独特的处境下都起到了特别的效果。一个人,在他失意或是坐牢的时候读历史,会从历史里面读出阴谋诡计,读出一种被我叫做“监狱视角”的东西:把历史看成是一种规律,认为我只要摸懂这个规律就能东山再起,这是一种为现实服务的阅读。一个人在失意落败甚至坐牢的时候如果读人物传记,想励志,他的视野和心胸就很容易变得狭迫,或许最后他会觉得自己志气远大,那是因为在这种情况下读励志书只会越读越觉得自己原来是对的:“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于是就死命一条,一门心思往一个角落钻过去,而绝不会客观反省自己的问题所在。
我总告诫年轻人,在你事业落败的时候绝不能读太多励志书籍,读励志书有时候会把一个人读傻的。因为此后你会相信自己的选择,相信你走的路一定正确,即便偶尔遇到失败,也会视其为一时的困惑,你坚信最终还是会赢的,这样的人其实是很可怕的。(摘自《我读》,上海三联出版社 2010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