拙作《经济解释》的三卷本正在大修,其实一半以上是重写。看来三卷本会变为五卷本了。原来的三十多万字会变为五十多万字。不是随笔,不是课本,既不易写,也不易读。我要把自己在一门学问上走了五十年的路回顾而综合,也要发挥一下自己多年来想过但要到今天才认真地整理的。是艰巨的工程,而七十五岁了,集中两个小时就要停下来休息一下,有时要休息一两天。
跟大自然斗法斗不过。但经济学是关于真实世界的学问,观察的经验重要。我刻意地等到六十五岁,退了休,才动笔写那三卷本的《经济解释》。那是十年前。写得还可以,但今天看不够痛快,彷佛下笔时有些什么顾忌。早就知道要大修,等了十年。值得的,因为这十年中国发展的经验教我很多,视野无疑扩大了。但我可能等得太久:那五卷本还需要两年脑子与身体皆健康才能完工。
不要以为那是不苛求的事。同事及朋友的经验,是学术创作到了六十五岁左右脑子就开始打折扣。重要的学术论著岂同儿戏,搏到尽也要望天打卦。科学思想史上没有谁六十五岁之后创出奇迹。经济科学有点不同:真实世界是经济学的实验室,要花上很长的观察时日。这观察的累积与无可避免的智力与精力的衰退有一个替代的考虑,要怎样选才对呢?我选七十四岁才攻最后一城——本来打算只是把《经济解释》大修,但处理了卷一后发觉跟着而来的大部分要重写,要补加二十多万字。
今天早上第三次审阅了卷二的文稿。这是《供应的行为》的上篇,称《收入与成本》。卷三还未动工,是《供应的行为》的下篇,称《受价与觅价》。跟着是《制度的选择》,也可能分上、下篇,目前不肯定。如果要分,上篇(即《经济解释》的卷四)称《合约的安排》,下篇(即卷五)称《国家的制度》。
卷一《科学说需求》修好了,补加了一章新的,很满意。卷二《收入与成本》共八章,四章是旧的修改,四章是新写的,更满意。历程是苦事,但回顾平生,在学术的创作上我从来没有像这次那样感到痛快。尽己所能,思想到处势如破竹。自己可以写得最好就是那么好,而历程中凡遇难题,必定运到!
「共用品」历来是大难题,我在卷一的第八章解决了;「失业」历来是大难题,卷二第三章找到答案;「财富累积」历来是大难题,卷二第四章写来得心应手。此外,生产成本与上头成本的处理,前不见古人,这次修改后再没有沙石;想了近二十年才找到答案的市场成因,这次写了出来;历来自认不懂的宏观经济学,这次以一长章处理,手起刀落,直说这里那里都是皇帝的新衣;租值消散与制度费用的概念,写到了自己知道的尽头!
文稿传给几位读过很多经济学书籍的朋友看,他们无不哗然,把老人家捧到天上去。其实是客气地给老人家打打气。你要他们怎么说呢?老人家拿起宝刀,频频喘气地卖弄一下自己的平生功力,难道他们要笑出声来吗?
这就带到我要对同学们说的一个话题:为什么我要到今天才感到在学术的创作上格外舒畅,新意来得格外容易,而痛快的感受在盛年之际比不上今天呢?告诉同学吧。今天与昔日动笔时的主要不同处,是今天我达到了一个没有世俗约束的境界。
不愁没有发表的地盘或出版商,读者怎样评论或是否畅销,一律不管。退了休那么多年,职业上早就没有半点顾忌。对经济学的发展不满意逾三十年,行家朋友不高兴他们最好不读。知道自己没有能力影响政策,所以除了专栏评论文字,为学术动笔我只着重真理,读者用价值观看是他们的自由,与我无干。子女长大了,可以自立,作为父亲我只跟他们谈情说爱。所有名头一律推却,与世无争也。
大修或重写《经济解释》是非常认真的。这是今天我唯一用足心机去做的事。空余时间喜欢习书法,或探讨文化消闲。少看电视,因为不懂得怎样开:有时乱按一通,几分钟找不到有趣的就放弃了。有时热情地购买了一堆什么蓝光之类的影碟,奇怪地很少看,再买时不少重复了。
只是《经济解释》这套作品我用心而执着,希望将来的经济思想史这作品会有一个明确而又舒适的位置。起初没有这个意图,但这些日子愈来愈多的朋友这样看。几位美国的旧同事听到这套书,催促我翻成英文,但翻译既艰难,也苦闷,而我自己不能全不参与。除非找到顶级的译手,不敢尝试。
同学们明白吗?古往今来足以传世的学术论著,作者一律是像我今天那样,在没有多少世俗约束的情况下写成的。以经济学而言,从斯密到李嘉图到密尔到马克思到马歇尔……甚至到科斯一九六○年那篇长文,都没有经过什么评审,用不着为米折腰。纯为自己的兴趣,要对自己作个交代,创作才痛快。
说起来,我要感谢昔日在西雅图华大的三位同事:诺斯、巴泽尔、麦基。那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期,因为越战惹来的争议,论学报、数文章的规定开始盛行。这三君子坚持放我一马。
今天回顾,我是比斯密等大师幸运的。有三点。其一是我学了他们的,学得通透,吃了甜头。其二是医学发达,对生命的预期较长(生命是否较长是另一回事),我的创作时日比他们的长了大约四分之一个世纪。其三是我这辈子的世事演变多而快,加上讯息灵通,在观察上得到较多的启发。